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皆有来处(99)

流放星的时间,被君上停止了下来。

所有入侵的海族与被至高海印异化的人类都被阻隔在时间之外,他们恍惚不全的意识,使他们根本察觉不到被停止的时间内发生过什么。眨眼呼吸之间,一切就已经开始,也已经结束。

唯一在这被控制了时间的空间里感知到恐惧的,只有被谢润秋当作弃子的居白衣。

时间停止的一刹那,无边无尽的恐惧就占据了居白衣的心灵,无比清晰!

堂堂飞升仙人,能在诸天诸世界里自由行走,居白衣的专注力与感知力都堪称宇宙顶级。他甚至能够听见七十万光年外某颗星球上春虫破土的细微声响。

时间被停止的一刹那非常短暂,也已经足够让居白衣感觉到时间被暂停的违和与不适。

然而,他知道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刹那间发生了,却没有阻止或逃离的能力。连他的意识都停在了极度恐惧的一瞬间。

也直到这一刻,被居白衣折腾了快一天的谢茂,方才获利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居白衣把他的魂魄泡在诸世界中最阴秽邪恶的药池里,底下架起七尺阴火,试图慢慢煮化谢茂的圣魂。这一池子龌龊玩意儿说是“药池”,其实汇集了各种邪物的污血粪便、远古存留下来的邪气阴毒、智慧种族开智以来酝酿出最阴险的恶念暴戾……

各种神器圣物一旦扔进去就会蒙尘掉品,换了仙人神君冷不丁被泼上一瓢,也得祛病净心闭关修炼三五百年。至于像谢茂这样被人去了仙身神躯,魂魄扔进去浸泡熬煮……一两个小时或许能行,时间长了必然心智蒙尘,心境狂跌,一直到跌下凡尘,被七尺阴火烧得灰飞烟灭。

君上把谢茂捞了出来。

谢茂四仰八叉完全放弃治疗地躺在地上,圣魂强悍,他的魂魄除了痛苦,没受太多损害。

然而他空有一条圣魂,并没有圣人记忆,自然也就没有圣人级别的心胸与眼界。饶是他在谢朝看了几辈子奇葩刑案卷宗,还是被邪池里各种阴诡所滋生的恶念刺激得不行。人性之恶……不,但凡智慧种族,都有属于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罪恶,居白衣来了个集世界恶念之大成,刷得谢茂恶心。

仰在地上缓了许久,谢茂才慢慢地冷静下来,心也是很累:“好歹给我洗一下?”

这么臭,我以为这颗星球都要被邪池的臭气污染了,你那圣人鼻子是闻不见吗?

才拿谢茂当了饵的君上还算好说话,话音刚落,谢茂就感觉浑身上下的臭气不见了,身上松快了许多。身上?他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魂魄状态,被居白衣砸成肉泥、烧成蒸汽的肉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不。

这不是原来那个身体。这是……

谢茂摸了摸心脏,很容易就开启了内视,能够很顺利地检视体内的五脏六腑与经络各处。

这是新古时代的身体。

被徐以方所孕育,又被君上夺走的那具身体。

“你到底……”谢茂看着君上。

君上的装束明显与新古时代不同了,黯淡青衫,两袖清风,眼底惟有诸天诸世界纷纭翻涌。他此时既没有身披天地,衣章日月,谢茂远远地看着他,依然觉得他就该是诸天诸世界中第一人。

我怎么这么帅!改天也照着做一套穿穿,就站着侧脸这个角度,小衣肯定得腿软。

“你把身体给我了,外边怎么办?”谢茂改口问道。

君上似乎很意外,说:“那就给我?”

谢茂连忙道:“不不不,还是给我吧。你都出现了,这副本是不是要通关了?”

不等君上回答,他已经爬起来检查这具丢了七年的身体。

“我也不想知道,你和渣爹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反正他那人能力心气都是有的,就是心肝太坏,你不杀他,我也想杀他。天生就是弑父的命!你也不想说以前的事,我知道,我知道——”

很显然,君上把身体给他养得非常好,他感觉自己就像大号交给神级代练托管,自己开小号玩了一段时间。这会儿代练把大号交回来,他上线一看,好家伙,等级升了,装备强了,修为高了,仓库里还有一堆神器……

这让谢茂非常舒爽,口吻也变得轻松起来:“我比较关心的是,你这么一位身同世界的大圣人,要杀渣爹不是分分钟的事么?怎么闹得一副抓不住人的样子,还得用我做饵?”

