杜阿可以隐约感到,远处的两个伴侣又谈及她的问题了。这让她有些不高兴,逆反情绪开始滋长。
要是让他们中随便哪个,或者他俩一起,找到了她,最后肯定又是一场交媾,无聊透顶。崔特这辈子就只知道这事,除了看孩子以外;他也只关心这事,除了生第三个孩子以外。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只要他想交合了,就非要得逞不可。
其实在家里,只要崔特一犯倔,谁也没办法。他只会认死理,抓住个简单的念头,死不松手,最后没办法,奥登和杜阿只能屈服。不过,现在,她还不想放弃……
她并不觉得这么想算是不忠。她从来没指望对奥登或者崔特有那种彻底的依恋,就像他们两个之间那样。她甚至可以独自体会交媾的乐趣,不像他俩,只能以她为媒介。(这么说,好像她才应该是家长。)当然,在那种三者参与的交媾中,她也感到欢愉,傻瓜才会无动于衷。不过,当她把自己身体的边缘渗入一堵石墙时,也能有类似的快感。有时候,看到四下无人,她也会悄悄尝试。而对于奥登和崔特来说,三者交媾的快感则是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
不,等等。奥登还能从学习中得到快乐,他把那叫作智力开发。杜阿有时候也能感到,知道一件事情的原委,也能带来满足感;尽管这跟交媾有很大不同,但是可以从某种程度上代替交媾。这就解释了在不进行性活动的时间里,奥登都在做什么。
不过崔特可不是这样。他只知道交合,以及孩子,别无其他。要是他那缺乏智力的小脑瓜哪天完全被这事塞满了,奥登便不得不屈服,杜阿也是。
她也曾提出异议:“我们交合的时候,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天。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特听了很恼怒:“交合就是交合,就应该这样。”
“我可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应该这样’。我想知道为什么。”
奥登看起来也很困惑。他这半辈子里一直都在困惑。他说:“就这事而言,杜阿,的确只能如此。这关系到……生孩子。”他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出最后那个词。
“好啊,然后呢。”杜阿毫不妥协,“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已经交合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们都知道这样才能有孩子。谁都会这么说。可是为什么每次都要花这么长时间呢,一句‘生孩子’就打发了?”
“因为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奥登还是一顿一顿地说,“因为这要耗费能量。杜阿,你要知道,开始孕育一个孩子,要花很长时间;而即使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孩子。现在,事情又更糟了……也不只是我们。”他最后还草草地加了这么一句。
“更糟?”崔特不安地问道,可是奥登不想多说了。
最终他们还是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理者,他游来游去,飘忽不定。三个父母都欣喜若狂,奥登一直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不停变幻身姿,直到崔特把他夺走为止。是崔特,在漫长的孕育期内日夜守候,在孩子成形以后又将其分离出来,一直到今天。是崔特,一手抚养着这个孩子。
自那以后,崔特的时间多半就花在孩子身上,杜阿对此窃喜不已。崔特的执著一直就让她厌烦,可是奥登的执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她很着迷。她越来越感到他的重要。身为理者的特质使他能解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杜阿也总有数不清的问题去问他。只要崔特不在身边,他也总是乐于回答。
“为什么交媾一次要那么久?奥登,我不喜欢一搞就是好几天,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别担心,杜阿,我们非常安全,”奥登诚挚地说。“你看,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再看看别人,不是一样没事吗?再说,你也不应该什么都问,什么都想知道。”
“不应该?难道就因为我是个情者?因为别的情者都不问?——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我从来都受不了其他的情者,我就是想问问题。”
这时她完全感到了奥登炙热的目光,好像在他眼中,自己就是这世上最迷人的尤物;如果这时候崔特也在,免不了马上又是一场交合。此时她甚至让自己身体渐渐淡化;并未彻底消散,但做得恰到好处,刚刚好显出成熟迷人的风韵。
奥登开口:“杜阿,你不会了解其中奥秘的。要知道,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会耗费相当多的能量。”
“你总是提到能量。到底什么是‘能量’?”
“就是我们日常摄入的东西。”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是‘食物’?”
“食物和能量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我们的食物来自于太阳,这也是能量的一种,但是还有些其他种类的能量,它们并不是食物。我们吃饭的时候,要伸展身体,吸收光线。情者的身体相对更透明一些,所以光线很容易就会穿过身体,吸收起来也就比较困难……”
杜阿心想,能听到合理的解释简直太棒了。其实奥登告诉她的这些,她心里也差不多知道,可就是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她不懂那些合适的措辞,那些奥登口中的科学术语。用了那些词汇,一切就可以说得清晰无误。
在她长大以后的这些年里,她已经不再害怕儿时所受的那些嘲弄,她成为奥登的伴侣,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有时候,她还会在白天的时候到地面上去,凑在情者们中间,努力忍受着人群中的嘈杂和拥挤。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喜欢饱餐一顿的感觉,这样的话,交媾起来也更痛快。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其乐趣在。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更能体会到那些别人已经熟视无睹的乐趣——在阳光下四处游动,惬意地收起身体,使其更紧凑、更密实,从而更有效地吸收光和热,享受美味。
这样的话,杜阿就可以很容易得到所需的能量;而其他人好像永远都吃不饱似的。对于她们身上那种生与俱来的暴食癖,杜阿永远都不会效仿,永远都不能忍受。
这就是为什么理者和抚育者很少上到地表去。因为他们的身体足够密实,可以高效地吸收光线,然后很快就离开。而情者就不得不在日光下终日翻腾,她们吃得要慢很多,而且,仅仅为了交媾这一件事,她们就要摄入比他人更多的能量。
繁殖过程中,情者提供的是能量,奥登这么解释(他到此打住,这样他的话就刚刚好表述完这个意思),而理者提供的是种子,抚育者负责的当然就是抚育了。
自从杜阿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再看到那些情者们整日贪婪地吞食着阳光,反感中便又混杂了一些好笑。她们从来不会提出问题,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从来都不曾体会到自己这种行为的“性意义”。她们只会盲目地在阳光中进食,一路傻笑着游到地底,再带着一肚子的能量,好好地做一次爱。
当她现在又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回到家中时,她甚至能忍受崔特的恼怒了。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是比别的情者更淡薄缥缈,这意味着更轻灵的交合。这种交合或许不像其他家庭那样温润粘稠,可是更加轻灵曼妙,她敢肯定。而且,他们不是一样有两个孩子了吗?
