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一言不发将自幼服侍崔珣的贴身大丫鬟香云给送走了,崔珣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是自己哭闹惹了兄长不快,连累香云,求情无果,闷闷不乐。
也因剩下的婢子里,秋水虽忠心,到底不够机灵,瞧着小郎君不高兴,只想着哄好,没想到对方为何郁郁,才造成了误会。
崔珣本就是因为许久不见,思念长兄,才央着谢氏将他送来崔瑄府上小住几天,却正赶上年底衙门事多的时候,莫说他这个长安令了,手底下哪个人不是忙得连正经饭都吃不好?
又是加班,又是留值,精神身体双重高强度紧张之下,就容易饿。樊录事邱书吏之流还好,趁不忙出门或是遣小厮到巷子里沈记买些茶点或别的垫巴一下,长夜漫漫也就这么过去了。
虽崔瑄不许他们当值时在衙门吃东西,但这种时候例外,只要味道不太大,崔瑄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轻人么,本就吃不饱睡不够的,更别提还要熬夜。
上司以身作则,陪他们待在衙门,众人感动是感动,可怜崔珣想和兄长说话聊天儿,对方一直早出晚归,回到府里时,多半他已经睡下了。
昨日更是明明说好了早些回来陪他用膳的,却只叫阿青送回来两食盒的香饮糕点,又说衙门突然有急事需处理,叫他先吃。
崔珣等到月上柳梢,也不见人影。
教他言出必行,自己却出尔反尔,崔珣更委屈了,连送回来的茶点也一动未动。
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一睁眼,崔瑄拿了他平日的字纸册子跟《论语》坐在小书案前,不等他用过朝食就开始考校功课,直考得崔珣汗流浃背,哭着要回肃国公府。
他这样,崔瑄自是不敢让他回去,免得谢氏还以为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么欺负弟弟了。
崔瑄心里尴尬,脸上淡淡,平心静气地哄他,崔珣立马便不哭了——倒不是他哄人功夫多好,而是看他一张冷脸,吓得不敢哭了。
恰巧二门上的小厮来禀,道是门口有个小娘子说来取餐盒。
崔瑄让阿青将空碗跟食盒送出去,崔珣目露一丝疑惑。
幼弟目光太纯真,崔瑄不自然地板起脸:“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以后不可这般浪费了。”
崔珣噘一下嘴,又训他!
崔珣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晌午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婢子、小厮都去歇息了,连门房都靠在柱边昏昏欲睡。
崔珣小脸紧绷,镇定自若地一路往外走,经院落、穿游廊,过仪门时,不由得屏息凝神,直到踩在巷子里的黄土地上,他才有了真切实感。
他一个人“逃”出来啦!
崔珣双手紧紧捂住自己嘴巴,以免窃笑出声。
接下来便是寻个地方躲起来,看阿兄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不见了!
但当他走了没两步,就开始懵了。
方才脑子里只剩下叫阿兄后悔训他的念头,一冲动不管不顾跑了出来,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去处,钱袋也没带。
习惯了凡事依赖丫鬟的崔五郎,垂头丧气地走在巷子里,一面想着,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是碰上拐子,自己指定是逃不脱的,一面想着,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没让阿兄后悔呢,怎能轻易放弃!
正出神着,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叫他。
一抬头,发现是那日卖梅花酥的小娘子。
原来自己已经走到这家店门前,站在门前树下许久了。
沈朝盈一手收了钱,将客人送走,抬头,咦了一声。
门前树下站着发愣的不是那天买梅花酥的小郎君么?
看他身边丫鬟仆人没跟着,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失魂落魄的,也是从这年纪过来的沈朝盈一下就想到对方多半是挨了呲跑出来“离家出走”了。
多看了两眼之后,沈朝盈难免想起城中一些丢孩子的传闻。年底了,大抵人贩子也得冲业绩,沈朝盈跟邻居闲聊的时候就听说最近隔壁坊哪哪户又丢了孩子,幸亏县衙的人来得及时,人贩子还没偷运出城就拦了下来。
像眼前这小郎君这样一眼富贵且落单的,不是明晃晃送上门的肥羊么?
沈朝盈一个激灵,赶紧开口叫住了对方:“小郎君,外边站着多冷,进店坐坐吧?”
