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半旬过,女医堂铺陈基本落定,这一日木匠完工,孙豪瑛去做验收。
长青已然换了杂役的服饰,这段时间就住在后院小间。
他叔叔婶子本也不在乎长青的活法,收了孙家给的十两银子,保证往后长青自立院墙,不做牵扯。
“上回二娘子说后堂的暖池不活泛,工匠们重新起了地砖疏通过,小的走过两遍水,觉得还行。”长青回禀道。
他一个半大小子,心里感念被孙豪瑛照料的恩情,做事勤快。
孙豪瑛看过,赞了几句,前堂后进都照着自己想法安置的,没什么不妥帖。
“这位是往后堂里的管事,姓郝,往后你就听她指派做事吧。”
长青仰脸去看二娘子身后的人。
见是个圆脸的妇人,与他对视后露出一抹慈善的笑容,于是恭敬地行礼唤了声‘郝管事安’。
郝管事点点头,只说:往后一块给主家分忧。
“我估摸着再有三五日就能开堂,这段时日就要劳你多上心,人手、药料还有开业呈送的帖子尽快送出去。”
郝管事应下,跟着主家绕了几圈,细细记下叮嘱,这才款款把人送走。
眼下晌午,她进门时候长青端了茶壶过来。
郝管事便知他是个细心的,笑眉笑眼地喊他一并坐了。
来前二娘子是说过长青的来历,她便直接开口:“你既是二娘子召的人,便是得了主子的信任。虽说年纪小一些,可我看你还算机灵。之后再有新来的,你便做个领事的头子吧。”
长青有些惶恐,忙说不敢。
“从前不会,往后好好学就行。”郝管事抻下袖子,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从前是在府城做养身婆的,今朝是头回在药行里头谋事,摸着石头过河,心也悬乎怕辜负了主家的厚望。小哥不嫌弃我一个女人家做管事就行。”
这话连消带打的,也就立威了。
长青心有所觉,奈何阅历少,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下。
一后晌跟着管事在人行里头跑乱,直到夜上遇上孙节生,这才把心头疑惑问出。
“节生哥,郝管事那话是什么意思呀?”
孙节生拍了拍他脑瓜子,“你没听她最后一句嘛。二娘子让她一个妇道顶铺面脸呢,说明什么?说明这铺子里头二娘子顶天,她就是那个托地的。你便是来得比她早,也得往后稍稍!”
长青啊一下,“我也没想着往前撵呀。”
孙节生暗哼一声:你是没想着往前,可防不住人家作威风。
“二娘子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堂里的事儿若是有不知道的,先问郝管事。要是你觉得郝管事哪里做得不妥帖,背后留意着,抽空跟二娘子回禀,晓得了没?”
长青急忙应下。
孙节生白日跟郝管事照过面,觉出那是会来事的主。
二娘子不愿意新堂里用孙家的人,非得聘雇外头生人,他想来想去,只剩长青这么个眼线,这才漏夜前来。
叮嘱过人,赶在一更前回家。
院里头没光亮,只不过他一进门,正屋就传来响动,很快他娘拉条门缝,低声问他怎么才回?
孙节生懒得回,摆手示意她去睡。
刘氏想想,回到内间拽了褙子裹上,轻手轻脚地出门进了南屋。
“天儿渐暖和了,我新做一件薄衫,你套上看看。”
孙节生接过,油灯小豆丁黄,看不准颜色,摸起来倒是顺滑:“新扯的料子?”
刘氏:“是嘞。前几天才买,说是今春顶紧俏的货呢。”
见他穿上,指使他挥胳膊看看腋下,“不紧就好。看着你又抽条了,我比照去岁的尺寸多做长半指。”
当娘的,自然欢喜孩子得上好物,又殷殷道:“你个没心肺的,打从跟大郎婿做事起,跟娘话都少了。累不累?事情做得顺不顺心?”
“又不是去矿山背石,哪里能累人。”孙节生道:“再说了,这些事情以前都是阿父照管,也没见他抱怨什么。”
刘氏又问:“那你看大郎婿接得住能接下你爹的手不?”