他眯起眼睛盯着另一个自己,“坑自己上瘾?”

君上对谢茂的态度一直都不能算很坦诚,他似乎有很多事情都避免让谢茂知情。这个问题让他停顿了片刻,不很迟疑就做出了解释:“我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杀谢润秋很容易。只要他想,很轻松就可以做到。

“若我以厌恶天诛谢润秋,这片天地、诸世界中,有父母者杀亲,无父母者杀天。弑父之后,我心中有多痛快,天下子女杀亲弑天的念头与惯性,就会有多强烈。”

“我曾以为不以心念天诛,手刃或借刀杀之,情况会有不同。”

君上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同。我恨他,要杀他,我心所欲,即是天道。”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追求不恨他却要杀了他的心境?”谢茂愕然道。

君上微微颔首。

“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你还真的点了头?如果你真的不恨他了,为什么还要杀他?耿耿于怀追杀他这么多年……”谢茂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君上打断。

“我不曾追杀他。”君上说。要杀早就杀死了。

谢茂被他噎住。

这就是大圣人的境界。

这世上有什么人他杀不了吗?没有。

这世上有什么事他做不到吗?也许有。或为天道,或为纲常,肯定不涉及与人正面对抗。

——在君上的所有遭遇中,唯一有资格做他对手的,只有他自己。

“你在谢朝也曾勾决死囚。朱笔一点,人头落地。你憎恨他们吗?”君上问。

这么多年来,君上放任谢润秋在时间长河里肆意流窜,始终没有动手,多半是因为他自己心中的问题还没能处理好。若怀恨弑父,必然搅乱世间造物心智。重点不在于“弑父”,在于“怀恨”。

身同世界的大圣人,原本就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情绪,他对世界的影响太大了。

所以,在抽走溯世木轮,任凭谢润秋溺毙在时间长河时,君上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谢茂突然醒悟过来:“那你用我做饵是为了钓……”

他想起君上曾对他说过的话。

“刘叙恩?!”

“那是小衣的徒弟,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咱们做家长的也不能把孩子打杀了啊!”谢茂也不管劝不劝得动,先劝了再说。他是真有些急了。

君上和刘叙恩交锋的一回,谢茂已经被封在墙里。

拜君上的全方位投影所赐,他倒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君上的态度似乎很忍让,任凭刘叙恩通过血池逃回地府,也不曾为难帮着刘叙恩的白小青,还一再表示,可以和刘叙恩面谈和解。

——可是,君上也说了要解决渣爹和刘叙恩的问题。

现在渣爹已经被解决得死透了,刘叙恩呢?就算君上愿意和刘叙恩和解,刘叙恩貌似头甚铁,只怕不会轻易服软。到时候刘叙恩拔刀反抗,得,还能是什么下场?

反正谢茂不能想象君上满脸慈爱的模样。这货连小衣都舍得下手,何况小衣的徒弟?!

“你在乎他吗?”君上突然问。

“当然在乎啊,他是小衣的徒弟!”谢茂即刻道。

“你在乎的是衣飞石,不是刘叙恩。”君上说。

君上说出这句话来,可以从不同的立场听出很多种解释。

谢茂却准确地领会到君上的脑回路。他并不是说刘叙恩不重要,杀了刘叙恩,花点功夫把衣飞石哄回来就行,君上的意思是,他从来就不在乎刘叙恩,当然也就不在乎刘叙恩造成的麻烦。

那么,不在乎刘叙恩,又为什么要亲自来解决刘叙恩的问题?

——因为,刘叙恩的问题,本质上就是衣飞石的问题。

“你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不曾告诉我?”谢茂心跳都漏了一拍,说来说去,怎么又绕回到小衣的身上了?说好的这回对我对小衣都没有恶意呢?“当初的事疑点重重,小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叙恩说你杀了他,铠铠又说他撒谎……你是不是对小衣的记忆动了手脚?”

