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现场会高官发宏论 杏树梢奇猪炫异能

非常抱歉,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讲到那次养猪现场会的盛况。为了开这次会,全屯的社员准备了一周;为了讲述这次盛会,我铺垫了整整一章。

先让我从猪场的墙说起。猪场的墙,新刷了石灰,据说石灰可以消毒。白色的墙上,写满了红色的大字标语。标语内容与养猪有关,与世界革命有关。写标语的人,除了西门金龙还能是谁?在我们西门屯,最有才华的两个青年人,一个是西门金龙,另一个就是莫言。洪泰岳的评价是:金龙是堂堂正正之才,莫言是歪门邪道之才。莫言比金龙小七岁。金龙大出风头的时候,莫言犹如一只肥大的竹笋在地下积蓄力量。那时候没有人把这小子当成一回事。他相貌奇丑,行为古怪,经常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鬼话,是个千人厌、万人嫌的角色。连他自家的人也认为这孩子是个傻瓜。他的姐姐曾经指点着他的脸质问母亲:娘啊娘,他真是你生出来的吗?是不是我爹早起捡粪时从桑树棵子后边捡来的弃婴?莫言的哥哥姐姐都是身材挺拔、面容清秀的青年,其质量绝不亚于金龙、宝凤、互助、合作。母亲叹着气说:生他的时候,你爹梦见一个拖着大笔的小鬼,进了我家的厅堂,问他来自何处,他说来自阴曹地府,曾给阎王老子当过书记员。你爹正纳闷着,就听到内室传出响亮的婴啼,接生奶奶出来报告:掌柜的大喜,贵府太太生了一个公子。这些话,我估计大半是莫言的妈妈为了改善莫言在村子里的地位而编造,类似的故事,在中国的民间演义中比比皆是。现在你去我们西门屯——现在的西门屯已经变成了凤凰城的经济开发新区,昔日的良田里矗立着一座座不中不西的建筑物——莫言是阎王爷的书记员投胎转世的说法大行其盛——上世纪七十年代是西门金龙的时代,莫言要露出头角还得等待十年。现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为筹备养猪大会西门金龙拿着刷子往白墙上涂抹标语的情景。金龙戴着蓝色的套袖白色的手套,黄家的互助为他提着红漆桶,黄家的合作为他提着黄漆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漆气味。屯子里的标语从来都是用广告粉书写,这次使用油漆,是因为县里拨来了充足的会议经费。金龙写字时十分有派,大刷子蘸红漆写出字的主题,小刷子蘸黄漆勾出字的金边。红字金边,格外夺目,犹如当今美女粉面上的红唇蓝眼。许多人都围在后边看金龙写字,赞美声不绝于耳。与吴秋香是好朋友、比吴秋香还风骚的马六老婆娇滴滴地说:

“金龙大兄弟啊,嫂子要是年轻二十岁,拼了命也要当你的老婆,当不了大老婆也要当小老婆!”

有人在旁边插嘴说:“当小老婆也轮不到你!”

马六老婆用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互助与合作,说:

“是啊,有这对天仙似的姊妹花,当小老婆也轮不到我。大兄弟,该把这两朵花采了吧?再拖下去,小心被别人尝了鲜!”

黄家姐妹满脸赤红,金龙也有些羞臊,他举起漆刷子,威胁道:

“闭嘴,你这浪货,小心我用漆刷子把你那嘴封了!”

说到黄家姐妹与金龙的关系,我知道你蓝解放心里不是个滋味,但既然翻出历史旧账,这些事又不能不说,即便我不说,莫言那小子也不能不写,从他那些臭名昭著的书里,西门屯的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了,标语书写完毕,那些未被刷掉的杏树干上也刷了石灰,杏树的枝条上,也由那些猴子般的小学生爬上去扎上了彩色的纸条。

