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户口的问题

长至日,二气俱生。

这日凌晨,圣人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仪式,文武百官随行,祭祀后,一干人又浩浩荡荡前往含元殿参与冬至朝会。

万国使臣来贺,圣人赐酒宴、赐器物,君臣同乐。

酒宴丰盛,大多数人却都没吃好,崔瑄也不例外。

圣人赐宴群臣,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笼络臣心的政治手段,席上光顾着敬酒赏赐去了,吃东西反倒成了次要。

且今上年纪大了,味觉迟钝,宫里的饭食都重调料,崔瑄只吃了两口,油盐就腻歪歪地堵在胃里,胃口全无。

只好面对歌舞,索然无味。

日暮归家路上,又经过风雪中飘摇的沈记青帜,倒是记起了一件事。

先帝末年,景庙之乱后,梁朝户籍流散严重,官府掌控的户籍仅为昭宁年间半数不足,其中亡逃过半,又数长安最为严重,京城内,浮寄流寓不可胜计,极大地影响了赋税。

以致今上忧心忡忡,感叹“出租赋者减耗若此,食租赋者岂可仍旧”。

宰相谢琰遂于前些时日提出并推行两税法,“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

趁冬至祭天,圣人颁布诏令,大赦天下,其中便包括数万浮寄人口。

也就是说,沈朝盈的户口问题可以解决了。

——

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本就是适合休息的时节,朝廷顺应天势,文武百官放假七日,堪比后世“国庆黄金周”,沈朝盈却要逆天道而行之,趁假期狠捞一笔才是。

冬至节前三后四,都属于冬至假。

节前好几天,沈朝盈便将门口“广告墙”焕新了,挂上了一溜象征团圆的汤圆系列饮食:表里不一黑芝麻馅、油润绵软枣泥馅、粉酥清甜赤豆馅......

虽然这时候还没有后世汤圆的身影,更没有冬至节饺子元宵节汤圆的传统,但反而方便了沈朝盈将两者节日风俗“张冠李戴”一下。

反正,她糖水铺,总不能卖饺子吧。

本朝过冬至节,还是走亲访友,吃酒吃馄饨较多。

时人认为,冬至是一年内阴气最盛之日,吃馄饨,能够助力阳气生长。

不过,本朝人个性多洒脱,见了这比小圆子大上一倍不止的“浮元子”,听说是店主小娘子家乡的节日吃食,也接受良好地表示要尝一尝。

这一尝就停不下来了,味儿还真不错!

樊承盛赞:“这芝麻馅的浮元子最好,皮子又白又软,便如诗中美人面,肤如凝脂,味儿也是。”究竟如何?又香又软。

对着沈朝盈含笑脸,樊承戛然止住话音,再说下去,那就孟浪了。

罗娘子倒是也有相同的想法,她没这些身份障碍,给沈朝盈提建议:“味道好,样子也好,就是这名字不怎样。”

“罗娘子以为如何?”沈朝盈虚心求教。

“要我说,该改成美人面才是。你看,这一咬开,赤红的馅心流出来,像不像美人面皮被抓破出的血?”

“......”

这也太惊悚了,沈朝盈心说,您取名功夫还不如我呢。

“这样好吃的浮元子,小娘子该早些卖才是。一咬流馅,又甜又香!”阿翘给出了最高评价。

“真的?比乳糖圆子还好?”沈朝盈一边搓汤圆,一边逗她,“那以后不做乳糖圆子了,那圆子小,搓得眼睛疼。只卖浮元子。”

阿翘是乳糖圆子的忠实粉丝,面色为难起来,“那,那......这如何能选得出来?”

瞧她墙头草那样,沈朝盈“噗嗤”笑了。

不仅单卖各种口味的,对于那些选择困难想都尝尝的客人,沈朝盈也十分贴心地推出了什锦浮元子,一碗里头什么口味都有。

若不喜欢其中某种,提前叮嘱一声就是。

汤圆的生意不错,也有冬至前一天来定的,想在当天买多一些回去,与从外地归来过节的家人一同分食品尝。

沈朝盈想了想:“这圆子皮嫩,煮出来放不久,莫若儿做些生的,客人带回去,叫家里庖厨煮了,一样好吃。”

左右是拿清水煮,煮到水沸圆子浮就好,没什么特别的。

那客人自然满口答应。

有一人开头,就有其他人效仿。

沈朝盈一贪心,多接了几单,闲下来算一算,冬至这天竟光搓汤圆去了。

沈朝盈在这一天起了大早,便听说了圣人在圜丘颁布了大赦天下的诏令,此时,她这个法盲还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联系起来。