君上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你说一句会死吗?”谢茂只要想起衣飞石为徐莲残魂痛苦的模样就心慌。

他从不怀疑衣飞石对自己的感情,哪怕君上真的杀了小衣的徒弟,小衣也不可能为此与自己反目成仇。可是,衣飞石不会反叛,不会对他抱怨,很可能一句话都不提,一如既往地服从他,侍奉他,他就能安安心心地享受衣飞石的忍让与驯服,将衣飞石的痛苦视若无睹吗?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悉当初发生的事,怕我变成第二个你,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小衣的事?”

“——不可挽回的那一种!”

君上沉默许久,摇了摇头:“万年相守,彼此不负。”

这八个字就似烦闷夏日里突降的一场暴雨,让谢茂瞬间就镇定清凉了下来。

君上这人毛病虽然多,也喜欢藏着掖着,可他至今没有一句话不作数。他既然敢说彼此不负,那就肯定没有对不起衣飞石,俩人说不定关系还很好……呸,关系好你要抽小衣的肋骨?!

不等谢茂再说其他,君上似乎觉得今日说得太多,不打算继续聊下去,转身便消失了。

就在他离开的瞬间,时间尚未恢复正常流速,站在邪池边上施法催动七尺阴火熬煮谢茂的居白衣,砰地一声飞进了邪池。那动静之大,差点溅了谢茂一身秽水。

下一秒,时间流速恢复正常。

邪池里的居白衣挣扎欲出,却被秽水阴戾之气所缠绕,仙身瞬间崩塌,心境疯狂下坠。

他努力想要保持意识清醒,双掌结起指诀,额上冷汗频出。

谢茂看他这么努力,只好帮他一把。

邪池底下的七尺阴火是居白衣所炼,主人坠入邪池之中,原本一直熬煮着的阴火很懂事地飞了出来,试图从邪池中救出主人。谢茂心想,这哪儿成呢,没火了呀!

反正君上已经走了,他试着挪动自家的东西,一簇鬼火倏地飞来指尖。

要么,小衣地盘的东西,给朕报仇了!

谢茂取出一根至阳的天地树枝,充作焚烧的柴薪,点着鬼火放到邪池之下。正在邪池里抢救主人的七尺阴火即刻回援,试图抢回地盘。

鬼火本是鬼府最普通的火焰,位阶上被七尺阴火死死镇压着。

可是,被天地树枝点燃的鬼火,又称至阳火。天地树至阳,鬼火至阴,除了谢茂与衣飞石,没人能让它俩烧成一团。七尺阴火气势汹汹回援,被鬼火烧得节节败退,最终呼地熄灭。

谢茂就远远地坐着——邪池实在太臭了,还要拿火烤,味道简直**——他一边看着居白衣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保持清醒,一边闲闲地念助火诀。

至于附近的海族和异化人类?神仙也顶不住这迎风臭十里的味道,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居白衣在邪池中坚持了不到四十分钟,意识混淆,心境狂跌。

谢茂看着他从半步天尊的境界上掉下来,先道君,再神君,后帝君,一直跌到云下,进入凡人高修的时候,哪怕在这个宇宙还堪称顶级战力的“圣君”,魂魄也在瞬间灰飞烟灭。

大仇得报!

谢茂有点头疼邪池这么个大杀器怎么善后。

这东西肯定不是居白衣能弄得出来的,八成是谢润秋给他攒的,或是他修行途中寻得的机缘。可这么个东西,圣人以下,谁碰上都是个死。就这么扔在这里……

好像也只能就这么扔在这里。

这东西谢茂拆不了,拆了也无法安置里面的阴晦邪祟污秽,找个地方收起来吧,那不就是从这个星球挪到另一个星球?他的随身空间都变成随身大世界了,挪来挪去有意思?

“你是这么个意思吧?”谢茂还不忘隔空问问外边的君上。

也不能说是外边了吧?他把皮囊都还给我了,出去怎么见人?谢茂倒是没怎么担心新古时代的亲友弟子,反正他和衣飞石也是经常不在,没了欺负徐妈妈的君上,说不定能好呢。

再说时间轴在手……谢茂顿了顿。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君上把皮囊还给他了,时间轴却没有随着皮囊归来。

他倒不认为君上必须把时间轴还给他,目前坐庄的还是君上,他掌握的情报太少,君上想拿时间轴他也没什么意见。人对自己真不至于那么苛刻计较。

只是在想起皮囊和时间轴的问题时,他想起了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问题。

这里已经过去快八年了,不知道外边过去了多久?八天还是八个月?君上的脑回路那么清奇,说不定是八十天呢?谢茂毫无心理准备地检查了一下这副皮囊的骨龄,于是就受了惊吓!