任何运动如无学生参加就显得一片清冷,学生掺和进来,热闹劲儿就来了。即便是饥肠辘辘,节日的气氛也很浓很浓。在马良才和那个新调来的扎大辫子、讲普通话的年轻女教师率领下,西门屯小学的一百余名学生,像集群开会的松鼠,在杏树上蹿上跳下。在我的猪舍正南方约五十米处,有两棵树干间距约五米但树冠几乎连接在一起的大杏树,几个玩得兴起、甩了破棉袄、光着脊背、只穿着破棉裤、裤裆处露出的烂棉花宛如新疆细毛羊肮脏尾巴的生猛男孩,玩起了猴子荡秋千的游戏。他们扯着这杏树梢头的柔韧枝条荡来荡去,获得巨大惯性后,一松手,就如小猴,弹射到那杏树的梢头。与此同时,那杏树上的孩子也用同样的方式飞到这棵杏树上。

好,咱们继续说开会的事。所有的杏树都被打扮成了头扎彩纸条的老妖精,在猪场中间那条南北贯通的道路两边,每间隔五米,插一面红旗。在那片空地上,垒土成台,台侧用苇席遮挡,两边悬挂红布,正中扯起横幅,上边自然有字,这种会场,凡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细说。

我要说的是,为这次会议,黄瞳赶着一辆驴拉的双轮车,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杂品门市部,买回了两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个唐山造瓷碗,还有十把铁勺子,十斤红糖,十斤白糖。这也就是说,会议期间,人们可以在我们杏园猪场免费喝到糖水。我知道这次采买,黄瞳又从中克扣了利头。因为我看到他向大队保管和会计交货交账时,神色慌乱。另外这家伙在路上一定偷吃了不少糖,尽管他把糖的分量不够的原因推到供销社头上,但这小子躲在杏树后低头吐酸水的情景,说明了大量的糖正在这小子胃中发酵冒泡。

我还要说的是西门金龙的一个大胆狂想。因为养猪现场会的主角其实是猪,因此猪的面貌决定会议的成败。就像金龙对洪泰岳说的那样,即便把杏园猪场用语言美化成鲜花,但如果猪不好看,也难以服众。因为大会的重头戏是全体与会代表参观猪舍,如果猪舍里的猪不好看,那这会就失败了,而我们西门屯想借猪成为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汤。洪泰岳复出之后,显然是把金龙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尤其是金龙从沂蒙山购猪之后,他的话分量明显加重。金龙的建议得到了洪书记的大力支持。

金龙的设想是把那些肮脏的沂蒙山猪统统用碱水洗三遍,然后用理发推子为它们剪去长毛。于是又派黄瞳和大队保管去买来了五口大锅,二百斤食碱,五十套理发用具,还有一百块当时价格最贵、气味最芳香的罗锅牌香皂。但这计划实施起来难度之大超出了金龙的想象。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区来的猪,是那么的刁钻油滑,要给它们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们。在现场会召开的前三天开始实施这计划,但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连一头猪也没收拾好,大队保管的屁股还被猪咬去了一块肉。

计划不能实行是金龙的一块心病,在会议召开前两天,他突然一拍额头,如梦初醒般地说:“我怎么这么傻呢?真是的,我怎么这样傻呢?”金龙想起了不久前用浸酒的馒头麻翻了凶狠如狼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书记汇报,洪书记也恍然大悟。于是赶紧去供销社买酒。醉猪,自然用不着好酒,那些五毛钱一斤的薯干酒足矣。馒头让各家去蒸,后来又把让各家蒸馒头的命令撤销,对付这些能把石头吞下去的猪,哪里还用得着白面馒头,玉米面窝头足矣!连玉米面窝头也用不着,把酒直接倒到它们日常食用的糠菜参半的饲料里就行了。于是,就在饲料锅旁摆上大酒缸,每桶饲料里掺上三瓢酒,插上根烧火棍搅和搅和,就由你蓝解放等一干人担到猪舍前,倒进食槽里。那一天杏园猪场里酒气熏天,酒量小的猪不用进食,嗅着这味儿就醉了。