好在节日当天街上也少人,店里没什么生意,否则还真有些忙不过来,怕是还得雇个搓汤圆的临时工。

一上午,与阿翘坐在店里包了有几百个汤圆,这是定了晌午之前来取的客人的量,午食从隔壁食肆买了两碗应景的馄饨回来,稍歇了会儿,下午又要搓这么多。

沈朝盈做的是南方汤圆,和北方的元宵做法很不同。

元宵是先拌馅,切成乒乓球大小的立方块,再倒簸箕里,倒上江米粉摇晃筛匀。

筛的过程馅料块儿互相撞击,就成了球形,江米粉也黏着在馅的表面。这时候江米粉层很薄、表皮是干的,下锅煮熟后才会吸水变糊,但依旧是皮薄馅大。

这样的元宵,一口下去满足是满足,但是吃不了三四个就腻了。

南方汤圆则先和面搓皮,再把馅包进皮子里,有点儿像包饺子。

先把江米粉加水搅成团,放在一边让它“饧”透,这时候把馅拌出来,水分多一些,摸着微微黏手就好。包的时候,一手揪一团湿面,挤压成圆片形状。用薄竹片挑一团馅放片皮上,双手边转边收口,揉搓成外表光滑的球形。

这时候汤圆搓好了,再放外边雪地里冻着去,否则一会儿又化黏在一起了。

暮食之前,所有定了汤圆的客人都来取走了,还剩几十个,沈朝盈决定今晚就吃汤圆凑合过了。

正烧着锅呢,在厨间扬声问阿翘要吃几个?前头就传来阿翘招呼客人的声音。

这样的节日,这么晚,不好好在家过节?又是谁?

走出去一看,不是公务繁忙的小崔县长,又是哪个?

沈朝盈都无奈了,怎么每次都在人家打烊之后来呢。

不过这位每次都会自觉给些小费,沈朝盈得了“加班辛苦费”,倒也没太大的意见。

沈朝盈换上标准迎客笑脸:“郎君长至日安康。”

崔瑄忽视她变脸速度之快,淡笑颔首:“女郎长至日安康。”

“今日小店只卖浮元子,便是门口招牌上挂着那几样。口味倒是都齐,郎君看是想单吃一种,还是每样都来点儿?”

崔瑄颔首:“好。”

好,也没回答她刚才问题,好什么?

沈朝盈嘴角笑意不变,退回厨房,数了数剩下的汤圆,估摸着他的食量,干脆全给他下了。

馅儿做了三种口味的,沈朝盈为了区分,给皮子也染了不同的色。

黑芝麻馅的是最经典的白皮,枣泥馅的加了忝菜汁,是艳丽的绯色,赤豆的则是更浅淡的粉色。

汤圆好熟,清水煮至水开,再焖一会儿就好了。连汤舀入碗中,加一点点桂花蜜,就这么端了出去。

一碗什锦浮元子,汤底清澈,飘着零散桂花,元子皮薄而滑,如玉莹泽。白如羊脂,绯若朝霞,深深浅浅淡淡,浮浮沉沉团团。

这样精致的卖相,崔瑄都有些不忍破坏了。

端详了一会儿,闻着汤水的甜香味,崔瑄到底忍不住诱惑,执勺舀起一个。

咬开皮子,白皮下,浓黑的馅儿立刻流了出来,这是黑芝麻馅的,油香四溢,又软又甜。咬下第二个,唇齿先碰到炖得粉酥将烂的赤豆颗粒,随后是绵密的豆沙,糯而不黏。

香,甜,滑,糯,味道甚好。

崔瑄不由得想起昔年游学时,途经江南道,当地百姓在冬至日会做一种冬至团,也是用江米粉做揉面,里面包上精肉、频婆果、豆沙、萝卜丝等,可以用来祭祖,也可用于互赠亲友。

想到江南,便想到眼前沈氏女郎的身份上。

他放下勺,微微肃穆了脸色,“女郎这市井生活,可习惯?”

沈朝盈正守在柜台后等他吃完再去煮和阿翘的暮食,闻言愣了愣,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毕竟前几次他来,虽脸上有不自然,但从未有过其他交谈。

沈朝盈很快笑道:“官清民自安,小崔大人治下宽谨有度,儿等享受便利,再好不过了。”

崔瑄点点头,这才说起今上欲施行的仁政来。

“女郎若是决心,节后某派衙役来协助女郎办理相关事宜。”

这是给她“插了个队”,妥妥的特权啊。

沈朝盈笑了,真心实意谢他,又匀出自己暮食的份,给他多送了一份炸汤圆。

拒绝的话才到嘴边,崔瑄看炸圆子卖相可爱,上撒一些熟豆粉,想起麻薯来。

又改了口:“多谢。”

签子叉起一枚,外酥里嫩,甜香得很。

待崔瑄走后,沈朝盈收拾碗盘,发现碗里只剩些汤汤水水,炸汤圆也空了盘,不禁挑眉。

这一碗什锦浮元子本就比平常的量多,沈朝盈还担心他吃不完来着——就是寻常的量,客人大多都会剩下几只吃不完。

一则江米顶饱,一则内馅太甜,饶是爱吃甜食的大梁人,也容易饱腻。

这么一看,这位长安令倒是个很能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