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百件功德

女人弓着脊背,跪在床上,两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头抵床板,抖如筛糠。

小澜的手搭着门框,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

“阿姨?……”小澜走近了几步。

一听到小澜的声音,女人猛地抬起头颅,扭头,阴郁地看向她。

女人的面庞隐在蓬乱的发丝间,小澜借着月光,仍可分辨出她苍白的脸色和黯淡无光的眼神。

“阿姨你怎么了?”小澜又问道,“我叫玲来……”

听到玲的名字,女人忽地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与此同时,女人如同一只敏捷的动物,砰地跳到床下,擦过小澜的肩膀,飞速冲向客厅。

与女人的身体接触的瞬间,一阵冰冷顺着手臂爬向小澜的右半边身体。

好冰啊。

吱——砰!

不好!

小澜赶紧揉揉胳膊跑到客厅里,只见客厅的大门敞开着,屋里早已不见了女人的身影。

“玲!”小澜一边大喊着玲的名字一边换鞋,“玲快醒醒!阿姨跑了!”

玲的卧室里也没有一丝动静。

算了,自己先去追吧。

小澜穿上鞋子往走廊里追去,女人不在走廊里,想必已经跑了下去。

这里没有楼梯,电梯正停在一楼。

小澜使劲戳了好几下电梯按钮,还好下楼不需要门卡,没一会儿,小澜就站在了一楼中厅里。

“阿姨?……”小澜裹紧衣服,来到庭院里,喊道。

夜色已经有些泛白,凌晨快到了。

精致宽敞的庭院里,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跑得这么快?!

庭院里的夜灯一盏盏熄灭,小澜绕着楼的周围转了一圈,仍没有找到玲的母亲。

忽然,转角的橘子树后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小澜跑着迎了过去。

“阿姨!……”

“哎呦!这孩子!……”

二人迎头相撞,小澜被那人反手一推,仰头摔坐到地上。

那人拄着手里的一根短棍站起身来,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拍掉灰尘戴到头上。

“叫谁阿姨呢?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这么晚还出门啊?”

说话的是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男人挥着手里的电棍,弯腰把小澜拉了起来。

“叔叔!你有没有看到阿姨?阿姨往哪里去了?”小澜急火火地问。

“什么阿姨啊?你找哪个阿姨?”男人打量着小澜,“你是哪户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我是这一栋,405那家人的朋友,”小澜指指身后的高楼,“405的阿姨刚才跑出去了,外套都没有穿,我去找阿姨……”

听到405这三个数字,男人的脸色就变了,他一把松开小澜的胳膊,“什么阿姨……你这孩子胡言乱语的,你不是这小区的人,哪儿来的调皮孩子,赶紧给我出去,回你自己家去!”

“我……”

小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推着后背赶向小区正门,她趔趄着问道,“叔叔,405怎么了吗?”

“小孩子多琢磨点有用的,别成天耽误大人的工作!”男人没好气地推了小澜一下,他的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往四楼瞟去,“你这么晚出来你爸妈多担心!这孩子……”

小澜也看向楼侧的窗户,在这寒冷的凌晨,天还没开始大亮,这栋楼的许多人家的灯就已经开启了。

但四楼的窗户都是黑暗的。

看来玲还是没有醒。

不知道玲在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不见了,她会怎么想。

也不知道,阿姨会不会按时回家给她做饭了。

走着走着,小澜就看不到那栋大楼的模样了,男人押着小澜来到小区大门,凶巴巴地叫小澜在门口等着,他走进大门旁边的门卫亭里去取什么东西,小澜还以为会是钥匙或门卡之类的玩意,却见男人提着一件灰绿色的外套走了出来。

男人凶着一张脸,粗鲁地把外套递给了小澜,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饼干,塞进小澜抱着厚外套的怀里。

“你个小……赶紧回家,以后别来别人小区乱逛!”男人在她肩膀上扒拉了一下,推着她出了大门。

小澜抱着一堆东西,隔着门栏认真道,“叔叔,我真的是405家的女孩请来的客人。”

男人砰地关上铁门,没好气地喊道,“那你有本事再叫她家人出来接你!……你再不走我就要打你啦!”

