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多大呀。”
一声嗟叹传来。
孙豪瑛进门时,正好听到这句话。
“你来了。”
孙染霜闻声抬头,见是她,招呼道,“也是得了云巧的消息?”
孙豪瑛点点头:“云巧虽不是家生子,却是自小卖身进到家中的。姐姐与她算的上一块长大,情分不比寻常伺候的人。”
这话又勾起了孙染霜的哀思,不由哽咽道:“她爹娘走得早,家里就一个弟弟,寄人篱下养在叔叔那房。听人说她婶婶不善,常苛待姐弟两个,若不然云巧也不会卖身给人家当奴婢。”
落葵是个巧嘴,和宅里各舍院的下人们走动勤快。
孙豪瑛曾听落葵说起云巧的身世。
晓得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不过有云巧当值,能得些工钱,她那弟弟在叔叔家的日子还说得过去。
“让管家多支些银子,连带云巧的东西一并送到她弟弟手上。”
这已是很厚道的做法。
云巧本是奴身,告假途上丢了命,怎么也算不得孙家的过失,只孙家人心善,可怜一双失恃的姐弟。
旁侧伺候的金媪婆几次想开口,可一瞧自家娘子提起云巧时的悲悯,终忍住了。
一等二娘子宽慰几番,起身走了,她托言有事,小跑着撵上去。
一刻钟后
“你亲眼见她同一男子私会了?”
金媪婆不敢弄虚作假,忙说起前因后果。
——“那一日正好落雨,我伺候娘子歇下,出到廊下,不见她身影....”
起初金媪婆并不怀疑云巧。
不过二娘子察觉出古怪还特意嘱咐自己暗查,那便不能放过一丁点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她最先从当日那两个廊下絮闲话、勾得娘子临时起意去逛花园的婢子身上查问。
未免打草惊蛇,她假做随意闲聊,趁她们在廊下晒太阳,精神不警惕的时候随意说起。这一问才晓得,原来后花园藤青绽出粉蕊的话竟是从云巧那头传出来的。
从专侍弄花草的花匠打听,竟从没有什么藤青粉蕊的事情。
金媪婆心下惊愕,便对云巧起了怀疑。
素日做活,总也留意她的言行举动。
云巧是拨做娘子贴身伺候的婢子,衣食起居面面俱到,金媪婆察看了半月,不见她哪里有什么古怪,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冤枉了她。
谁曾想那个雨天后晌,留芳堂院里外静默声息,趁着娘子歇觉无事、下人们在舍内偷懒的时候,她一人不动声色地去了外头。
“跟她同舍住的婢子说云巧肚子疼,跑了好几趟茅厕。”
金媪婆贴在二娘子身侧,低声道:“出门问了好几人,都说没见过她,我越发觉得不妙,于是出门去寻。”
“旁的院落总有人,婆子我想了想,只有后花园那处最有可能。
也是凑巧,当时询问那花匠才晓得,原来咱家后花园修葺时假山壁后留了一处仅半臂长的矮洞,是工匠们图方便拉石料的暗道。接管后,花匠觉得从那处到外院近,便移栽茂盛的草木遮挡了事。”
“我往那矮洞处一凑近,就听见云巧的声了。”
孙豪瑛急问:“说了什么?”
金媪婆懊恼地捶捶自己脑袋:“怪我心急,只听着她鸡猫鬼哭,嘴里头咕咚,有个男人在宽抚她,想看看是谁,谁知正好踩了根碎树枝,声响惊动这二人。”
正说着,她领着人进到了花园。
顺着石头小径,七扭八拐地绕了两下,站立在一处假山面前。
假山倚院墙搭建,石匠凿琢出蜿蜒而上的台阶。
盛夏时,这一处小角落格外清凉,招家中人喜爱。
只眼下,春景待茂,少有人至。
孙豪瑛顺着金媪婆指点的位置观望了片刻,凑近几步蹲下身子。
落葵上前扒拉一阵,视线之内果然有一不足她膝盖高的圆洞,她想了想,直接探手扶着上壁穿洞而过。
金媪婆和落葵对看一眼,紧随而至。
“这里...”