我是种猪,在不久的将来要承担特殊的劳动,干我那活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这道理养猪场场长西门金龙比谁都明白,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享受着吃小灶的特殊待遇。我的饲料中没有棉籽饼,因为棉籽饼含有一种名叫棉酚的物质,能够毒杀雄性动物的精虫。我的饲料是由豆饼、薯干、麸皮和少量的优质树叶混合而成,气味芳香,营养丰富。这样的饲料别说喂猪,喂人也完全可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观念的变化,人们认识到,当年我吃的饲料才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其营养价值和安全性远远超过鸡鸭鱼肉和精粮细米。

他们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饲料里掺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论,我的酒量还是不错的,虽不敢说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响我思维的清晰和行动的敏捷。我绝不会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样窝囊,两个蘸了酒的馒头吞下去,顷刻就醉成了泥一摊。但一瓢酒足有两斤,掺在我那半桶精美饲料里,吃下去后,约有十几分钟,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头晕晕乎乎,四条腿软绵绵的,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脚底下仿佛踩着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体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树左右摇摆,平日里那些沂蒙猪难听的嚎叫竟然像动听的民间小曲一样在耳边缭绕。我知道喝高了。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觉,鼾声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跳舞、唱歌。我毕竟是猪中之王,喝醉后也保持优雅风度。我忘记了要隐藏自己的特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纵身跳,仿佛地球人登陆月球,弹跳力剧增。我一个纵身跳就将自己已经相当雄伟的身体搁置在了杏树的枝杈上,两根枝权正好架住我的四条腿,使我的身体上下颤悠。杏树质材柔韧,弹性极好,如果是杨柳枝权,必将被我压折。我就这样趴在树上,如同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蓝解放等人挑着猪食桶在杏园里穿梭奔跑,我看到在猪舍外临时支起的锅里,热水冒着粉红的蒸气,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经醉得四爪朝天,开了它的膛它也不会哼哼一声。我看到黄家的美丽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着胸前印着红色的“杏园猪场”仿宋体字样的洁白工作服,手持理发工具,正在接受那位从公社驻地请来的专给公社干部理发的林师傅的训练,林师傅头发粗硬,犹如猪鬃,面孔瘦削,手头上骨节粗大,一口十分难懂的南方话,说得那些跟他学艺的姑娘们满脸困惑。我还看到在那个用苇席围起的戏台上,大辫子普通话女老师,正在耐心地排演节目。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个节目名叫《小猪红红进北京》,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演唱,借用了民间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载歌载舞,扮演小猪红红的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其余的都是男孩,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憨态可掬的小猪面具。我看到孩子们跳舞,听到孩子们唱歌,身上的艺术细胞发痒,我的身体抖动,连带着杏树枝条哗哗作响,我张开喉咙歌唱,想不到发出的一声猪叫,这声音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来以为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放声歌唱的,但想不到竟然发出猪的声音,这令我感到沮丧,当然我也没有完全丧失信心,我见过会说人语的八哥鸟,也听说过会说人话的狗和猫,而且,努力回想起来,在我前两世当驴做牛的时候,似乎也曾在某些关键的时刻,用粗大的嗓门,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人类的声音。

我的叫声引起了那些正在学习使用理发工具的女人们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姐发出一声惊叫:“看啊,公猪上了树!”那个混杂在人群里、一直想进猪场工作但迟迟没有得到洪泰岳批准的莫言眯着眼说:“美国人早就上了月球,猪上树有什么大惊小怪!”但他的话淹没在女人们的惊口Ll声中,没被任何人听到。他又说:“南美洲热带雨林中有一种野猪,在树权上筑巢,它们虽是哺乳动物,但身上生着羽毛,生出来的是蛋,孵化七天后,小猪才破壳而出!”但他的话依然淹没在女人的惊叫声中,没被任何人听到。我突然产生了想与这个小子结成亲密朋友的愿望,我想对他高喊:“哥们儿,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请你喝酒!”但我的叫声也淹没在女人们的惊叫声中。

