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县里走一趟,身上出了不少汗。
孙豪瑛一进家门,嚷嚷沐浴更衣,孙母心疼小女儿,追在身后连声问‘饿了没’、‘想吃什么’、‘今日可有看中的好料子’...
落后一步的孙父、孙时贵没收到爱妻的热情相待,转头对管家倒苦水:“正阳,你瞧瞧,一家之主归来,没个迎,净是凑那小冤家跟前了!”
他也想享受一把爱妻的暖心唠叨!
正阳,是孙家管家的名讳。
孙正阳爹娘是孙家家生子,他自小便跟在孙时贵跟前伺候,两人一同长大,虽是主仆,情谊却似好友,深得信任,家中生意诸多都是他代为掌管。
孙管家示意一侧的小丫头顶扇来,端一小盏凉茶饮子过去:“二娘子打去岁开春跟您出门,可是整一年没着家。”
新旦时,老爷倒是归家了。可二娘子却孤零零一个留在渭南。
“这一年夫人念得勤,听飒然舍的露白说,每每读了二娘子的家信,夫人便要哭上许久。如今人在眼巴前,自然稀罕得紧。”
孙时贵也就随口说说,倒教管家这一通,有些心虚。
去岁新旦前,渭南的药田遭倒灌,他狠心将二娘派去料理,一是历练孩子一番,二也盼着豪瑛知难而退。
未曾想,二娘初接掌事,手段不凡,整治得很有成效。可初出茅庐也稚嫩,临了被绊住脚,恰好没赶上正日子回家。
她自来主意大,反正赶不上新旦,便懒得折腾,马鞭子一挥舞直接绕着利州达州蹦跶一圈。
身为人父,自也疼爱孩子。再加上孙时贵被妻子数落了月余,一看二娘送回来信中,竟有继续南下、瞻仰李白笔下‘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的意思,顿时坐不住。
这不,春分将过,两人一并归家。
若是自己当初没撒鹰似的松手,也不至于这样劳心。
孙时贵抿一口茶汤,转开话头:“这一回是豪瑛自作主张,渭南带回来的麦冬价高,若不是与乐医堂有交情,只怕难出手。再行货,还是照之前的量吧。”
孙管家应了声是。
孙家在清平镇定户,受祖辈荫积,忝居本地大户。
族亲殷厚,同气连枝,尊孙时贵为族长。
他不爱料理俗务,却苦于宗族经营之困。
本想着生个后嗣养到成岁,早早交手后,自己能携手爱妻游山玩水,一尝自己绘写百草药集的心愿。
越是盼,越难成。
妻子秦素月生了两胎都是女郎,第二胎加之难产,无法再生养。他没纳妾之心,转了心志,只等着女娘长得,招个周到的赘婿进门守业。
也般般好。
元娘的夫婿赵端肃性子宽善,极为妥帖周到,与人交道不卑不亢,处理族中人情世故,颇受称赞。
虽他家中有些瑕疵,也可忽略。
孙时贵便将族中庶务大半数都交由他处置了。
如此两袖松松,自然走得安心。
他与管家说了自己已经绘制的一大半的草药集,正念着下一程该往何处,外边小厮回禀:东床郎子从外边回来,有事要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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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交道,后舍同样繁忙。
二女儿新浴过,鬓发处尚有些微润,秦素月一小绺一小绺地用干帕子擦拭,入手全干,才挑了一只簪子灵巧地挽个环髻,捏着她下颌左右端看。
浴后的小女肤若凝脂、弯眉似钩月,一双灿眸杏眼懵态。怎么怜爱都不够!
“这才是我放在心尖上招人疼的好琼奴。瞧方才进门那打扮,男女混着,看得我心搅。”
琼奴是秦素月取给孙豪瑛的乳名。
原先定的也不是孙豪瑛,是孙豪英。
一字之差,全然大变。
那时孙家老太爷尚在世,着人算命,说儿媳第二胎定是男丁,便定下取名‘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中的豪英作为首孙的名讳。
可惜,名字定下,老太爷没睁眼看着孙子落地就撒手人寰。
瓜熟落地,众人一看,好嘛,豪英是个女娃嘞!
秦素月坐月子哭得伤心,为来之不易的二女竟有这般难听的名字。
孙时贵无奈,既不想违背亡父的意思,又心疼爱妻,于是一折中,便有了‘豪瑛’。
豪瑛、豪瑛、不伦不类!
秦素月私下便定了她的乳名,唤做琼奴,因她本是要二女儿叫做宝琼的。
宝琼、宝琼,家中珍爱宝贝的美玉呢,多好听呀。
幼时,孙豪瑛对自己名讳十分嫌弃。
人长大,料是心眼也宽阔,豪瑛、豪英、宝琼、琼奴都无所谓,实在不行,跟族中据称好养活的名字一般,唤她狗蛋也行!
孙豪瑛赖在阿娘怀里,又在说自己在渭南时的风生水起。
可不嘛,顺风顺水宠爱着长大的女娘,出了外边做成大事,可不得跟家中疼爱自己的阿娘絮絮几次。
她着重说自己如何机敏、如何扮猪吃老虎、如何痛打刁奴!
秦素月听在耳朵里,只记得她的好琼奴落雨无马车、吃不上热饭、走路磨得脚上起泡、夜里生不上暖炭。
于是...
