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两界共主(158)

熬过了最初的四天, 衣飞石适应了灵台中的阴风, 开始慢慢剥离知觉。

这种精细活儿需要强度极大的专注力, 衣飞石神魂虚弱,专注力是最大的弱点, 他自己贴符念咒, 谢茂在旁护法, 到最后依然觉得不大保险,衣飞石将两枚婚戒分别戴在双手食指之上, 拇指轻扣, 借此保持镇静。

真元玄池上的功夫, 谢茂都有办法帮忙, 唯有灵台上切割感知这事儿,除了衣飞石自己,谁也不能去捣乱——原本有衣飞石和徐莲两种知觉就够混乱了, 再添上个与衣飞石极其亲昵熟悉的谢茂,能把衣飞石彻底弄迷糊。

衣飞石在屋内盘膝坐定,谢茂点了一支凝神香,注意力锁定在衣飞石的身上。

倘若一支香燃到尽头, 衣飞石依然没有醒来, 谢茂就要强行唤醒。这自然会给衣飞石原本虚弱的神魂造成极大的伤害, 唤醒之后重新切割感知, 又得消耗极大的心力。可是, 不唤醒也不行。

若是衣飞石无法剥离感知, 反而被徐莲残留的执念拖了下去, 下场就和徐莲一样了。

谢茂十分迷信衣飞石的天资,信心满满,小衣必然能一次竟功。衣飞石真正坐下去之后,他坐了不到三秒钟,原本笃定地念头就开始乱了。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万一小衣失败了呢?小衣千万不能失败啊,太折腾了……

另一边,衣飞石沉入灵台之中,原本无形的阴风就显出了完整的幻象。

他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小弟子。

而是一只陌生的雌虫。

他从未见过那只雌虫,可他心里知道,那就是徐莲。没有任何道理,天生注定知道。

这是十日轮回中的第一日,也是徐莲意识保持得最完整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不存在的魂魄会被冲炁一点点切割成碎片、齑粉,到第十日彻底消散,重新开始下一次剖身的轮回。

虫身徐莲的身体被冲炁一次次挤压切割,魂体不流鲜血,也无伤痕,只有一丝丝流散的星光。

看着徐莲仰望上界的双眼,衣飞石心中隐痛。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隐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与渴盼。他承受了剖身的痛苦,却因这凌迟碎剐的痛苦而获得了希望——

他想让我活下来。衣飞石能听见自己逆血上行的声音。

心太痛了,就会呕血。

就在这一丝痛得难以自拔的恍惚间,衣飞石握紧拳头,拇指碰到了食指上的戒圈。

这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过来。他记起了自己如今神魂虚弱,容易陷入情绪无法自拔,他也记起了自己此行是为了剥离感知。只有不让徐莲的痛苦影响他本身了,他才能养好徐莲。否则,徐莲的牺牲白费了,他只能跟随徐莲一起沉沦不出。

可是……衣飞石看着眼前彻底陌生的徐莲。为什么会是虫身?!

这根本说不通!

若徐莲是追随他和君上下界,悄悄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虫子。

因为,徐莲并没有穿越时间的能力。他一旦选择偷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就无法离开。而追随君上下界的这条时间线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够让徐莲出意外不得已附身虫身的力量!

往日衣飞石想到困惑之处,瞬间就会遗忘了。

今天的情形不同。他专注于自身灵台之中,谢茂也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情况。若想在这时候动手脚混淆他的记忆,一则很容易被谢茂发现端倪,二则也可能彻底把衣飞石弄迷糊,让他陷入混乱,永远无法醒来。

所以,衣飞石并没有稀里糊涂地将各种冲突“自洽”,顺着徐莲的矛盾处往下深想,越想越不对。

徐莲……不是早就死了吗?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就在庐江之畔,徐莲以身做祭,替他陨落。他还记得徐莲诵经时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痛极了,可是,他没有阻止徐莲。

他冷静地站在那条宽阔江面的另一边,看着江上寒冷的雾气,目睹了小弟子的陨落。

……因为,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不能死。衣飞石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一道致命的创伤,不断地淌着血。