女人们在西门金龙的率领下,喜气洋洋地冲上前来。我抬起左边的前爪,对她们挥挥,我说:“你们好!”她们听不懂我的话,但她们领会了我对她们的友好表示,于是她们一个个弯腰捧腹地大笑起来。我冷冷地说:“笑什么?严肃点!”她们听不懂我的话,依然嘻嘻哈哈。西门金龙皱着眉头说:“这家伙,果然有些道行,但愿后天现场会时,你也能像现在这样趴在树上!”他拉开猪舍的铁栅栏,对着身后的人说:“来吧,先从这家伙开始!”他到了杏树下,颇有教养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说:“猪十六,我们要给你洗澡,剪毛,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猪,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给其他的猪做出表率。”他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四个民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每人扯住我一条腿,把我从树上拖下来。他们动作粗野,手上力气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难以挣脱。我恼怒地大骂着:“你们这些孙子,你们不是上庙烧香,你们是在糟蹋神灵!”他们把我的怒骂当成了耳边风,就这样仰面朝天地拖着我,把我拖到碱水大锅旁边。他们抬起我将我扔到锅里。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发出来的恐惧使我产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吃下去的那两瓢酒浆顷刻之间变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实行之前,猪皮是连同猪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时候,被杀死的猪就是扔到这样的碱水锅里屠戮去毛,用刀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摘去头蹄,开膛破肚,挂到架子上卖肉。我的四蹄一蹬就从大锅里跳了出来,我的动作快得让他们大吃一惊。但很不幸的是我从一口锅里跳出来,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锅里。锅里的温热的水猛然间淹没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马上就感到了难以言表的舒适,舒适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经没有力量跳出这口锅。女人们围上来,她们在西门金龙的指挥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肤,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睁半闭,几乎睡了过去。后来,民兵们把我从锅里抬出来,凉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感到慵懒无力,大有飘飘欲仙之感。女人们在我身上大动刀剪,把我的脑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龙的构想,女人们应该在我的肚腹两边剪出两朵梅花图案,但结果刮成了光板。金龙无奈,用红漆在我身上写上了两条标语,左边肚皮上写着“为革命配种”,右边肚皮上写着“替人民造福”。为了点缀这两条标语,他用红漆黄漆在我身上画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体成了一个宣传栏。他画完了我,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容,当然更多的是满意的神情。围观的人们齐声喝彩,都夸奖我是一头美丽的猪。

如果能把杏园猪场里所有的猪,都像收拾我一样收拾一番,那每一头猪都将成为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但这件工作出奇的麻烦。单为猪洗碱水澡一项就无法落实。而现场会又迫在眉睫,无奈何金龙只好修改自己的计划。他设计了一种笔画简单但艺术效果颇佳的脸谱,教给二十个心灵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后发给他们每人一个漆桶两支排笔,让他们趁着那些猪醉酒的时机,为它们勾画脸谱。白猪使用红漆,黑猪使用白漆,其他颜色的猪使用黄漆。青年们起初还认真勾画,但画过几头后便浮皮潦草起来。尽管是深秋天气空气清爽,但猪舍里还是恶臭逼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谁的心情也不会愉快。女青年们原本就办事认真,虽心情不快也不会过分胡闹,男青年们就不管那一套了。他们用排笔蘸着油漆在猪身上胡涂乱抹,使许多白猪身上红漆斑斑,仿佛刚中了一梭枪弹。黑猪画上了白脸谱,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迹于男青年当中,用白油漆为四头瓦刀脸的黑猪各画上了一副宽边眼镜,还用红油漆为四头白母猪染了蹄爪。

“大养其猪”现场会终于开始了。既然攀树绝技已经暴露,那我就不客气了。为了让猪们在会议期间保持安静,给与会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饲料里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掺酒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当大会开始时,所有的猪都醉得如同死猪。整个杏园猪场里弥漫着酒香,金龙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试验成功的糖化饲料的味道,这样的饲料使用精料很少,但营养价值奇高,猪吃了不吵不闹,不跑不跳,只知道长膘睡觉。因为多年来影响生猪生产的关键问题是缺少粮食,糖化饲料的发明,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为人民公社大力发展养猪事业铺平了道路。

