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死者所表现出的特征,在他身上都表现了出来。脸的轮廓不出意外地出现瘦削和凹陷,嘴唇也像死人一般,如大理石苍白,双眼失去了光彩。完全测不到体温,脉搏也停止了。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过早埋葬》(The Premature Burial)
每次回想起死亡的那一刹那,格林就会想到约翰·列侬的《革命9》(Revolution 9)。那张白色封面的专辑,将前卫音乐、人的声音、卡带倒转的声音,以及各种音效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的音乐绘画。格林临死前脑中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我死了吗?这一刻,脑海里最先闪过的念头竟是再无聊不过的事:前天表带断了,得买个新的换上。接着,就像《革命9》一样,他人生中经历过的几个画面毫无关联地依次出现又消失。那些画面明明是模糊的记忆,却在此刻异常鲜明、清晰,宛如就在眼前。
跟父母一起去过的动物园,骆驼的笼子外挂着“请勿喂食”的牌子;小学的开学典礼上,站在麦克风前的校长硕大的鼻子上挂着汗珠;祖母日渐消瘦苍白的脸和打吊瓶的管子;篮球比赛时,最喜欢的那双球鞋沾上了兔子形状的污渍;被鲜血染红的母亲的手套;第一次跟女孩子同床时,对方文胸上的滑稽花纹;考机车驾照时那个怎么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听说人类在死亡的瞬间会回忆起自己这一生做过的事。格林对死亡的印象也是由活着时经历过的片段拼凑出来的,最后浮现出临死前的景象。
他看见了冰冷的光线。狭小的房间里,荧光灯发出冰冷的光线,瓷砖地板反射着光线。
那道光越来越亮,瓷砖间的接缝逐渐看不见了,到最后整个视野都被光芒所占据。不断扩大的光圈甚至开始吞噬格林的身体,他被放逐到了一片没有任何影像的白色世界里。此时此刻,格林第一次感到害怕。被光包裹的身体开始往某个地方移动。格林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通过一条极为狭窄的隧道,并不断地下坠(或上升?)。他感到自己被带向的不是一个熟悉的世界,而是某个未知世界,不安让格林拼命挣扎。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或许,他现在正在大声呼喊。
之后就轻松多了。虽然身体还是被光所包围,但这光芒已不像刚才那么强烈,反而温暖、柔和了许多。仿佛光线经由一层特殊的纸过滤,类似日本的外婆的房间里那纸糊的窗户。这时光给人的感觉是纤弱自然的,让人心情平静。
完全放松下来的格林,在那茫无边际的世界里进入了暂时的假寐。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强行把格林从睡梦中拉醒的,依旧是光。不过这次的光跟之前温柔包围着他的光完全不同,是人工的光;是好像能灼伤肌肤般刺眼的光;是在审讯室里对着罪犯照射、逼迫其坦白罪行的光。
不知不觉间,格林又从宛如地窖的昏暗世界滑到了狭窄的坑道。格林感觉到身体正一步步朝着折磨他的光源靠近,不禁又颤抖了起来。他知道那里有什么——强光的彼端,充满痛苦和紧张的世界正等待着他。
为什么我一定要去那种地方呢?
格林拼命反抗着。一旦到达光的另一边,就意味着“死亡”。
“死亡”?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这么想的瞬间,全身已经被令人痛苦的光包围,格林终于达到极限,发出既惊恐又愤怒的叫声。
是浴室天花板上洒下的灯光。是人工的冷光。他慢慢翻身,盖子打开的马桶映入眼帘。马桶下面是铺着白瓷砖的地板,无力的左手附近有一摊令人恶心的呕吐物。格林试着弯了弯左手,又遵循每天醒来时下意识的习惯看了看手表。下午六点……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呢?