我要救君上,我还不能死。所以,徐莲替我死了。

当时痛极冷极的心境,衣飞石回想起来半点不陌生,恍如昨日。

他不明白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

除非,这个徐莲……根本就不是徐莲!衣飞石悚然惊醒,飞速靠近正在承受剖身之苦的虫身徐莲,他看着虫身徐莲的双眼,那眼中有隐忍的痛楚,有急切与渴盼,有令人不忍久视的牺牲决绝……

渴盼?他在渴盼什么呢?衣飞石顺着虫身徐莲眼望的方向望去。

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衣飞石的灵台之中,就算虫身徐莲在剖身之初曾经见过什么,此时也不可能重现。

香灰燃透,扑簌簌落下。

谢茂插下的那一支凝神香,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谢茂关切地守着衣飞石,心中担心无比,暗暗打气:加油啊小衣,你可以的!一次竟功!别折腾自己!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

衣飞石突然抽动了一下肩膀,把谢茂唬了一跳。这可不是正常苏醒程序!

果然衣飞石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却在意识内观的情况下,强行驱动了皮囊,右手指尖生生在左小臂上撕开几个字:地深不知天年。

谢茂看着那血淋淋的胳膊反而冷静了下来,一边留心衣飞石是否还有消息传出,一边看着凝神香。

香头彻底燃尽。

谢茂掌心贴着衣飞石背心命门,口中一缕清气,倏地渡入。

衣飞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眼底藏着深深浅浅的恍惚。

他不记得在灵台中看见的一切,见谢茂搂着他,炉中凝神香燃尽,他依然能感觉到徐莲的剖身之苦,可见是剥除感知失败了。这让衣飞石有些失望。折腾这么多天,累得先生日夜守护,如今竟然失败了,接下来三五日里,先生还不能休息……

“未能竟功,实……”衣飞石忍不住向谢茂赔罪,却被谢茂捏住胳膊。

他这时候才觉得胳膊有些疼。

先生这么用力捏我,是怪我太蠢太无能了么?

可这也不是捏出来的痛法儿。他稀里糊涂地想,难不成我入定的时候,先生还对我动手了?

他觉得谢茂没那么坏,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衣飞石神魂虚弱,专注力差。好几个稀里糊涂的念头闪过了,他才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膊。

这时候鲜血淌了满手,胳膊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皮肉被撕开的裂疼。衣飞石还看见自己指尖血迹斑斑的右手。好吧,破案了,不是先生偷偷打我,是我自己把自己挠坏了。

我这是……怎么了?衣飞石丝毫没想过这伤是自己传递出来的信息。

谢茂将一枚祛痛丸喂他吃了,念咒除去衣飞石臂上血污,几道指尖生生抠出来的血槽组成的字迹赫然显现。衣飞石脑子里懵了一瞬:“这是我……”

凡人用刀用剑在胳膊上刻字就极其不容易了,何况是用指尖划字?

衣飞石不单留了字,那伤口还隐约带着纸上龙蛇的潇洒遒劲,衣飞石再懵也认得出自己的手笔。

自己给自己传信息,解读绝对不会出错。

地深不知天年。

“这是说,九幽之下,差官阴神没有过去未来之分,他们弄不清楚现世的时间点。”衣飞石说。

谢茂指了指他的眉心:“这和你的徒弟有什么关系?”

衣飞石想了许久,缓缓摇头。他想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你用血肉留讯,此事必然十万火急。”谢茂缓缓地说。

他想让衣飞石把灵台中的阴风放出来,又怕衣飞石多想。

衣飞石此举委实太过凶险,若非谢茂知道他确实太过眷顾小弟子,绝不肯答应让他用灵台养徐莲。

现在出了事故,若是磨着衣飞石把阴风放出,谢茂就怕衣飞石觉得他借机发挥,趁乱把徐莲这个闷雷掘出来。衣飞石如今心思重,不像从前那样强项,敢和皇帝反驳顶嘴,谢茂只得越发谨慎仔细。

哪晓得衣飞石处事比他果决:“事端必然出在那缕残念上。”

