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已冷,心头却热。
周宴眼神深待,终于盼到这一刻的亲近,连声音都放缓些,“早前不好多问,怕二娘子疑我多事。难道这人是你相识?”
相识...不止呢。
孙豪瑛暗叹口气,“她是贴身伺候我长姐的婢子,原是清明告假给爹娘磕头烧纸钱走的。”
周宴思绪一转,顿时明白她眉间缘何隐隐愁闷。
乐医堂的人曾提起孙家长女月前诞子一事,连带着孙家亲家的狗屁倒灶也听了七八分。
本以为孙家长女难产乃是意外,眼下串上这贴身婢子死因疑点,看来孙家后院也不是什么安生处。
周宴不由抿抿嘴,很想说什么宽慰她。可惜盘算了几个说辞,总觉得还不如不说,说了万一让她觉得自己无能就不妙了。
憋了半天,临了:“我虽不是什么灵巧人,若二娘子如今日般,有什么不好出面的事儿,可吩咐人喊我去做。”
孙豪瑛忙婉拒:“怎好...”
“没什么不好的。”周宴诚心道:“什么刀山火海说得玄乎,你若有差遣,我绝不会推辞!”
孙豪瑛听出他并非寻常客套敷衍,正因如此,更不好装腔词,索性浮现笑容,承受他的好意。
“真若有劳烦周郎君之处,我不会客气的。”
礼尚往来,她主动笑道:“为表答谢,如是周郎君来,我家铺子的酣神丸给你折半。”
他听后颔首应过,心觉这份折半交道,是他们二人的情谊。
春风尚寒,雨水不知觉间停了,周宴切切能与她再谈几句,将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下人。
孙节生:“二娘子,雨要停了,咱们尽快赶路吧。”
孙豪瑛应了声好,又问起如何安顿云巧尸首,还有云巧弟弟的去处。
周宴立在一旁,听过几耳,终于分出几分关切给了这位孙家下人。
她唤这人一声‘阿兄’,交谈语气全然不是寻常主子和下人的端肃,再看这下人几步行进,一副防备模样,眼底浮现不快。
“爷,这下人鬼精鬼精的。方才小的和赵五与他闲谈,明里暗里打听那山间坟头的事情,竟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此次出门就带了赵五和杨四两个,眼下凑在周宴身后悄声说话的,正是杨四。
周宴没作声。
杨四眼珠子转转,直接警告起来:“都是男人,小的看不错。这货心里不老实,眼珠子直溜溜的,就在孙二娘子身上打转!”
周宴一瞬冷脸,回头定定看他一眼。
赵五急忙扯了同伴袖子,打拱请罪:“爷莫生气,是杨四碎嘴子,话没说全乎。他的意思是孙二娘子眼下出门,身边就一个胆小眼昏的丫头,有些不妥。总归是要走的,咱们若是差事不急,不妨送上一程?”
说着搡了一把杨四,示意他快些说话。
杨四忙点头告罪,说自己就是这意思。
那边厢,孙节生已然安顿好行程。
卷棚车里安置云巧的尸身,她和落葵瘦小,挤在车把板上将将好。
云巧弟弟长青本应该回他叔叔家的,可自打晓得姐姐死因内情,哭了许久,红着一双肿眼,求孙豪瑛收留,言称做牛做马报答,只求能给云巧一个公道。
孙豪瑛攥了攥袖子内衬,针线起伏纹路是她娘袖上的平安纹,心再狠也不能坐视云巧弟弟不管:“正好我底下有间铺子,你要是愿意,去谋个闲杂差事也行。”
长青顿时磕头,连呼愿意愿意。
孙节生搀他起身,劝了几句,吩咐他先去解车。
一等人走远些,才道:“二娘子心善,可他婶子叔叔不是好相与的,真把人送到铺子里,怕是往后麻烦不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孙豪瑛摆摆手,“天色不早了,尽快回家吧。”
心里压着云巧的事情,总是憋闷。
孙节生懂她意思,眼皮子撩撩,还是没耐住。
“二娘子与那周家郎君很熟?”
“见过几面。”
孙豪瑛本不想多说,可见他面上有异,“怎么了?”