这皮囊看上去还很年轻健康,查骨龄居然快四十岁了!

两边世界的时间流速竟然是一致的!

他和衣飞石在小世界里度过了快八年时间,君上居然也穿着他的皮囊在新古时代混了八年!

顾不上给君上刷脏话大礼包,谢茂也顾不上眼前的邪池了——反正他也没办法,谁爱管谁管吧——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回衣飞石身边。

二人一走八年,外人看来谢茂还在,衣飞石可是实打实地失踪了八年。

那边现在会是怎么个情况?

此次回风定星道场非常顺利,君上没有把他锁在流放星看守邪池的意思,谢茂伸手就拉住了衣飞石的手。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凉:“小衣。”

如今风定星道场的值殿之中,仅有衣飞石一人。

距离海族大面积入侵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救援行动基本上停止。

——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星球被海族彻底收割了智慧种族的魂魄,走在最前面的冼宫主与雪焚真人,也再也找不到可以救援的星球。

除了风定星道场、长愈宫附近的几张星图的零星星球上尚有人类存活,宇宙各处,任何没有修士存在的世俗星球,全都被海族捕猎一空。人类成为失去了魂魄的空壳,不饮不食,不行不动,安安静静地等到生机耗尽的那一刻,他们将与所有同胞和本族文明一起,成为宇宙中毫不起眼的尘埃。

太空中是没有声音的。

几位圣君在无数次徒劳奔波之后,站在虚空之中,突然之间就感觉到宇宙之中的死寂。

他们亲历了这一场浩劫,却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对后辈说,你看这片宇宙啊,原本是很热闹的。

结束了对人类的救援之后,修真界的求援信也纷至沓来。人类面对海族毫无还手之力,而今存续的修真宗门却几乎都有前辈先人参与两千年前的圣战,一时不备被腐兽打了个措手不及,门内高修清醒之后,马上就开始翻阅秘本、请闭关的老祖出山……损失肯定有,好歹是苟住了。

如今腐兽的祸端还未彻底解决,天下宗门皆望圣君,几位圣君还能怎么办?出马灭火呗。

冼宫主、雪焚真人提前一步走了,李秦阁与安玉霖倒是回来商量了一遍,天下大乱岂能坐视?除了必须吃气运的龙饺,李秦阁与安玉霖也都挑了自己曾有交情的宗门优先救援。

妙物山庄也有求援信递来风定星道场。

——这世上知道李秦阁晋升圣君的,不过两掌之数,妙物山庄必然是请九圣君救援。

安玉霖收到的帖子有一沓,他对妙物山庄肯定是有感情的,恰好他还想去原来门下故友姻亲的苏和庄救命,便与李秦阁商量,李秦阁拿了苏和庄的帖子,说:“我去这里吧。”

萧陌然有些紧张,只恐怕衣飞石和安玉霖都认为师父不念旧情。

毕竟,他与李秦阁的修为传承皆来自于妙物山庄。莫说二人此时还未从妙物山庄除名,就算被逐出山庄,只要修为还在,命还在,就不能对传授了立身之技的师门冷眼旁观。

衣飞石点点头,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安玉霖干脆把苏和庄附近的帖子都分给他:“分头行事。”

余下几人倒是都留了下来,毕竟腐兽能蛊惑人心,修为不到的随从带出去也是麻烦。神经紧绷两天,又在疯狂做执法玉简,几个小的都累瘫了,这会儿都去休息了。

只有衣飞石还在值殿中坐着,他也在休息,不过,一边休息,一边等谢茂回来。

“我知道出事了。”衣飞石也很关切地握着他的手。

十八个小时之前,他就没有再收到谢茂挪回来的至高海印。谢茂却没有回来。

十三个小时之前,冼宫主他们就几乎找不到可以救援的星球了,谢茂那边的情况应该也一样。可是,谢茂依然没有回来。

衣飞石只能推测他是被什么意外绊住了。

有君上在外边盯着,衣飞石倒不很担心谢茂的安全,肯定是不会出大问题的。

他比较担心会出点小问题。就是那种君上懒得出手,先生处理起来又很棘手、很可能会吃亏的那种小问题。这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跟在先生身边。

迎着衣飞石这么一双眼睛,谢茂哪里敢说自己被居白衣折磨了快二十个小时?