金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可以庄严地宣布,我们试制的糖化饲料,填补了国际空白,我们用树叶、杂草、庄稼秸秆制成糖化饲料,其实也就是把这些东西转化成精美的猪肉,为人民群众提供了营养,为帝修反掘下了坟墓……”

我悬卧在杏树权上,小风从我的肚皮下飕飕刮过。一群胆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头上,用坚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时进溅到耳朵上的饲料。它们的小嘴啄食时触及到我血管密布、神经丰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仿佛在接受耳针疗法,感觉很舒服,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眼皮像用糖浆粘住了。我知道金龙这小子希望我在树权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张能把死猪说活了的油嘴胡说八道,但我不想睡觉,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为猪召开的盛会,这大概是第一次,今后会不会再有也很难说,我如果在这样的历史盛会召开之际睡过去,那将是三千年的遗憾。作为一头养尊处优的猪,如果想睡觉,今后有的是机会,但眼下我不能睡。我晃动耳朵,使它们与我的脸颊相拍,发出啪啪的响声,我这样一说,众人都会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种典型的猪耳朵,而不是沂蒙山猪们那种耸立在头顶的狗耳朵,当然,现在有许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两只破袜子一样耷拉着,现代人闲得无聊,把许多根本不相干的动物弄到一起杂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这是对上帝的公然亵渎,总有一天他们要接受上帝的惩罚。我抖动耳朵驱赶走麻雀,伸爪从树枝上摘下一片红得如血的杏叶,放到嘴里嚼着。苦涩的杏叶,作用犹如烟草,使我困意顿消,于是我就耳聪目明地、居高临下地观察、聆听着现场会的全景全声,将一切录入我的脑海,胜过当今性能最佳的机器,因为那机器只能记录下声音和图像,但我除了记录下声音和图像之外,还记下了气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与我争论,你的脑子,被庞虎的小女儿给弄乱了,你现在虽然只有五十岁出头,但目光呆滞,反应迟钝,显然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执己见,与我进行无谓的争辩。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说,“大养其猪”现场会在西门屯召开时,西门屯还没有通电,是的,正如你所说,那时候屯前的田野也确实有人在栽埋水泥电线杆,但那是通往国营农场的高压线路,那时国营农场划归济南军区,番号是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营连干部是现役军人,其余的全是青岛和济南下放来的知识青年,这样的单位,当然需要电,而我们西门屯通电,是十年之后的事。也就是说,“大养其猪”现场会召开期间,每到夜晚,西门屯大队除了猪场之外,完全是一团漆黑。

是的,我前边说过,我的猪舍里安装了一只一百瓦的灯泡,我还学会了用蹄爪开灯关灯,但那是我们杏园猪场自己发的电。按照当时说法,那叫“自磨电”,用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带动一台电动机,就把电磨出来了。这是西门金龙的发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问莫言,他当时曾异想天开,做了一件著名的坏事,这事儿我马上就会讲到。