小澜远离了男人的电棍能够挥到的范围,大声喊,“谢谢叔叔!”

“快滚!”

小澜抱着外套和饼干,沿着街道跑开了。

女人已经不见了,玲还在405的卧室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睡着,现在自己要去一个能够让玲寻找到自己的地方。

小澜沿着记忆中的路线,绕过几条街,找到了公园角落里的那顶简陋的帐篷。

回到这里,还有另一个目的。

要想了解发生在玲身上的这件事的性质,首先也要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存在掺和到这件事情中的。

玲一直叫自己“天神姐姐”,难道自己真的是吴仁那样的神明吗?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玲又为什么会过来寻找神明来帮她处理母亲的事呢?

小澜左右看看,天还没全亮,公园里只有几个老人在悠闲地散步,小澜用后背拱开帐篷两侧的帘子,弯腰钻了进去。

帐篷里一片漆黑,小澜眯着眼睛隐约找到了椅子的位置,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自己绕了几圈寻找起光源。

寻找无果。

小澜叉起腰,摸索着坐到椅子上,开始翻找起面前的木桌。

此时的水晶球里没有一丝光线,看起来就是个大石头的模样,小澜把饼干放在水晶球边,自己则拉开了木桌两侧的抽屉。

两边的抽屉里,各放置着一本册子,左边抽屉里的那本比较薄,右边的那本厚一些。

小澜拿起两本册子,起身来到帐篷门口,正准备借着户外的光线瞧瞧本子上的内容,脚下忽起的奇怪搔动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拿开本子,低头。

灰白的地砖上,出现了几缕黑色的发丝,那发丝在地上蠕动着,几根黑发蜷曲起来,绕过小澜的鞋面,在她的脚踝处搔动。

小澜沿着发丝的尽头看去,见那长长的黑发竟绕过了自己的帐篷边缘,正向自己的帐篷内部蔓延。

帐篷右侧忽地凹进来了一块,像有什么人,在紧贴着帐篷边缘,往门口靠近。

小澜屏住呼吸,向帐篷右侧缓缓挪去。

那凹陷来到了转角处。

嚓——

有什么东西划过帐篷粗糙的布面,四根乌黑尖利的指甲,出现在帐篷右侧。

小澜低俯着身子,抬起拳头。

一张惨白的脸,猛地迎了过来。

“天神大人……”

“呔!何方妖怪!”

小澜一拳抡向那张笑吟吟的白脸,那张脸的主人话还没说完,一声哀嚎,捂着脸倒到了地上。

“天神大人!您这是干嘛呀!……您再嫉妒我的容颜,也不可对我做这种事啊!……”

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揪着自己乌黑的头发,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这……你……你是谁?”

那人的动作顿住,停了几秒,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怪声怪气地问向小澜,“天神大人?”

“是我,”小澜立马点头如捣蒜,“你是不是认识我?”

那人依然捂着脸,悻悻地站起了身,一头黑发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也从小澜的脚边卷回到他身后。

“天神大人不记得我了?”那人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似在喃喃自语道,“那我岂不是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等等!你别想跑!”小澜抓住正打算掉头开溜的怪人,“什么转世投胎?你给我说清楚,不然你别想转世,听没听到?”

见那人挣扎时仍然在护着自己的脸,小澜又添了一句,“不然我抓花你的脸!让你转世做个丑八怪!”