孙节生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初见这人,我瞧他模样不像什么好人,想叫二娘子防备些。毕竟云巧死因牵涉后宅,万一这人传出去,街坊们嘴下总不好听....”
正说着,那‘不像什么好人’的人迈步往这处来了。
孙豪瑛忙轻咳一声,眼神示意他闭嘴。
周宴面上淡淡,只称归家,见天色晚,为着孙二娘子安全着相,要同路。
也不知他耳风灵不灵,节生阿兄的话,他应该没听见吧。
孙豪瑛从周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便只当他没听见。
同路也好,确实有个照应。
她自己没意识到,应下同路并行俨然是信任对方的举动。
孙节生不好越过主子,只是瞄了周宴一眼,颇为不爽快地甩甩手里的策鞭。
“我模样生得一般...”
孙节生站定,回头去看他。
周宴冷飕飕地哼道:“却没像某人生了长舌,背后搬弄是非。”
方才自己说的话,他听到了?!
孙节生攥紧拳头,恶声:“你说谁背后搬弄是非?”
“小子,想挨揍是不是?”
赵五从主子背后绕出来,长臂横推几下,挑衅道:“冲着谁挥拳头呢?”
他是练家子出身,本以为几下推对方一个倒仰不是难事,却不想这贼眼下人有些力气,竟然撑住了!
“住手!”
周宴低喝阻拦,眼见孙豪瑛回头望来,只怕她生什么误会。
他别有深意地同孙节生对视一眼:“是男人,就光明正大些。”
孙节生不服气地往后退开。
他眼里阴晴不定,上车后,扫到对方气定神闲地策马随行,更觉得不痛快。
好容易安置完云巧,一等回到镇上,对方同二娘子客套作别,再不见踪影后,阴阳怪气起来:“夫人前些时候急着给二娘子说亲,我看何必她费心,您自己心飞了雀身,早就相看完了吧。”
颠簸这许久,孙豪瑛一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哪里有功夫听他古怪。
随口敷衍几句,却更惹得孙节生气愤,“你小时候缺心眼就算了,如今大了,还是这样!”
他就只想听她说一句‘不曾看中周家郎君’,怎么这般难?
孙豪瑛不懂他气恼什么,想细问,谁知话没出口,孙节生一个转身,跑得飞快。
“今天的事情,先别跟别人说!”
遥遥传来一句叮嘱,却还是不得心意,孙节生恨恨跺地飞走。
可一走远,又不甘心,倒退几步,朝着那处扯嗓子应了声‘晓得了’。
依稀又听到了落葵和她的笑声,孙节生无奈又好气——算了,她懂什么呢?左右都是那姓周的心思不纯!
眼看没一会儿天黑了,他丧着脸从夹道上拐回家里。
屋里头他娘正窝在长板榻上挑灯芯,见是儿郎进门,“今儿忙什么差事了?怎么才进家?饿没?你先吃还是等你爹进门一道吃?”
孙节生长腿一跨,先喝了一碗凉熟水。
“没去哪里,和二娘子去了一趟云巧的老家村。”
“去云巧的老家村?”孙节生娘——刘氏察觉自己调子起高了,忙咳了一下,又问:“去那穷地方做甚?我听门上的说,不是指派人给他家送了十两银子吗?”
说到这个,孙节生反应过来,“我阿爹呢?”
“在前头忙呢吧。”刘氏啧一声,“问你话呢?怎么去云巧老家村了?”
“还能做什么?云巧没了,二娘子心里头过意不去,上门吊唁呢。”孙节生又灌一口水,匆匆擦过嘴,起身就走:“去了碰巧,正遇上七团办昏脑子的事儿。”
又和七团有什么牵扯?
刘氏听得一头雾水,连连追问。可惜儿郎是个不贴心的,话说一半扯胯就没了踪影。
孙节生忙着找爹报信呢,哪里顾得上给亲娘解惑。
自然也不晓得,他人走没多久,刘氏便裹了头巾,摸黑拐出孙家后宅的罩舍,一径上了族居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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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豪瑛在横波舍方换了一身衣裳,外头婢子传话,说是老爷传二娘子到前院,有事情要商谈。
什么事情,她心里有谱,并不慌乱。
落葵从灶头端了一碗搓圆子汤,心疼地喊她先吃上几口垫垫。
今日出门,孙媪没跟着,眼下在灶上听落葵说了二娘子的去处,捂着心头连呼菩萨天爷。
“那是什么好地方,劳着小娘子去作甚?”