会场舞台两侧的两根立柱上,悬挂着两个巨大的喇叭,将西门金龙的讲话放大了起码有五百倍,我猜想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能听到这小子吹牛皮的声音。舞台的后侧是主席台,六张从小学校搬来的课桌拼成一张长桌,上边蒙着红布。桌后六条也是从小学校搬来的长凳,凳上坐着身穿蓝色或者灰色制服的县、社官员,从左边数第五个人身穿一套洗得发了白的军装,此人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一个团级干部,是县革委会生产领导小组负责人。右边数第一人,是西门屯大队支部书记洪泰岳,他新刮了胡子,新理了发,为了掩盖秃顶,戴一顶灰色仿军帽。他的脸红光闪闪,仿佛一只暗夜中的油纸灯笼。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梦,大寨人陈永贵就是他梦中的榜样,如果国务院成立一个“大养其猪”指挥部,没准会调他去担任副总指挥。那些官员们有胖有瘦,他们的脸都向着东方,正对着红日,因此一个个红光满面,眯着眼睛。其中一个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头比较少见的墨镜,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看样子像个强盗头子。西门金龙是坐在舞台前部那张同样蒙着一块红布的桌子后边讲话,桌子上摆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着的麦克风,那年头这玩意儿属于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个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个机会蹿上舞台对着麦克风学了两声狗叫,于是狗叫声从喇叭里扩散出来震荡了杏园并扩展到无边的原野,这效果的确令人醒脾神往。莫言这小子在一篇散文里描写过这件事。也就是说,“大养其猪”现场会上,催动喇叭和麦克风的电流,不是来自国家的高压电线,而是来自我们杏园猪场的柴油机拉着的那台发电机。那条长五米、宽二十厘米的环形胶皮带,把柴油机和发电机连接在一起,柴油机转动,发电机就跟着转动,电流也就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这事物的确神奇无比,别说屯里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惊奇,就连我这样一头智力非凡的猪,也感到大惑不解。是啊,这看不见的电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到底是怎样产生,又是怎样消逝的?劈柴燃烧之后,还会留下灰烬;食物消化之后,还会留下粪便;电呢?电变成了什么?说到此处,我就想起了西门金龙在杏园猪场东南角那两问紧靠着一棵大杏树、用红色砖头垒起的机房里安装机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还挑灯夜战,因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边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现场,讨厌鬼莫言总是挤在最前边,不但看,而且还多嘴多舌,引起金龙的反感,有好几次,黄瞳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个小时,他又挤到了最前边,头往前探着,口水几乎滴落到西门金龙沾满机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挤进屋去看热闹的,也无法攀上这棵大杏树,因为这棵狗娘养的杏树主干高约两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权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杨树那样拢着上长,犹如火炬形状。但天可怜我,在这房屋的后边有一个巨大的坟墓,墓里埋葬着一头舍身救儿童的义犬,义犬色黑,雄性,它跳进波涛滚滚的运粮河里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却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坟头,正对着机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装窗子,因此我可以将室内的情景一览无余。室内汽灯雪亮,室外一团漆黑,就像当时流行的阶级斗争话语: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有我看他们,但他们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龙时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机械手册,时而皱着眉头用铅笔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计算。洪泰岳抽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插到金龙嘴里。洪书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明白干部。还有黄家姐妹,不时用小手绢为金龙擦汗。我看到黄合作为金龙擦汗时你无动于衷,但只要黄互助为金龙擦汗你就满脸醋意。你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也是个敢想敢干的家伙,后来的事实证明,你脸上的蓝痣不但没有影响你勾引妇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妇女的通行证。九十年代后期县城里的民谣是这样唱的:

别看鬼脸半边蓝,情人眼里赛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县长私奔下长安。

我提到这话头没有嘲讽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一个堂堂的副县长,竟然敢不辞而别与情人私奔,靠打工卖苦力过活,你是天下独一份儿!

闲话少说,机器安装完毕,试发电成功。金龙在西门屯实际上成了第二号实权人物。尽管你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成见很深,但还是跟着他沾了光,如果没有他,你能当上饲养班班长?如果没有他,你能捞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制工人的机会?如果没有在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制工人的机遇,能有你后来的官运?你落到今天这地步,不能怨别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鸡巴的主。嗨,我说这些话干啥呢?这些话让莫言写到他的小说里好了。

大会按程序往下进行,一切都很顺利,金龙介绍完先进经验后,由县生产指挥部那个穿旧军装的官员作总结发言。这人雄赳赳走到前台,站着讲话,没有讲稿,即席发挥,才华横溢,气度非凡。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弓着腰从后台跑到前台,把那个麦克风的脖子拧直,并尽量地拔高,但依然达不到与官员嘴巴齐平的高度,于是这秘书急中生智,把桌后的方凳放在桌子上,又把麦克风放在方凳上,这小伙子真是机灵,十几年后被提拔成县委办公室主任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顷刻之问,这生产指挥部的前团职军官洪大的嗓门如滚雷一样传遍了四面八方!

“每一头生猪,都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官员挥舞着拳头,极富煽动力地喊着。他的声嗓和动作,让我这头见多识广的猪,联想到了一部著名电影中的镜头。当然我也联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装到炮筒中发射出去,在空中飞行的感觉,是不是也会是晕晕乎乎、颤颤悠悠呢?而如果是一头肥猪,突然降落到帝修反的碉堡里,还不把那些坏蛋乐死?

