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宋玉是谁?什么身份?
吕墨离开后,嫣然独自枯坐了很久,过往的一切静静地从脑海里闪过。
皇城,风华宫。
她与宋玉八岁,她的母亲,也就是前皇后的贴身侍女,并宋玉的奶娘,殁于这一年的深冬。
那日大雪,皇城倶白,宫檐被掩没颜色,天寒地冻,风雪交加。
她哭累了,茫然地坐在风华宫宫前的石阶上,任飞雪落满头。那是她第二次面对死亡,面对孤独。
四岁时父亲为救皇帝而死,那时她还小,只知道跟着母亲哭,不知死亡到底是什么。
可经过四年里无数次对父亲身影的寻找,她已经明白,一个人若是死了,便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死亡,那是一种你撕心裂肺寻找,都无法将已故人拉回的伤。同时也是一种,你就算后悔不迭,也不给你改过重来的痛。
母亲走了,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只能无助地坐着,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过活?
她希望母亲也能带走她,于是她攀上了假山,摇摇欲坠。
宋玉散学归来,应是听到了消息,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撑伞从书房一路向她狂奔而来,积雪沾湿了他的鞋靴,衣摆。
他是那样精致之人,温和如玉,一直谨慎行事,一举一动,皆在宫规礼仪之内。
那是他第一次不顾形象,狼狈不堪。
嫣然清晰地记得这样的画面,他衣衫飘飘从石阶下奔跑向她,身后跟着一堆的侍女内侍。
他跑得最快,可见他的心急。脚下太滑,他因此也狠狠地摔了一跤,面砸雪地,吃了一口的积雪。
千尊万贵如他,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他摔倒了,甚至连膝盖都没顾得上揉一下,又起身跨大步跑到了她面前,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接她从假山上下来。
“嫣儿,以后你跟着我过,我罩着你。”他说着,将伞举到了她头顶,替她挡住了一片风雪。
那时候的宋玉,个子已经很高,清清瘦瘦的身子,姿容出众,功课极好,又善吹笛,是所有皇子里最出色的。
但也有一个缺点,所有皇子里,他的性子也最为温和,优柔寡断,不像皇家人。
要不是因为温和,到最后,又怎么会被三皇子宋玦给逼得走投无路?
嫣然捂脸,心痛得无法呼吸,今日是吕大娘子的生辰,同样也是宋玉的生辰啊!
同是生辰日,吕大娘子在高高兴兴贺寿,那么年轻的,她的宋玉哥哥,却不知是死是活,有没有吃得上一碗寿面。
嫣然还记得,那一年,她十一岁,出了天花,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
她独自一人冰冷冷地躺在风华宫榻上,无人敢接近她,就连宫女进来送药,也是蒙着脸的。
嫣然清晰地记得那种滋味,寒冷、孤单,害怕,长期活在深宫,她已经明白看人脸色,品人情世故。
她不敢高声咳嗽,她担心,她一咳嗽,那些蒙着脸的侍女就更不会来给她送药,那她就真的死了。
还有,她也不敢闭眼,生怕自己就这样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她还害怕,她死得悄无声息,就连帮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毕竟人世间啊,人人都爱自己,谁会拼了命爱其他人?
可是,就在她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宋玉又来了。
他不仅没有蒙着脸,还冲破了拦着他,不肯他接近她的那些侍卫,以刀抵喉,以死相逼来到她榻前。
他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嫣儿,你还有我,不用害怕。”
“宋玉。”嫣然默默唤一句。
人间风疏雨骤,嫣然想,他罩过她,给了她庇护,那她便要还他,以命相守。
人总要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的,不是么?
翌日,整个京师迎来了一场大雨。
起先雨水还淅淅沥沥,下得不是很大,但没多久,便开始哗哗啦啦,暴雨倾盆。
栖云院,嫣然闲坐无聊,心里惦记着昨日下午没给吕墨好脸,甚至连晚间吕大娘子的晚宴都没去。
落在相府众人的眼底,又不知要说她如何粗鄙,不知礼教了,同时也不知她昨晚没去,吕墨他会是如何反应。
屋外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向地面,溅起无数水花。
嫣然看着这雨,在屋内左右踱步,理智告诉她,这样和吕墨闹下去,对她很不利。
她被他金屋藏娇,她寄他篱下,她受他庇护。
她,得哄哄他!
但是,打了人一巴掌,又给颗糖哄哄的事,她以前还真没做过。
可是,怎么办?她现在是身居相府,靠他过活,看他脸色,纵是英雄,也不得不低头啊!