他倒是很想倒在衣飞石怀里示个弱,叫衣飞石更心疼自己……这不是又怕衣飞石太心疼吗!

把在流放星的事挑挑捡捡地说了,尽量不提居白衣,也不让衣飞石有机会问细节,他指着自己的皮囊说:“他把皮囊还给我了,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沤肥,居然没调时间流速……

谢茂这句话还没说完,衣飞石已经被君上归还皮囊的事惊住了,下意识地问道:“君上呢?”

——皮囊还给你了,君上去哪儿了呢?他还好吗?他不会出事吧?

这才是衣飞石话里真正的意思。

谢茂看着他。

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才要赔罪解释,谢茂已抱住他,低声说:“他一直不肯让我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不许我探知他的识海……因为,他认为,我若有了他的经历,就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谢茂在他耳边轻声问。

“我知道您和他是同一个人,我只是……”明明数万年来爱慕的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种背叛偷情的感觉?衣飞石被他吹得耳朵发软,“我只是担心君上,他从前就想灭世……”

衣飞石很早就知道君上有自毁倾向,他自作主张给君上下九转迷心种子,让君上下界轮回养善心,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阻止君上灭世,最深层的私心则是阻止君上自毁。他不愿君上与世同陨。

“这代表他心里也很清楚,”谢茂轻轻咬住衣飞石的耳朵,“如果他有了我的经历,也会和我做同样的选择。他会和我一样喜欢你,爱慕你,心里痒痒地想要撩拨撩拨你……这样你,那样你……”

衣飞石被他说得有些迷醉,很快又挣扎着清醒过来:“先生,您刚才说有要紧事……”

“你最近跟谁学的,这么会煞风景?”

“……”

“亲一下就跟你说。”

衣飞石只得老老实实地主动亲一下。

谢茂见他情绪确实好了,没有钻“我爱的人分裂成两个我该选择谁我又背叛了谁”的牛角尖,方才好整以暇地坐了起来,说:“我发现他没有调整时间流……”

一句话没说完,斜里突然刺出一柄飞剑,角度刁钻地指向谢茂肋下,直取心脏。

这熟悉的气息令衣飞石又惊又怒:“放肆!”

衣飞石拼尽了全力。

然而,空有圣人之心,佝偻金丹之躯。

前来偷袭的刘叙恩,已是半步圣人。

换句话说,只要君上不现身,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杀了谢茂。

洞虚境界的卢随心就能镇压住谢茂、衣飞石不得妄动,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半步圣人?

刘叙恩出现的瞬间,似乎就已经注定了谢茂的死期。

——他还那么地小心翼翼,惟恐一击不中,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行踪,以三个世界作为跳板,方才从谢茂的肋下刺出这一剑。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也知道,谢茂九成九是君上布下的一道香饵。

可是,和谢润秋不一样。谢润秋可以在派出居白衣试探之后,转身就走。

刘叙恩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世上使人最勇敢的,永远不是利益,而是感情。

杀了谢茂,才能救回恩师。

所以,哪怕现身就可能被君上逮住处死,刘叙恩依然要来。

他没有想过全身而退。

他想的是,他这个半步圣人,能不能在圣人将陷阱封死之前,把那块香饵吞进肚子里!

——如果能杀了谢茂,将君上留在永远的过去,释放恩师,他宁愿一命换一命。

为此他做了太多的准备。

这个时机或许不是最好的。可是,君上已经出现,哪里还有更好的时机?

明知是局,也得一试。

……

谢茂很无语。

刚刚才把新古时代的皮囊拿回来,马上就报废了。

难怪那个二杆子那么大方,皮囊说还就还。他是早就算好了吧?在这儿等着我呢!