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多,这负责人的讲话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我看到在会场的边缘,那两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旁,两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斜倚着车棚,一个悠闲地抽烟,另一个无聊地看表。那时候的吉普车,其尊贵程度绝对胜过了如今的“奔驰”“宝马”,那时的一块手表,其尊贵程度也绝对胜过了如今的钻石戒指。手表被阳光照耀得炫目,吸引了许多年轻人的目光。在那两辆吉普车的后边,是数百辆整齐摆放的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是县、社、村基层干部的坐骑,象征着身份和地位,十几个手持步枪的基干民兵,排成一道半圆形的防线,看护着这些宝贵财富。

“我们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荡东风,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养其猪’的最高指示,学习西门屯大队的先进经验,把养猪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那生产指挥部领导人挥舞胳膊,做着强劲有力的姿势,慷慨有力地演说着。他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绳捆绑住的螃蟹。

“发生了什么事情?”隔壁的刁小三从它的尿窝里呆头呆脑地站起来,仰着那粗长的嘴巴,眯缝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向我发问。我懒得搭理这蠢货。这蠢货也试图举起前爪,将下巴搁在墙头上观望外边的情景,但酒精使它丧失了平衡身体的能力。它刚刚站起来,后腿就酥软,身体跌在屎尿中。这个不讲卫生的家伙,把它的粪便拉在猪舍的每个角落,与这样的脏猪为邻,真是我的不幸。我看到它的头上沾着白漆,那两根龇出唇外的獠牙却涂着黄漆,仿佛镶了两颗暴发户的金牙。

我看到一个油滑的黑影从听会的人群中挤出来——听会的人非常多,虽说“万人大会”有些夸张,但三五千人总是有的——他先溜到那两口安放在杏树下的博山造大瓷缸里,探头往缸里看,我知道这小子是想喝糖水了,但缸里的糖水早被前来开会的人喝光。人们喝水根本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为了吃糖。糖,这甜蜜的物资,是当时的紧缺商品,凭票供应,吃一口糖,大约比现在与心爱的女人做一次爱还要幸福。西门屯大队领导人为了向全县树立自己的良好形象,专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现场会期间的注意事项,其中一项就是严禁本屯社员,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不得到大缸边去喝糖水,有胆敢违反者,扣一百工分。外村人争喝糖水的丑态让我为他们感到羞耻。我更为西门屯人高度的觉悟或者说是克制能力感到骄傲。尽管我看到了许多西门屯人眼瞅着外村人喝糖水时那种复杂的目光,尽管我知道西门屯人看到外村人畅灌糖水时心里的复杂情绪,但我还是钦佩他们,他们忍住了,不容易。

但现在,终于有一个小子忍不住了,不用我点名道姓你也猜到了他是谁。他就是我们西门屯建屯一百五十年历史上最馋的小孩,是,就是莫言,就是那个现在猴子戴礼帽装绅士的莫言。这小子把上半截身体探到缸里,好像一匹干渴的马,急于喝到缸底的水,但他的脖子太短而缸又太深,于是他就找来一把白色的铁勺子,用一只胳膊,努劲把大缸拉得倾斜,使缸里残存的糖水汇聚在一侧,然后他伸出勺子去舀。他一松手大缸沉重地恢复原位,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勺子的姿势,我知道他有所收获。他将勺子举到嘴边或者是用嘴靠近了勺子边,然后他慢慢地扬起脖子。从他脸上那表情我就知道这厮尝到了糖的滋味过上了片刻的甜蜜生活。他用勺子刮光了大缸里最后一滴糖水,勺子刮着粗糙的缸底,发出“嚓嚓啦啦”的令我牙碜的声响,这声响听上去比高音喇叭里的声音还刺耳,折磨着我的神经,我盼望有人来制止这小子给西门屯人丢脸的行为,这小子的行为如果再持续几分钟,我就有从树权上掉下去的可能。我听到许多猪都被这声音惊动了,它们醉意蒙咙地喊叫着:“别刮啦,别刮啦,牙碜死我们啦!”那小子把两口大缸掀翻在地,人钻到缸里,大概是用舌头舔缸底吧?一个人能馋到这种程度也算一个奇迹。终于,那小子从缸里站出来了,我看到他破衣服上明晃晃的,我嗅到身上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如果是春天,会有蜜蜂,或者是蝴蝶围着他飞舞,但那时是初冬,蜜蜂蝴蝶俱不见,只有十几只胖大的苍蝇,围着他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有两只还落在了他肮脏、纠结犹如烂毡片一样的头发上。