总不能这样一直僵下去吧……
嫣然想了想,本着求生,求好的本能,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决定厚着脸皮,放下身段,去哄一哄他。
院内有人踏雨而来,脚步踩在水面上,有渍渍的水声。
嫣然原本梳发的手顿了顿,循声看向门外,紫色衣袍出现在廊下,背对着她,正在收伞。
男人气息,夹杂着风雨而来,嫣然蓦地呼吸一滞。
她看到他系在腰间的玉带,还有劲瘦的腰。
雨水淋湿了他的鞋袜,他也不甚在意,只跺跺脚,抖落雨滴。
胭脂给他递了帕子,应是很重要,他先擦了擦他手中提的东西,随后才抹了抹脸,转身进来。
嫣然第一反应转身,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泛上来。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没想到,她和他置气,她没去赔罪,他倒是先来了。
以前她和宋玉在一起,都是她哄宋玉的,而且宋玉很难哄,有时候需要她哄几次,他才能给她好脸。
没想到,这次反过来了,竟然有人来哄她了。
嫣然将目光垂落到自己手中的桃木梳上,心中隐隐有愧,不再看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脾气的人啊!
这样一来,倒显得是她矫揉做作,不知好歹了。
“七妹,我来了。”他喊得若无其事,好似昨日在她这里并没有受到委屈,他的度量、胸怀,超出了她想象。
“嗯。”嫣然低应一句,对于自己昨日的失态,心中愧疚,不好意思抬眸。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她从镜中看到他的侧影,他微微侧首,对她笑笑,而后坦然向她走来。
他站到了她身后,与她的身影同样映在了镜面中。
他手臂从她肩头上方掠过,将手中之物搁在她面前,与她齐齐看向镜面。
青香袅袅几许,镜中的他和她,看上去竟是令人惊讶的相配,堪称一对璧人。
美人红妆,公子俊朗。
她在镜中看他一眼,他亦是垂目向她。
镜中二人视线相遇,他的心事袒露无疑,他渴求与她结发为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成神仙眷侣。
目光太过直白,心便如擂鼓,一声一声。
嫣然听他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
“我春季里酿了一壶桃花醉。”许久后,吕墨终于开了口,“有没有兴致,一起饮一杯,毕竟听雨,喝酒,闲话,说起来也是一桩雅事。”
嫣然目光留意到他带来的罐子。
他以美酒相邀,但是她却没有饮酒的心情。
嫣然想,怕是她的那几天也要来了,莫名烦躁。
“罐子脏兮兮的,不喜欢,瞧不上。”嫣然嘟嘴,瞥他一眼,婉拒了他要求。
“那……”吕墨有明显的失望,但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好,下次我换漂亮一点的罐子。”
吕墨将带来的酒,收回,交给胭脂,“好生保管,待会儿我仍要将酒带回。”
一次不行,他会试第二次。
胭脂点点头,抱着酒罐退出。
吕墨安置了酒,又不慌不忙,取出帕子,怕她嫌弃,于是将方才放过酒的梳妆台一一擦拭干净。
他怎么可以如此细心周全?
嫣然僵了僵,因为她的拒绝,他似乎不敢再随便开口,气氛一度又有一丝尴尬。
嫣然想了想,主动将僵局打破,“兄长,我想吃桂花糖藕了。”
“行。”吕墨喜出望外,她有所求便是最好的,他一高兴,又道:“我亲自给你做。”
“嗯。”嫣然点点头,从自己身上解下一个香囊,转系到他腰间。
吕墨紧盯着香囊,受宠若惊,心间像成了一汪清泉,只待将她温柔包围。
嫣然瞧出了他的喜悦,放柔了声音,“最近蚊虫多,这香囊里盛的是艾草、薄荷、荷叶、翠竹,味道清雅端正,和兄长身上的气质最称,也正好可以防蚊。”
吕墨手捂香囊,听着她的嘤嘤叮咛,如获至宝,连眸中都带着光亮,“你可还有其他想吃、想穿,想玩的?”
“这世上,无论你要什么,哪怕是上天摘月,我都会给你弄过来。”
嫣然摇摇头,他如此反应,这么高兴,她真的始料未及。
原来,他也会因着捡到她手指缝儿里漏下来的亲昵,而偷偷欢乐。
他也会有这么卑微的时候吗?
嫣然想了想,试探性道:“兄长,我觉得有点冷,你能不能抱一抱我?如果你觉得逾举,觉得不可以,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