眼见小郎君嗫喏了下嘴唇,走近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带银钱。”
沈朝盈笑道:“无碍的,进来喝杯热饮,暖和暖和吧。”
临近年关,街上行人都少,这种下午,店里只有零星几位客人。
崔珣“权衡利弊”之下,到底听话进了店,挑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沈朝盈的店里没有熏香,充盈着糖水的甜香味,若让熟客细细分辨,便能闻出来其中有牛乳的乳香、豆沙的甜香,隐隐还夹杂着杏仁的清香,但崔珣只买过这儿梅花酥,压根分辨不出什么香气,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浓香,熏得身子都甜暖了。
他这才稍微踏实了些。
沈朝盈端来一盏热牛乳,只加了些糖,崔珣又局促起来——他不爱喝牛乳,觉得腥膻,但这是人家店主人好意,自己怎好推拒。
好在沈朝盈看他这扭捏样,忽然就想起来,原身小时候娇惯,也曾嫌弃牛乳味重不肯喝呢。
若是这小郎君倨傲,主动要这要那的,她才懒得理,但对方懂事,跟个小大人一样,正襟危坐,她便心软无比。
当下便冲他眨眨眼,笑道:“小郎君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拿这牛乳做道点心,小郎君一定喜欢。”
崔珣满脸写着不信,阿娘身边的厨娘想过多少法子,什么牛乳茶、牛乳糕......他一点儿都不喜欢。
但面对店主小娘子笑脸,他还是勉强点了个头。
沈朝盈被他逗笑,差点就想上手揉对方圆溜溜的脑袋了,到底顾忌着时代因素与身份差距,没敢造次。
她将牛乳重新端走,进了厨房。
要煮奶茶,先搓珍珠。
跟搓乳糖圆子一样,不过是江米粉换成木薯粉,牛乳换成黑糖水,搓成一粒粒圆润小巧的珍珠,再煮一锅黑糖水,倒进去同煮,直至珍珠外表变得半透明后,过凉水,要想口感更加弹滑就再煮一遍,黑糖珍珠就成了。
这珍珠,沈朝盈上辈子没少煮,熟能生巧而已。对上一旁阿翘殷殷的眼神儿,沈朝盈笑道:“我多煮了不少,一会你也喝。”
阿翘欢呼一声,干活更卖力了都。
沈朝盈见她积极性,笑笑开始煮奶茶。
茶叶和糖炒香,炒出焦色,再将牛乳加进去同煮,煮到将开未开,再将茶叶滤出,盛在白瓷碗里
茶香醇厚,和乳香融合得很不错,因为是小孩喝,沈朝盈便没放太多茶叶,总体还是乳香占了上风。
将煮好的珍珠加了进去,又另放糖,没忘给阿翘也调一碗。
阿翘便趁势休息,也不用勺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吨——吨——吨——”
“好喝!”意犹未尽擦了擦嘴边补充,“好喝得很,冷天喝这个,手脚都暖和了。”
黑糖红糖本就是好东西,活血祛寒。
沈朝盈笑道:“若是夏天,放些碎冰在里边,冰镇过,更甜爽。”
阿翘一想,果真,又开始盼起夏天来了:“等夏天我一定要喝冰镇的。”
沈朝盈趁热将奶茶端了出去。
她一出现,原本不时往后院张望的崔珣就把脑袋转了回去,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觑眼。
沈朝盈推了过去:“这是奶茶,小郎君尝一尝。”
崔珣方才还好奇的眼神就掠过失望,牛乳茶嘛,他们家厨娘也做过的,虽没那股膻味了,茶叶却太苦,对他来说还是不好喝。
但看店主小娘子期待的眼神,崔珣还是给面子地将碗拖到自己面前,勺子轻轻舀动,抿了一小口——嗯?
沈朝盈冲他眨眼:“如何?”
崔珣沉默了,疑惑地看一眼里面的饮子,又郑重喝了第二口、第三口,才惊讶抬眼:“好喝!”
沈朝盈笑道:“这底下还有‘珍珠’,一边喝一边嚼是最劲道的了。”
崔珣一听,瞪大眼睛:“珍珠如何能做吃食?”
“此珍珠非彼珍珠。”
崔珣搅了搅碗底,沉底的黑糖珍珠浮了上来,晶莹如玉,在乳黄色的牛乳里散着淡淡莹泽。
崔珣喜欢吃乳糖圆子,认出这大抵也是类似做法的小圆子,只是不知有何分别?
他舀一勺入口,弹糯的口感一下便与江米粉搓成的乳糖圆子区分开来。
乳糖圆子偏软糯,这“珍珠”外软内弹,牙齿碰上,还会狡猾地溜走。
饮子好喝,小娘子温柔可亲,崔珣心情渐好,也有了谈兴:“听小娘子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倒有些江南东道的口音。”
沈朝盈挑眉,“小郎君好耳力。”
“小娘子和家人同住么?”
沈朝盈笑着摇头。
崔珣愣了愣,脸色变幻,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大约是说错了话。
沈朝盈好笑逗他,故作垂头可怜状:“我与耶娘闹矛盾,便只身跑来了长安,正懊悔呢!当初说了那样的狠话,无论怎样,在家人身边总更踏实。”
崔珣惊讶,眼睛瞪得大大的,这小娘子竟也和他一样,从家里“逃”出来的么?
他隐晦地打量一圈店里,对沈朝盈来说,自然已经是眼下能布置得最好的环境了,她也满足,但对于自小养尊处优,凡事都百依百顺的崔珣来说,简直又小又旧。
扪心自问,他还没有小娘子的手艺傍身呢,若是离家出走,怕不是连这样小旧的铺面都买不起?
崔珣一个激灵,他不要离家出走!
顿时坐立不安起来,阿兄怎么还没来找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