刘叙恩一剑刺死谢茂,半步圣人手持神器,威力何等惊人?衣飞石被力量镇压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谢茂被一剑扎穿,还是一种很惨地死法——

那把剑从肋下最柔软的地方往上,穿过了谢茂的内脏,透过了膈膜,噗地扎碎了心脏。

刘叙恩没有动衣飞石一根汗毛。

衣飞石却在谢茂中剑的瞬间,目眦尽裂,浑身肌肤崩裂,渗出鲜血。

谢茂已经死了。

刘叙恩却陷入了与居白衣相同地困境。

——杀得死谢茂的皮囊,却拿谢茂的圣魂没有一点办法。

能杀死圣人的,惟有圣人。

刘叙恩只是个半圣,离着亲手杀死谢茂,还有十万八千里。

让谢茂意外的是,这人果然门路极多,不像居白衣那么无头苍蝇,搞什么谢茂十八吃,刘叙恩的目的很明确,杀死谢茂的皮囊之后,他没有半分迟疑,手里拿着一个玉简,当头朝衣飞石砸去!

确实只有圣人才能杀死圣人。这里的圣人除了谢茂,还有恩师。

刘叙恩几乎是在瞬间就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只怕君上下一秒出现将他斩杀。

然而,君上始终没有出现。

衣飞石看着被他仍在地上的玉简,说:“你以为这是斩前尘?”

“我推演了九百四十二万三千遍。”刘叙恩见君上至今未至,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不会放弃目前的好时机,“无论哪一种局面,您都不可能对自己施用斩前尘,将他斩出您的生命。”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衣飞石的目光依然在谢茂逐渐化为血水的尸体上。

刘叙恩当初炼制杀死谢茂的这一把剑时,有不解之处前来问他。他恰好领兵去了天东,君上便放下挽起的袖子,从泥地里出来,耐着性子教了刘叙恩两日。刘叙恩临走时,君上还赏了他几个洞府的天材地宝充作炼器的材料。

他想着往事,谢茂的尸体也彻底化作血水,反而使他冷静了下来。

衣飞石也已经想明白了。

刘叙恩杀不了圣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指望自己杀了先生。

“你推演了九百四十二万三千遍,就想出来用海族入侵人类星球,逼得我分身乏术,不得不炼制执法玉简阻止这场浩劫?”衣飞石问。

刘叙恩拿出第二块执法玉简。

衣飞石眼神微暗。

这是他最开始炼制的一批执法玉简,是按照最完整的斩前尘秘法所炼制。

“我原本可以对您使用这一枚玉简。”刘叙恩说。

他上前一步,跪在衣飞石跟前:“师父,您醒一醒吧。他对您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错事,您为什么总是不计较、不怨恨?您就没有想过有哪里不对吗?”

“若我对您用了这枚玉简,您必要耿耿于怀。认为是我将他斩出了您的生命,而非自觉。”

“现在我只对您用了切断法宝与契主的玉简,与感情无涉。”

“您能不能好好回想一下,从你们相识、相知,到后来他把您充作奴仆,肆意差遣责备,你们当中发生的一切种种,求您再用失去了契主控制的心和理智去回想一遍,您对他还有那种不可违逆的服从吗?您还觉得不管他做什么都正确吗?师父,你想一想啊!”

刘叙恩手里握着那枚能够斩去衣飞石感情的执法玉简,伏在衣飞石跟前,泪水直流。

衣飞石果然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认为我被君上控制了?”

刘叙恩点头。

“你费了这么多心机,毁灭了宇宙中大部分智慧种族,就是为了斩断我和‘契主’的联系,让我不再被他控制,你是为了救我?”衣飞石再次确认。

刘叙恩听出他话中的危险,缓缓将额头触地,说:“弟子代恩师执掌阴司多年,自知此罪无赦。今日冒险刺杀君上,本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他日死于恩师裁决,也是罪有应得,不敢抱冤。”

“你的目的是救我,还是刺杀先生?”衣飞石问道。

刘叙恩想了想,说:“若恩师知道君上曾以卑鄙手段将您控制多年,您自然要杀了他。”

衣飞石缓缓地说:“那么,我若告诉你,你错了呢?”