大郎婿嘛...
孙节生呵呵笑了声:“他嘛,面子功夫顶好,我看这些时候他在账屋里头扒拉算盘挺快,算不算明白,鬼才晓得哩。”
刘氏听出儿子话音里的看不起,微松口气。
“你爹做管家有三十来年,账册堆满箱子得有五六个呢。从前也没听说大郎婿懂这些,做起来怕是不容易。”
又想起一事:“你哥哥白日回来过,说是福哥夜里着凉,这几天咳嗽没完,我不放心,明儿起去他那儿住几天。”
福哥是他大哥的头一个孩子,翻年四岁,肉嘟嘟胖小子,孙节生很疼爱。
他打听几句,看阿娘脸上有埋怨,温声叮嘱:““嫂子大着肚子,您去了且忍忍灶火,别像以前一般得理不饶人。”
什么得理不饶人?
刘氏竖起眼睛,心说:分明是大郎媳妇不听教化,背后出坏水怂恿大郎搬走,连带着她和大胖孙都不亲热!
“行了行了,用不着你号令我。”
反正得了自己想听的话,刘氏心头大安,扭身走了。
孙节生换过长衫,捂着被子一觉睡到鸡叫,匆匆擦洗过,爹娘都不在了,灶上一口干饼子,嚼吧嚼吧也不嫌弃,灌了一碗水去前院当值了。
半月前,他爹交付管家权,一并给他安顿了差事,跟在大郎婿身边伺候。
做什么没分别,左右是伺候人,活计不分:送茶递碗、研墨打站、算本计分,就当自己是个长随。
人进后院,没见到人,伺候的小厮说大郎婿去了二娘子处。
孙节生眉头一挑,心里暗暗高兴,一扭方向,略带几分雀跃地往横波舍去了。
横波舍外院正屋
孙豪瑛刚打过一套易筋经,听是大郎婿来,还有些新奇。
吩咐人送茶布饼果,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裳,这才去见人。
进门未说话,先看见当地摆了一口四方大红箱子。
她行过礼数,就问来意。
赵端肃呢,熬了大半宿,临近天明才眯了会儿。
好几日没睡好,眼窝下头吊着青,怏怏地起身。
屋子里不好只他们两个,留了落葵和孙媪,立在角落处,不敢惊扰主子们说话。
“是有什么事吗?”
孙豪瑛看他脸色不好,以为有什么大事。
地上的方箱她不知来处,不过有几分猜测:“听说姐夫这几天在忙着盘账?这里头是账本?”
赵端肃点点头:“二娘,孙管家劳苦功高这些年账册分明,不曾有过缺漏。交托管家权,势必是要先盘账,我掐算的本事不高,这许久只把这三年灶上的账册分理过来。”
他从箱子最上头拿出一本,递了过去。
孙豪瑛接过,翻开看了几页。
只见账册上头条陈明确,日期、进出分理、价目规整等细节俱全,每日出总,按月汇合,季度分册装订,论是谁来看都觉得账本属明账。
“是里头有不对的地方嘛?”
赵端肃摇摇头,“没有不对的地方。将它给你看,正是因为这些账本,本本如此,页页完备,最有经验的账房先生来看,都挑不出一处不好的地方。”
孙豪瑛有些糊涂:“这难道不好嘛?”
她并不是不通俗务,就说去岁帮着照管家里的药田,她也是领过对钥,拿过牌缙支取银子的。
正是因为亲手做过账本,也能看出几分好坏,所以渭南药田管事想在账上糊弄主子,有些地方则是该繁则简,该简则繁,意图出昏头账,模糊人视线。
赵端肃无奈地叹口气,疲倦许久这片刻也懒得支撑,往圈椅上一缩,没骨头样开口:“做得太细,只有两种可能,一则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二则便说明这账以假乱真。”
孙豪瑛眨眨眼,看他这样,不再多言,只重新翻起账册。
屋中阳头落地成影渐高,只有纸页偶然翻动带起摩挲声,外头有人声低语传来,孙媪探头看了一眼,悄声出去。
“孙妈妈,大郎婿还在里头?”