“还请先生替我把徐莲的残念从灵台取出,暂时拘束在生死册中。”搁了旁人,衣飞石不放心。谢茂手持生死册,必然能保那缕残念安全。

若是猜错了事由,那也无妨。无非是重新熬上几天,再次适应小弟子在灵台中的存在罢了。

如今先把徐莲从灵台中取出来最妥当。

将徐莲放进衣飞石的灵台不容易,取出来照旧不容易,依然是衣飞石神魂虚弱的老问题,一个操作不当,衣飞石就会被弄迷糊。谢茂小心翼翼地翻出摄灵图册,提着心,慢慢慢慢地运作真气,花了快四个小时,才把那缕纠缠不舍的阴风从衣飞石的灵台中取出,还归摄灵图册。

谢茂倒是没什么,衣飞石反而汗出如浆,擦去汗水之后,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看见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的衣飞石,谢茂缓缓合上摄灵图册,心中微疼。可见那缕名叫徐莲的阴风,给小衣带来何等大的拖累和压力?他日若是养好了,先打一顿出气!剖尼玛的身呢!

骂完才想起来,人家好像是替师父死才剖身。他要不剖,小衣不就坏了?

不管,还是要打一顿!太折腾人了!

衣飞石遗忘了灵台中发生的一切,谢茂也不能贸然去衣飞石灵台中探察。一来灵台中未必能发现端倪,二来此时闯入很容易把衣飞石弄迷糊——谁让他现在神魂虚弱,禁不起折腾。

事情既然和徐莲有关,那就从发现徐莲的住家宅院开始查起。

谢茂和延嗣清平这几日都陪着衣飞石,一人一虫都脱不开身。好在郄谷兰安排给谢茂的卫队也不是吃素的,早早地把西桐緜一家查了个底朝天。

说来西桐緜的祖上也算是谢茂的故虫之一。

在谢茂带着延嗣清平出门寻找天人感应中的契机时,曾有人类反抗军炸掉了通关闸口。当时的无差别攻击造成了许多人类死亡与虫族受伤,虫族迁怒所有人类,一个名叫苏煦的人类表达了不满,被虫族刁难,他的丈夫西桐谨被迫用当众鞭挞的方式保住了苏煦的命。

那也是谢茂与陶无极的初次相遇。当时陶无极杀了在场大部分虫族,切割了西桐谨的镰爪与刀翼,意图解放苏煦。他要求苏煦杀了西桐谨。当然,苏煦对此很犹豫。

在谢茂和陶无极离开之后,苏煦救助了自己的虫族丈夫,如今的西桐緜就是西桐谨和苏煦的后代。

西桐家是延嗣家的家臣,理所当然站在了延嗣霆的阵营。初期与谢茂阵营是对手,后期谢茂与延嗣霆联手对抗虫族母星,西桐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谢茂表示不记得这个虫子。

延嗣清平轻声道:“他是西桐诫的血亲兄弟。”这是虫族同父异母的说法。

西桐诫是B战区作战司司长,后期担任延嗣霆的作战总指挥,战功赫赫。打到后期有机会见到谢茂时,他已经成了谢茂的友军,自然也就没机会变成谢茂的傀儡。最终随延嗣霆战死,英烈非常。

西桐诫战死了,西桐诫的虫崽儿也战死了,他留下的战功和余荫自然分润到了兄弟身上。

西桐谨本身也有战功,再有血亲的余荫情面,授勋时很占便宜。至少当时还活着的伊摩图门把他记得很牢,各方面都给了照顾,身份,封地,待遇,名誉,样样不缺。也正是因为如此,西桐一家和陶家走得很近——陶无极虽然死了,陶家却以信主亲传的身份得到了傀儡虫子们的供奉,一直活得很滋润。

“密室也是那段时间由西桐家先祖苏煦所建。”洛夏少校转述查实的资料和口供。

“也就是说,在圣战之前,这块地上并没有这座宅院,更不存在密室。”谢茂问。

洛夏少校觉得谢茂问的话太可笑了,当然他不敢笑,只能毕恭毕敬地解释:“主人,在郄谷裁判长受封之前,菲斯这一整片都是荒地。”