刘叙恩抬起头。

“我若告诉你,在你对我使用了那枚斩去法宝与契主关联的玉简之后,我没有任何从囚笼中摆脱的感觉。是,我确实曾经是君上的一件铠甲,我也确实曾与君上心意相通、以神论交。”

“可是,”衣飞石话锋一转,“当我正式追随君上修行,成功化人之后,这种关系就结束了。”

衣飞石回忆起往事,淡淡一笑:“我曾祈求君上不要这么做。”

“他告诉我,不行。”

“他说,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道。他教我成人,引我入门,并不想让我成为第二个他。”

“否则,你以为铠铠为何会出现?一件法宝,岂会生出两道器灵?”

说到这里,他看着刘叙恩,又问了一遍:“现在你是不是就想把手里那枚玉简砸在我的头上,彻底把君上斩出我的生命呢?——你想杀了君上,哪里是为了我?”

刘叙恩位阶高至半步圣人,哪怕在下界不可能带来全盛时期的力量,心境总是半圣级别。

以他半圣的心境,竟然被衣飞石一番话说得动摇了。

是承认自己想错了,恩师根本没有被控制,恩师就是个恋爱脑,一心一意爱慕君上,宁愿拿自己和门下弟子的性命去讨好君上,还是固执地认为恩师被君上洗了脑,用手里的完全版斩前尘,把君上彻底斩出恩师的生命?

若是认了前者,就是前功尽弃,这个世界无数被海族收割的人类都白死了,他自己也要受天诛灰飞烟灭,恩师依然被君上蛊惑控制。若是狠心走了后边这条路……

刘叙恩攥紧手里的执法玉简,看着衣飞石沾着鲜血的容颜。

他心里很清楚,什么前者后者,说穿了,无非是在他占尽上风的时候,究竟是尊重恩师的意志,还是尊重他自己的意志。

他以为恩师受控制受蛊惑,现在恩师已经证明了,没有那回事。

那他可以强行把恩师的恋爱脑洗干净吗?

“师父,您知道君上曾改良过一种幻术吗?”

“君上认为,施术者的见识终究是有限的,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存世越久的幻术越容易露出破绽,皆是因为当初布置幻术的术者眼界有限,无法随着时代进步,自然为后世中术者识破。”

“所以,想要让施术者把幻术布置得尽善尽美是不现实的。”

“他决定在中术者身上做手脚。被他改良过的幻术,主要作用在中术者身上。幻术的布景会随着中术者的常识进一步完善。比如中术者是中古时代的人,他就会穿着长衫裹着头巾,中术者是新古时代的人,他手里还会拿着手机——他认为自己应该是怎样的,身处的环境应该是怎样的,幻境就是怎样的。”

刘叙恩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师父,弟子罪犯不赦,自有天罚。看在弟子用这条命、竭尽全力想要救你的份上……醒一醒吧,师父。”

衣飞石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低声说:“你只求我,不对我用那枚玉简么?”

这时候衣飞石关心的是仍旧是那枚玉简,关心的仍旧是谢茂的圣魂,刘叙恩也已经绝望了。

“弟子……妄作小人。”

嗤啦一声。

刘叙恩已经将手里的玉简捏得粉碎。

直到此时,衣飞石一直冰冷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温度。

“你真以为自己能杀得了君上么?”衣飞石摘下他束发的短簪,轻轻一拨,刘叙恩头顶上巨大狰狞的旧疤痕就露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有些奇怪。

单看刘叙恩头顶上的伤痕,确实是君上的手笔,可是……

君上为什么要对刘叙恩动手?

君上已经下了手,刘叙恩怎么可能活下来?!

可怜谢茂一直蹲在旁边,看着师徒二人交锋,大气都不敢出。他倒不是怕刘叙恩来杀他,反正也杀不死么不是?他怕的是刘叙恩手里的那枚斩前尘玉简。

作为正面经受过斩前尘打击的倒霉鬼,谢茂深知那道禁法的可怕。

明明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就是不在乎。他至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初的心境,如果刘叙恩真的把他斩出了衣飞石的生命,衣飞石也变成了他当初的模样……

谢茂觉得,他可能会照着刘叙恩的脑袋,用巨斧当当当敲上八十一天!

直到刘叙恩把玉简捏碎了,谢茂才松了口气,适时地开口:“你们……聊好了吗?”

朕……还死着呢。

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