孙媪点点头,压压手往外走了几步:“大郎婿带了一箱的账本给二娘子看,说了一通有的没的,也不知要干什么。”
在她眼里,赵端肃纯粹是昏头瞎眼乱来,管事账本那是老爷和夫人操心的,做什么放到二娘子眼巴前?没的大小都说不清。
这要是传出去,外头人指不定编排二娘子,说她一个未出门子的小女娘,眼皮里头就惦记家里的资财!
孙节生与她一般困惑:账本?那不是应该跟他爹接应吗?怎么送到二娘子的屋里了?
孙媪吩咐几个行走的婢子悄声些,重又进了屋里。
孙节生观望片刻,总觉得不对劲,一扭头直奔大门。
屋内的孙豪瑛并不知这一进一出的动静,翻过四五本,终于意识到哪里古怪,几本账册一并摊开摆在长几上头。
片刻后,扶额笑出声:“所以,不对劲的地方是在这几家铺子上头?”
赵端肃随手指了一处,孙豪瑛见是名唤‘小柳山果’的茶果铺子。
“只这一家,是去岁厨下新添的一门。货单不变,行价也正常,数目也无大的增添。怪就怪在,这铺子开在镇东,门脸小的只有一人半身大,牌匾没有、掌柜没有,只一个半瞎眼的狗在门口蹲着。”
孙豪瑛粗略算了下去岁到今春家里从这一处购置进来的茶果,所费银子足有近百两。一年百两进流水的铺子,却是个鬼行当,那自家的茶果是从何处来的?
孙豪瑛目光从桌上精致的饼盒子扫过,看向赵端肃:“这一类是归谁采买?”
赵端肃终于坐正:“管家的内子—刘氏。”
孙豪瑛好半晌没说话,又看向账册上的另外几家铺子。
有家中做宴、族里庆贺时席面承办的酒楼子、有置办四季园景、修葺族中家里房舍的瓦工栏房、米粮行、酒水肆等,凡是与进嘴相关的,几乎都有固定承办的商家。
“这上面所有的铺子,你都亲自去过?”
赵端肃说是,“更甚让人叹服的是,这些铺子固定一段时日就要更换名姓,然后再与厨下定过商书。”
所以这才是账册没有错账的原因。
并不是哪里有名目上的虚报和中饱私囊,相反这账目一行行都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所有名目所出,都有恰恰好接下的商铺。
简而言之,家里要买什么,外头就有专用的铺子接着这单生意。
孙豪瑛想明白这通,长久没说话。
努力回忆,管家内子刘氏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些你怎么不跟阿父说?”
赵端肃顿时长呼要命:“二娘,我虽不知你为何让我接管家里,但我晓得岳丈的性情。今日我提了这箱子去给他老人家看,他看过,只会摆手说看不懂,再喊孙管家处理。”
刘氏是孙管家的内子,她动手脚,孙管家有没有参与?
或者授意这般做的人就是孙管家?
孙豪瑛心里发寒,长吸口气,盯着箱子里头装订善的账本,眼底晦涩不明,“这些东西刘氏一个人弄不下来。她身边肯定有得用的人。”
赵端肃挠挠头,“二娘,你这不是说废话嘛。孙管家是内里行家,他可比你我老道多了。除过他以外,他家大郎从十二岁起就在家里药铺上头做事,做起这些来也是一把好手。”
家里已然是一本烂账,外头铺子又是什么情形呢?
孙豪瑛猛地攥紧椅把,“一应交付给你的账目,你需要多久才能看完?”
赵端肃估摸了下,“少说两个月吧。”
“光眼下这些,足够作证了。”
眼前不断闪过管家的身影,她终究不忍心。
“先查完再说。”
其中究竟有没有管家掺和,等查全账,也就晓得了。
“这些账目先放在我这里。”
孙豪瑛叮嘱几人:“这是大事,记得不准把消息外传!”
屋里几人懂得事情轻重,齐齐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