见那小祖宗和落葵头碰头,你一口我一口,没心没肺地吃圆子,丧气不已。
“就说我今儿这右眼皮子直跳!老爷本就不体谅二娘子你开什么女医堂,这下好了,又落了把柄由着旁人说嘴。这可怎么办才是?”
孙豪瑛:“.....”
“不会有事的。孙妈妈,不要地上转盘磨了,看得我眼睛直发昏。”
一碗滚汤下肚,才有气力出门。
到了前院正堂时,恰好走廊对首迎面走来赵端肃。
姐夫撞上小姨子,还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小姨子,赵端肃脚步迟疑了下,已然撞上了,实在不好转身背过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姐夫从何处来?”
赵端肃回:“族里头。”
晓得天色晚,自己回来迟了,怕小姨子觉得自己不贴心照应娘子和小外甥,忙补道:“这几日跟着父亲忙族里春耕的事情,今日才弄好,再往后就能清闲些。”
孙豪瑛没说什么,四平八稳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前院。
一迈腿,正好看清院里当地孙管家被人扶起,在他一侧有个趴在长板上哀哀抽泣的人。
“你是初犯,只二十板子以作惩戒。念在孙管家保你,拿了东西,回你家去吧!”
孙时贵端坐正东圈椅,甚少如此疾言厉色。
下人拖着连声谢恩的人走远,孙豪瑛认出,此人正是今日白天在云巧家里喝大酒的七团。
“来了?”
孙豪瑛点点头,顺着阿父指点,在一旁落座。
天色浓重,院里绕着一圈昏杖包,光影闪烁落在管家脸上,一像从容的人难得彰出几分狼狈。
“管家何必给这样的人作保。仗着主家名号,在外头作威作福,只今日一件是我遇上了,人后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糊涂账!”孙豪瑛是心疼管家,喊他先坐好:“七团有七团的错,您作甚跪着?”
孙正阳哪里好安坐,纵是老爷二娘子没责怪他,他自己焉能厚脸皮?
“这回亏得有二娘子明察,若不然小的蒙上心窍,再往后托他办什么要事,岂不是闯下大祸?是我失察,信错了人,莫说跪着,便是那二十大板也该由着我受了才是。”
一番请罪,主家宽宥,片刻后才终于散场。
惩戒了办错事的下人,终于挪动进前院书房。
孙时贵进了一口温茶,听赵端肃说过族里春耕的尾声,发出一声长而缓的叹气。
“正阳,此事也并非全是你的错。春耕闹忙,加上县里又要忙乱重新丈量土地,你在族里实在是脱不开身。又不是八只手的神仙,面面俱到实在强人所难。”
赵端肃不知内情,只当自己是个哑巴,不闲话打听。
倒是孙豪瑛听了半晌,忆起前事,心头突地生出一个念头。
“管家为家中操劳了半辈子,又忙铺子进出,还要照管家里大小,族里头细枝末节也要照应,实在是辛苦。”她瞄见管家鬓间的白发,真心实意地关心对方的身体:“我从渭南回来时,带了一株百年老参,等会儿让人送到后舍去,阿伯让家里人熬了汤喝吧。”
总是爱重他,孙正阳也没有开口纠改她一时顺口喊出的‘阿伯’称呼。
眼巴前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懂得疼人了,他心头暖呼呼的,同上座的家主对视一眼,俱都慈爱地笑笑。
“只是再好的人参也经不起经脉生熬。”孙豪瑛看向阿父,温声提议道:“方才听姐夫说族里春耕事情妥帖了。正好有余闲,姐夫就跟在管家身边吧。不须分劳旁的,只把家里杂事接了就行。”
这是...要让他接手家里里外的意思?
赵端肃抿茶的动作一顿,茫然地抬头看向发声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