孙豪瑛:“阿娘,我可厉害了!那管事欺上瞒下,背着咱们克扣药农的工钱,叫我逮了之后,扭送官府当场先板子伺候了一顿!”
秦素月:“哎呀,可怜的琼奴!这般凶险,你父亲个蒙心窍的,怎放心叫你单只去查!我的心肝呀,一想想,阿娘就后怕,往后可再别了!”
一只脚迈进屋舍的孙染霜险些笑出声。
“你两个说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嫌累得慌!”
听姐姐到了,孙豪瑛眼睛一亮,兴冲冲地从里间蹦出,临到跟前,急忙刹住脚。
“姐姐,我等你好几天了。快快快,先伸手,我探探脉,瞧瞧它长得好不好。”
秦素月出来,“快别站着,琼奴,先领你姐姐进门坐好再说。”
孙染霜怀胎九月,眼看就要临盆,本应是在家中安歇待产。
奈何婆家传来音信,说是婆母染病,咳了许久都不见好。
再是厌烦,身为人媳,也得走这一趟。
如此自然就和归家的妹妹错开了时候。
眼下终于得见。
一年略长,看她身量像是高了一掌,容颜长得更浓艳,灵眸似染了春水般自带温情,外边风雨濯得她神觉愈发坚韧,不再是一团孩子气了。
“你在外边还好吗?”
孙豪瑛点头,专注探着脉象,时而回她一句,更多则是问她平日吃喝、走动歇觉的情况。
“姐姐这几日没睡好吗?脸色不太好。”
有孕之人本就费神,加之临盆,肚腹沉重更应多眠才是。
脉象略缓滞,母亲神思不宁,肚里胎儿受她滋养,怎会不受影响。
孙染霜不意叫家里担忧,随意扯个谎:“快临盆了,总有些害怕,吃得不香。如今你回来了,姐姐终于能心安了。”
孙豪瑛自小跟父亲学医,且她有些天分,虽没有孙时贵那般长于众家,却在女科很有把握。
姐姐不愿意说,也能猜到是她婆家赵家又在生是非,借机折腾。
她起身去到落窗前,很快写了方子递给贴身伺候长姐的婢子云巧,“按照方子抓,不用太多,三包即可。三碗水滚上一盏茶,夜上前给姐姐喝了。”
临盆本就该小心,用药自要谨慎。
她重走回姐姐身边,宽慰地笑笑:“不过是安神的补饮。喝上三次就行。”
看她熟稔地下方叮嘱,面上沉稳,行事审度时,眉眼之间偶露锋芒,孙染霜心底为她十分骄傲,看向一侧的母亲:“妹妹在外,长进不少。”
秦素月看在眼中,也是笑得很舒展。
“你信中说在乡里给不少穷苦人义诊过,也算你父亲没有白费苦心,严苛了许多年,你没有辱没他的名号。”
这是极好的夸赞了。
孙豪瑛也为自己得意。
桌上两方茶盏。
她端起靠边的,揭盖子一看,碧透见底无一丝其他,入口略微苦涩,是她一贯喝的药汤。
从医惯了,有些草药总得入口尝尝。
她喝的涩些,好清口,是为便利。
对比孙染霜和孙母手中的,便不一样。
里边花花绿绿,是孙豪瑛闲事配好的养茶,适调女子,滋阴润神,还有调理肌理的功效。
镇上孙家医堂的侧间便专辟出来,留给孙豪瑛卖此类养茶。
可别说,润利也不少呢。
母女三人正说着闲话,外边婆子进门回禀:早前托付的媒妈妈上门来了。
秦素月道一声请进来,偏头看琼奴,“这一位媒妈妈在岐山县名号很亮,她若是上门,那必然是有好的。正好你也在,一并听听?”
孙豪瑛略有些烦躁。
从她十四起,各色媒人上门给她说看男家。好容易去岁躲出去,这才刚到家几日,怎么这媒妈妈们是属雀的,追得这般紧?
只是抬眼见长姐眉间好奇,为宽舒她的精神,只好无奈点头应下。
“那我和姐姐去内舍偏厅坐着,阿娘去应付吧。”
套舍不大,原本是秦素月休闲小憩的处所,配雕花罗汉榻,还有几个高低不一的架子,摆弄了不少斜插的时令花。
婆子安顿好孙染霜,又手脚麻利地呈送上下吃食饮子。
孙豪瑛捏着半牙胡饼,吹吹碗口的槐花叶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外头的动静。
一番不甚鲜闻的客套话后,那边接入正题。
媒妈妈未语先笑,“孙夫人,一听说您家二娘子归了,上门请托的人是一波连一波的。有道是好女百家求,清平镇上的郎子们眼光高,但能配上您家二娘的,不多。”
这‘不多’两个字放低了声音,同时与秦素月颇为亲切地使使眼色。
“我这回来说的,不是镇上的郎子,是县里头的。”
秦素月自然盼着闺女能嫁到好人家去,听闻说是县里,十分意动。
“县里头哪家的?”
“县里周家,就是书院学正周举人家的。”
读书人家,有功名,对孙家这样从医的门第来说,的确是高攀!
媒妈妈:“可巧了,今儿她家夫人请我上门。我回去一琢磨,顿时坐不踏实喽。您道是为那般?”
“这一家的郎子呦,与您家二娘子可是万万分的般配!!”
孙豪瑛咀嚼的动作一停,同姐姐对视,都很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东床郎子:就是女婿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摘自宋朝诗人:陈与义的古诗作品《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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