“……我们要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努力,推广西门屯的先进经验,各公社、各大队,第一把手要亲自抓,工、青、妇、群众组织要全力配合。要绷紧阶级斗争这个弦,加强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莫言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吹着口哨,摇摇晃晃地向那两间机房走去。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目光追随着他。我看到他进了机房,柴油机在飞速运转,马力带接口处的铁销子与飞轮磨擦,发出节奏分明的咔哒声。电从这里产生,然后催响喇叭做功:

“各大队的保管员要严格控制农药的管理和使用,防止阶级敌人偷窃农药后向猪饲料里投毒……”

值班看守机器的焦二仰靠在墙边晒着太阳睡着了,使莫言得以实施了他的破坏计划。他解开腰带,把破裤子褪到腚下,双手抹着小鸡巴——直到这时我还猜不到这小子想干什么——瞄住飞速转动的马力带,一股白亮的尿液落到马力带上。一声怪响,马力带跌在地上,宛若一条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哑了。柴油机空转,发出尖厉高亢的呜叫。会场,连同数千听众,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员的演讲声,变得微弱而单调,仿佛从水底传上来的鲫鱼吐泡泡的声音。这可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我看到洪泰岳站了起来,我看到西门金龙从人群中站出来,迈开大步向机房跑去。我知道莫言闯下了大祸,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呢!

闯了祸的莫言不知回避,傻乎乎地站在马力带前,脸上挂着一种很纳闷的表情。我猜他小子一定在考虑,为什么撒上一点尿,马力带就会突然脱落呢?西门金龙跑进机房,第一件事就是对着莫言的头顶扇了一巴掌,第二件事是对准莫言的屁股踢了一脚,第三件事是他弯腰抓起马力带,先挂在电动机的转轮上,然后拖着,抻着,把马力带的另一端,往柴油机的飞轮上挂。看着挂上了,但他刚一松手,马力带就脱落了。之所以挂不住带是因为莫言那泡捣乱破坏的尿。金龙用一根铁棍逼住马力带,使它无法脱落,然后他弯着腰,将一块黑亮的皮带蜡抵在皮带上,皮带旋转,蜡被磨短,获得了摩擦力,终于不掉带了。金龙训斥莫言:

“是谁让你这样干的?”

“是我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想给皮带降降温……”

生产指挥部的领导人因喇叭停电情绪受到了打击,匆匆结束了他的演讲。一阵纷乱之后,西门屯小学漂亮的女教师金美丽登台报幕。她用不甚标准但听起来清新可喜的普通话向台下的观众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几位移到了舞台两侧就座的官员宣布:“西门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此时电流已经开始供应,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锥子般的尖叫,尖叫声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飞行的小鸟。为了今天的演出,金美丽老师剪去了长辫子,梳了一个当时颇为流行的“柯湘”头,更显得英姿飒爽,精干漂亮。我看到舞台两侧那些官员们,都把目光投向金美丽。有的注视金美丽的头,有的注视金美丽的腰,银河公社第一书记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丽的屁股上,十年之后,经过千辛万苦,金美丽终于成了时任县政法委书记的程正南的妻子,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六岁,在当时颇遭非议。但放在现在,谁还会去非议。

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天安门——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粮液、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见过趴在树权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

“是它自己爬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

“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尿,这公然的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尿吗?撒尿用不着下树,站得高,尿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尿的良好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尿,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我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尿,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

“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后腿支起,屁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问。力量不够,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权,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进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