当然,还缺一个,一个小情者,这也正是症结所在。生这样一个孩子,需要的能量要更多,而杜阿从没有吃饱过。
现在连奥登都开始提这事。“杜阿,你摄入的阳光不够。”
“是,我知道。”杜阿草草回答。
“詹尼亚她家,”奥登说,“刚生下了一个小情者。”
杜阿不喜欢詹尼亚,从来都不。即使以一个情者的眼光来看,那女人都太蠢了。杜阿倨傲地说:“我想她又在到处炫耀了吧,她总是缺心眼。我想她肯定会说,‘我可得说说,亲爱的,你们不知道我家左伴和右伴做起那事儿来……’”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詹尼亚那颤抖的语气和手势。奥登被逗乐了。
不过他还是说:“詹尼亚或许的确是个笨蛋,不过她也的确带来了一个小情者。崔特知道了又会心烦了,我们花的时间可比他们长得多……”
杜阿转过身去:“我已经吃够了,再多了就受不了。我一直都吃到游不动为止,我不知道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奥登说:“别生气。我跟崔特保证过了,说一定会跟你谈谈。他觉得,我的话你还能听得进去……”
“算了吧,崔特只知道你总给我讲些科学知识,他根本不理解——你该不会也希望我像其他情者一样吧?”
“不,”奥登严肃地回答,“你与众不同,我非常欣赏。如果你喜欢像理者一样交谈,我会尽可能地解答你的疑惑。现在的太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炙热,提供不了以前那么多热量。光能在减少,我们进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人口的出生率也在逐代降低,现在我们的人口总数已经不到以前的零头。”
“这我有什么办法?”杜阿不服气地说。
“长老们或许会有些办法。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
“他们会逝去吗?”杜阿突然颇有兴趣地插话。她以前一直觉得长老们似乎都是永生的,既不会出生,也不会死去。比如,有人见过一个小长老吗?他们没有孩子,从不交媾,也从来不吃东西。
奥登显得深思熟虑,“我猜想他们也会逝去。他们从来不对我谈及自身。我甚至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吃东西,不过从情理上讲,他们一定会吃,也一定会有新的出生——不过这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正在开发一种人造的食物……”
“我知道,”杜阿回答,“我吃过。”
“你吃过?你没告诉过我!”
“有一帮情者谈到了这个东西。她们说,有个长老想找个志愿者尝这东西,而那帮傻货都不敢去。她们说那东西没准会把她们的身体永远变硬,以后就再也不能交合了。”
“太蠢了。”奥登激动地说。
“我明白。所以我去了,她们都傻眼了。奥登,我真受不了她们。”
“那东西什么味道?”
“难吃死了,”杜阿好像心有余悸,“又苦又涩。不过我当然没告诉别的情者。”
奥登说:“我自己也尝过,没那么难吃吧。”
“理者和抚育者根本尝不出味道。”
不过奥登说:“那东西还在实验阶段。他们还在努力改进,那些长老们。特别是伊斯特伍德——我跟你说过他,就是我一直都没见过面的那个新长老——他负责这事。罗斯腾总是提起他,听起来他好像的确与众不同;一位伟大的科学家。”
“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他?”
“我只是个凡人。你不能指望他们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看到。我相信以后一定能见到他。他正在开发一种新能源,这将拯救所有人……”
“我可不喜欢合成食物。”杜阿说,她突然转身离去。
那是不久前的事,自那以后奥登再也没提过这个伊斯特伍德。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提起的,她在落日的余晖中沉思着。
她那次曾见过那种合成食物是一个发光的球体,像一个微型太阳,就放在一个长老建造的特殊洞穴里。她能尝到它的苦味。
他们会改进它么?他们会不会让这东西尝起来更好吃呢?甚至可以做得美味无比?以后她会不会只能吃它,一直吃到很撑,感到不可抑制的交媾渴望?
她害怕这种自我繁殖式的欲望。这跟那种来自于左伴右伴强烈欲望刺激不同。这种欲望意味着,她会强烈地渴望生下一个小情者——而她心里根本不想!
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曾花了很久的时间。她终于承认,自己根本不想要个小情者!等到三个孩子都降生以后,那个逝去的时刻就会不可避免地来临,而她,不想那样。她还记得那天,她的父亲一去不回,她自己永远都不想那样。在这件事上,她早已下定决心。
其他情者都没有这种担忧,因为她们都太蠢,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则不同。她是怪异的杜阿,“左情者”——她们就是这么叫她的;她本来就与众不同。只要她不生下第三个孩子,就永远不会逝去。她将永生。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有那个孩子。永远,永远。
不过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件事呢?怎么才能瞒住奥登?要是奥登发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