天衡被修改之后,许多地方五行混乱,虫族无法控制,只能将之舍弃。

虫族殖民地建立的五大战区之外,有着大片大片无法居住的“野外”。菲斯这块地盘也位于九条龙脉之上,除了修士,其余人类虫族都无法在此生活。

直到后来蓝星被谢茂带回随身空间,天衡重新被理顺,五行恢复正常,这里才变得宜居。

就算徐莲是修士,能够在五行紊乱的野外生存,甚至他能在五行逆转的野外修建起如今的宅院,可是,他所修建的宅院和密室,根本不可能在五行更迭中保持完整。

蓝星被带入谢茂的随身空间时,五行发生了改变,整个蓝星都留下了遗迹。如今西桐家居住的宅院和发现徐莲的密室,都没有发现那种特殊的痕迹。也就是说,密室必然修建在蓝星进入随身空间之后。

谢茂与衣飞石对视一眼。

徐莲牺牲剖身的时间,和衣飞石濒临崩溃的那一回,对不上。

谢茂把蓝星揣回随身空间之后,衣飞石并没有遭遇任何可能陨落的危险。

——徐莲不是为了衣飞石剖身。

那是为了什么?

“地深不知天年。”谢茂轻轻地说。

衣飞石在灵台中已经把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清醒地说出来。

不管衣飞石心中如何难以接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是坐标。”衣飞石霍地起身,在谢茂跟前屈膝跪下,“臣万死。”

人类喜欢说轮回转世,喝过孟婆汤,就是全新的人生了,一辈子与下一辈子完全没关系。然而,在地府看来,人就是那个人,鬼就是那只鬼,不过是轮回在不同的时间线上而已。

所以,地府中的鬼差阴神找鬼很容易,想要找到人,只有得到阳间的坐标,才能准确地在正确时间点上找到准确的那个“人”。许多穿越故事里都说鬼差勾错了魂,多半是把想勾前世找到了后世,干脆把后世丢到前世去填坑——在鬼差看来,反正都是一个人,时间有点出入而已。

时间长得没有尽头,能够穿越时间的修士通常也是以自身为坐标点,才能保证自己不迷失在时间长河之中。让修士去无边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找人,多半也是和鬼差一样,两眼懵逼。

所谓天道有政策,修士有对策。时间太长,找不到人就大海捞针么?那自然也不是。

修士总是有办法的。

凡人在时间线上有无数个自己,修士也一样。

修士在登真之后,魂魄不再轮回,可在登真之前,依然有无数个自己在轮回中翻滚。

修士可以将轮回中的无数个自己作为眼线,设定某种触发机制,比如找到某个特定的目标之后,用某种特定的方式,给自己发出信号。

比如谢润秋。他给自己设定的条件是被亲子弑杀,即刻惊动远在未来的神躯,前来追杀儿子。

徐莲也是将自己当作了坐标。他的修为远不如谢润秋那么深厚,只能用剖身守心大轮回经的方式,向远在未来的徐莲发出了呼唤——师父在这里。

谢茂与衣飞石都不知道操控常老祖的幕后之人是谢润秋。

他们只知道有故人在定位寻找自己,且大概率来者不善。如今就发现了用自己做坐标的徐莲。

衣飞石只能谢罪:“臣疏忽了,陷先生于险地,请先生即刻处置!”

他要处置的不是自己,而是收在生死册中的那缕残念。

谢茂将摄灵图册拿出来,缓缓翻开,收着徐莲那一页依然是一缕阴风,不成人形。

想起衣飞石初见徐莲时呕血流泪的模样,谢茂摇摇头,说:“这事不急。若要泄漏坐标,他在你灵台中待了近五日,此刻处置也来不及了。何况,这里是我的小世界。”

小世界里,谢茂就是绝对的掌控者。对方不来也罢了,一头撞进随身空间,即刻被奴隶烙印。

“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大寻常。那剖身的经文念来满满的孺慕之思,一心一意敬你爱你,若非出于至诚,天地不认也无法留存施为。你这小弟子做坐标是无疑,可做了坐标寻着你我,未必心存恶念。说不得是赶来救你的呢?”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

若这缕不认识的残念是君上的徒弟,谢茂说不得就顺手打散了。可是,这是小衣的徒弟。

如今为了谢茂的安危,衣飞石是宁杀错不放过。万一真的杀错了,衣飞石自然不会迁怒怪罪谢茂,更不会为了保护谢茂赶尽杀绝而后悔,可他依然会自责痛苦。

谢茂宁愿冒险把这缕残念留下来。

反正衣飞石的大徒弟已经追杀过他一次了,也不差这个小的。朕还能让你个小毛毛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