孙豪瑛打量下周遭,“是族里庆丰叔家的罩后吧?”
金媪婆回忆道:“瞧着像是呢。”
入眼确实是族里一处荒凉的角落,杂草丛生且泥泞土气厚重,远远眺,距离此处最近的人家少说要在百十步以外,且因有一处断壁残垣横亘其中,看得并不分明。
她指了指脚下:“老奴记得当日就是在这块石头跟前,弯腰看的时候,是两双鞋子对向站着...”顿了下,补充道:“看得不全,看样子是搂着呢。”
那和云巧私会的男子是谁呢?
孙豪瑛皱紧眉头,“先回吧。”
金媪婆应声欸,三人重回孙家花园,路上金媪婆一个劲儿喊后悔,“当日没看清那人脸面,老奴猜是哪一处的小厮跟她定私情。想着往后她还得再见那人,到时捉了当场。谁曾料到云巧告个假,好端端的人能从山路上滚落,就这般过身了......”
孙豪瑛猛地站定,回眸看她:“你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
金媪婆重复道:“老奴说云巧不走运,若不然人活蹦乱跳着,问出那人是谁,如若作配,也能添个好事。”
她是个良善的人,原本怀疑云巧不忠心,眼下人死了,不愿意往坏处想,心底里可怜云巧年岁轻轻,丢了性命。
孙豪瑛听出她意思,心道只怕不是一个私定终身的小厮那么简单。
“回去后不必与姐姐说这些。另外,你去寻素日跟云巧走得近的人打听,着重留意问下她告假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金媪婆乖乖应下,转身消失在拐角上。
“去看看节生阿兄在不在,要是在的话,让他套车在侧门上等我。”
孙豪瑛又去了秦素月处,通禀说要出门料理些事情。
这十来日她出门多,为着新租赁的女医堂忙得风风火火。
秦素月关照她多带几个下人,叮嘱尽早归家,便准允了。
侧门外,孙节生已经坐在套好的驴车架上,见她脚步匆匆,神情严肃,顿时收敛了跟旁边两个小厮说笑的面容,比手行礼。
“二娘子,咱们要去往何处?”
孙豪瑛正要开口,眼神往门丁身上一落,改口道:“女医馆有些事情,我得亲自去盯着。”
直等出巷子口,拐上了镇里的主干道,她才隔着布料吩咐:“不去女医馆,去云巧的老家村里。”
孙节生以为她要亲自上门送云巧一程,“阿父先前才令人送了十两银子给她家。二娘子,路远不好走,犯不着您辛劳这一趟。”
孙豪瑛便将之前的事情略微说了大概。
“媪婆纯善,可怜她年轻早死。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在何处呢?
“真要说个一二...”孙豪瑛不由打个冷战:“云巧的死,也太巧了。”
帘子内外的落葵和孙节生听得寒毛直竖。
车行晃荡,孙节生甩了甩手里的长鞭,轻声嘘着音赶路,一边回道:“二娘子真是胆大,这般惊险的事情怎好瞒着老爷,自己去查。”
这几天族里闹着春耕的事情,阿父被缠得头都大了好几圈。
孙豪瑛不想再添烦忧,连女医馆的筹备细节也没让他操心,更何况仅仅是自己的一个大胆猜测。
“希望是我多想。”
帘子撩起,已然见驴车拐上了乡间小路,入目不再是城镇鳞次栉比的铺面风幡,眺望而去,满眼苍山起伏,天无阴云,是个晴日。
又想起早前托付给他的事情,“姐姐生产那日的事情,你打听的如何?”