这话的份量果然不同凡响,怪人当即停止了挣扎,再度换上笑吟吟的表情,两只冰凉的大手握住小澜的小手,“天神大人这是说什么呢,这不就跟我容发见外了吗,我容发死的时候已经说了,一定会在您身边完成一百件功德,不做完我怎么会走呢,哈哈,刚才是跟您老开玩笑呢……不过您可是答应过我,来世容发仍得是个绝世美男子哦……”

小澜抬眼瞅瞅这绝世美男鬼,不屑地哼了一声,在容发的搀扶下一起走进了帐篷。

“天神大人啊,我来找您说正事的,”容发捏捏自己的鼻子,又捋顺了头顶的发丝,“前面那条大街,来活儿了。”

小澜在椅子上坐正,问道,“来什么活儿?”

容发绕着自己的发尾,一脸嫌弃道,“就是啊,有个丑男,哎呀脏死了臭死了,那个男的呀,前几天喝多了,还开车回家,回家的路上连撞了好几辆车呀,他家就在那……就是那边的那个小饭馆,天神大人你知道的,就在那条街尽头,那男的一路撞回家,最后直接开着车撞进他家饭馆大堂里啦,他老婆和孩子啊,正在大堂里吃晚饭呢,正好被撞死了,对了对了还有他自己,也被他家的玻璃大门撞死了……天神大人你是没看见,可热闹啦。”

容发手舞足蹈地说着这出悲剧,听得小澜也很难产生什么悲伤的情绪了,待他说完,小澜问道,“所以他们……没走?”

“嗐,走了还要我们干什……我的意思是,哪儿还有您的用武之地呀?”

在容发谄媚的笑容里,小澜明白了自己的工作。

帮助死者,超度亡魂。

那么玲和她的母亲,一定也和这件事有关。

见她发呆,容发扭了几下身子问道,“那我们……出发?”

“啊?”小澜看了看帐篷门口,心想着要是玲没有看到自己,应该会在这里等着的,于是点头道,“嗯,走,出发。”

小澜刚走出几步,就听容发在旁边嗤嗤笑起来。

“你笑什么?”

“天神大人,册子啊,册子您又忘记啦,”容发指了指木桌上的白册子,“这次可是三个人呢,忘了登记可亏大了……我的意思是,早点够数,您也好早点脱身嘛,对吧?”

小澜不明就里,扭身随手抽起一本册子,夹在胳肢窝下面走出了帐篷。

容发踮着小碎步跟在小澜身侧,天色大亮,公园里多了好些晨练的人们,小澜暼了一眼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面镜子之后正在照镜子的容发,哼哼道,“你这副打扮,也不怕被人家看见?”

“嗐,他们那群凡夫俗子,哪儿看得到我呀?”容发一撩头发,“天神大人,出了公园往左走,走到头再左转就到了,那三个小鬼正闹呢……哦对了,那家饭馆您从前还常去呢。”

小澜点点头,尽量不去看身后的容发,以免在路人的眼里显得过于奇怪,左转再左转之后,一下子就看到了被撞得千疮百孔的饭馆门脸。

这是家火锅馆子,临街一侧都是玻璃,此时的玻璃都蒙上了裂隙,玻璃门已变成了一个大窟窿和一地碎屑,车子应该被拉走了,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听容发说,事情是几天前发生的,因此已经没有了旁观者,连早起路过的人,都会远远绕过那家饭馆,在长街的另一侧行走。

小澜无视了几个路人疑惑的眼神,快步跑进了饭馆大堂。

桌椅和前台吧台都变成了碎片,前台的酒架凹进去了一个大坑,酒瓶都落在地上摔碎了,小澜凑近几步,见凹陷的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红色的血痕,瞬间,小澜似乎听到了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在那辆她们所熟悉的车子撞过来的时候,她们在想些什么呢?

那个男人呢,他有没有看清楚,妻子和女儿惊恐的眼神?在那个时候,他还是醉着的吗?还是已经醒了?

小澜晃了晃头,摆脱开回荡在脑海里的尖叫。

长长的血痕沿着墙壁滴落,又在地面上拖出一条痕迹。

小澜低头,又抬头,扭身看向饭馆中厅。

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女孩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布娃娃,正瞪着红黑相间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