孙节生回道:“头一件是赵家婆子进门的事儿。这个好打听,寻了两三个眼风快的,查出她是花了半吊子铜钱给侧门上的赖二,所以才进了门。”
赖二是个吃酒上瘾的醉鬼,半吊子钱就迷得眼窝昏昏,查实之后,生生受了二十大板,连人带物一并撵出宅院了。
“至于第二件,当日族里头有谁在那辰钟上落单,这便不好查了。”
孙家族里大大小小加起来没有百十,也有半数,且族居不像宅第那般有规有矩,查问起来,颇费力气。
“二娘子让打听当天有没有人受伤从库管处领药,这个有眉目。”
听他细细盘陈,孙豪瑛耐心听完。
一个个人名缘故思索过去,停顿在一处:“庆丰叔说自己下地扭了脚,所以领了推拿的药酒...寻人问过,有没有这回事?”
孙节生愣了愣:“没有去查......”他迟疑了下:“庆丰老爷在族里不扎眼,旁的屋号争抢什么,唯独他这房老老实实,给什么分得多少,不曾听过什么抱怨。”
落葵凑近了些,在孙豪瑛耳畔嘀咕道:“方才后花园洞口出去就是他家最近。”
“庆丰叔家里有什么人?”
孙节生对族里脉系了然于胸:“庆丰老爷这一房是咱家老太爷隔房兄弟的独子,辈分上喊老爷一声堂兄。家里人丁不丰,有个瘸腿的妻户,一儿一女,都已成亲,儿郎已有一子,今年刚满三岁。”
他晓得二娘子的怀疑,不及她问,着重说起这位儿郎:“他单名一个胜字,二十刚满,和庆丰老爷领着族里二亩麦地种着。他的妻户是从外村农户家聘的,平日里就在族居家里待着。”
听了过后,孙豪瑛便觉得庆丰叔这一家不该是生阴谋的正主。
又没了思路,索性不愿多想。
“再查查吧。”
“是。”外头应道。
摇摇晃晃,也不知过去多久,就在孙豪瑛坚持不住的前一刻,驴车终于停住不动了。
“到了?”
孙节生撩起车帘,搭手让她下车:“前头就是云巧的老家村,路口上有河,得走着过桥。”
颠簸了一路,一脚踩在实地,如释重负地舒口气。
她戴上幕篱,瞧见不远处上桥地方搭了个茶棚,“你去将驴车栓好,让茶棚主人帮着照看,我去棚里喝口茶等你来。”
走得近了,风卷幡动,才发现棚里已坐了三个男人。
孙豪瑛迟疑了下,回头看孙节生就在身后几步,才放下心。
茶棚不大,浅浅一个草顶子,底下仅有两张方桌。
落葵让二娘子坐在距离另一桌较远的对角,喊店家上三碗茶水。
店家高声应了一声,从后头绕了出来,三碗粗茶上桌,热情地招呼:“贵客请慢用。”
那桌客人起身,喊道结账。
孙豪瑛隔着纱帘看不真切,借着端茶浅抿露出的缝隙打量几眼,三人中当先迈出步子的那人背影有些熟悉,想了想没当回事,目送他们三人上桥走远。
“二娘子,跟茶棚主人说好了。”
孙节生几口喝光茶水,又把腰间带的水囊灌满,一并结账后,与她们并行离开。
走过一座长桥,入眼之处炊烟袅袅。
随河去望,两岸尽是麦地,零散着身着短褐的农汉挥舞锄头辛苦劳作。
寻人打听过,很快就到了云巧的叔叔家。
不及人高的木头栅栏围出四方的一处院落,最寻常的乡间泥舍,角落处搁置着水缸,熏得却黑的灶屋有人影走动。
只不过,不同与邻家几户的安静,这里却热闹得很。
灶屋内火热的动静传出连绵香气、正屋内属于男人扯嗓劝酒的劲头...
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家里有人刚过世的气氛。
孙节生正要扬嗓喊人,却见一只素白的手拦在前。
院内东向的屋子有脚步声起,几息后,有个矮个头的瘦弱少年出来,手里端着两个木碗埋头往灶屋去。
“小哥,小哥...”孙节生喊人。
少年迟钝地站住脚跟,扭头看了过来。
这一眼,孙豪瑛从他眉眼间看出几分熟稔,心下一动,问道:“你是云巧的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