记忆慢慢复苏了。似乎是在自己房间的浴室里失去了意识、昏倒,然后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格林依旧瘫在地上,尝试回想回到房间之后发生的事情。
茶会结束后是十一点左右,他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他放了一张一直很喜欢的黑胶唱片,抽起在纽约买的大麻。今天不用去墓园帮忙,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这时,他突然想尝尝史迈利送的巧克力,于是撕开罐子口的玻璃纸,塞了两颗到嘴里。
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觉得不舒服。起初他以为是便宜劣质的大麻惹的祸,但随着不适感变成胃痛,他便赶紧冲向浴室。接着,胃绞痛、呕吐、拉肚子等症状轮番袭来。即使已经吐到没东西可吐,胃却还像塞着什么东西似的,撑得不舒服。喉咙干渴,食道痛得像要烧起来了,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格林开始感到害怕。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会死——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胡思乱想的时候,手脚渐渐变得冰冷,身体开始痉挛。格林挣扎着想要离开马桶出门求助,便往门口走去。但他踩到了自己的呕吐物,滑了一跤,后脑勺撞到了地板,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苏醒过来的格林最先想到的是,不管怎样,要先把牛仔裤穿上、拉链拉好。这是极为正常的:身体上的不适感消失后,人的第一反应便是羞耻心。扶着马桶边站起来的时候,他领悟到了这样的道理。刚才的剧痛如同假象,此时完全消失了。但身体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通常这种时候人们会环顾四周,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是脚边那一摊自己吐的秽物已经告诉他,这正是现实世界。
格林离开浴室后直接躺到床上。因为事先按下了回放键,唱机一直在循环播放,此时是地下丝绒乐队(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Sister Ray》,格林不省人事的时候,这刺耳的摇滚乐节奏不知循环播放了多少次。靠墙的小桌上还摆着巧克力罐和有烧剩的大麻的烟灰缸。格林伸手把唱机关掉,试图翻个身躺着。
这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已经不跳了。
像这样侧身斜躺的时候,贴着枕头的那只耳朵总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还曾为心脏可以自行运作而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有那么多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动起来的东西,但人类的心脏却能那么自然地自主运作……然而此时此刻,耳朵里听不到任何脉动的声音。他吓得从床上坐起,试着为自己把脉,又把手贴在胸前。可无论尝试多少次,就是完全感受不到心跳的迹象。
接着,他发现连呼吸也不见了,虽然平日里根本不会注意这种事。肺部也完全没有动静。他试着呼吸,让肺部扩张又收缩,然而只有操作风箱的感觉,却没有呼吸的感觉。他还用手捂住口鼻,但等了半天也不觉得呼吸困难……
格林急忙爬下床,对着墙上的镜子仔细端详。镜中的人面无血色,正一脸愚蠢地望着自己。他试图挑了挑眉毛,又张开嘴巴——没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然而就是哪里不对劲。他看得见、摸得到、听得清,但这些感觉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就好像另有一个掌管着他的行为和思想的事物,并且与他的身体是分开的。没错,那感觉就像在观看自己出演的电影,又像是在荒谬绝伦且鲜明清晰的梦境里……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格林都在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梦。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没有任何类似梦里的事情发生。没有绿色的巨龙从窗口探头进来,自己所躺着的床也没有飘起来在空中飞翔。待时钟的长针走完一圈,格林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没有这么无聊的梦。
现在自己身处的,毫无疑问就是现实世界。
“对了,格林,你喜欢吃河豚吗?”
哈斯博士投来好奇的目光,把格林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
两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大理石镇的圣纳撒尼尔医院的某个房间。时间是天亮前。
格林在这家医院里接受了哈斯博士的检查。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验尸”。格林离开自己的房间后,马上找到哈斯博士,接受了简单的诊察,确认已临床死亡。哈斯博士劝他去州医疗中心接受更精密的检查,但格林拒绝了。因为他害怕被完全确定为死者。这种心态虽然奇怪,却也属正常——不肯承认自己得了重病,试图隐瞒病情的大有人在。“死亡”在生者的认知里是一件丢脸且恐怖的事,至少格林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哈斯博士又提出一项折中方案。为避免格林已死之事曝光,他可以在自己学生开的医院里亲自帮他做个秘密检查。格林硬着头皮答应了这项提议。此时大部分检查已做完,博士突然丢出这么一个唐突的问题。
“河豚?”哈斯博士的奇怪问题让格林一头雾水,“在日本的时候吃过几次,但最近没吃过。”
格林看着哈斯博士,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哈斯博士兴奋地睁大眼睛,说道:“嗯,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不是变成僵尸了?’其实这个词蛮准确的。所谓僵尸,就是活死人,是海地和南美洲的巫毒教巫师制造出来的东西。施行巫术的时候他们会使用河豚毒素,一种萃取自河豚体内的烈性神经毒素……”
格林瞪大了眼睛。
“巫毒教?河豚?在新英格兰乡下?开玩笑的吧……”
“不,你先听我说。在一定剂量的河豚毒素的作用下,人体会出现瞳孔对光没有反应、呼吸困难、体温下降等症状,即便是资深医生都可能误判为临床死亡。但其实只是进入假死状态罢了,并非真的死了。不管是从坟墓里苏醒的海地僵尸,还是在火葬场里恢复呼吸的日本河豚中毒者,他们在复活后都确实恢复了生命迹象。然而……”
“然而,我的情况却是真正的死了?”
“嗯,好像是这样。”哈斯博士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比起同情,感觉博士的态度更像是幸灾乐祸。
“你的呼吸停止了,用听诊器都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瞳孔对光没有反应,这代表脑干的神经细胞已经死亡。为求保险我给你测了脑电波,结果是一条平坦的直线,说明大脑也停止运作了。而且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六个小时以上,从病理学来说已不可逆。这是彻底的临床死亡,不管是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还是史怀哲,都必须颁给你一份绑着金色缎带的死亡证明了。”
哈斯博士说得眉飞色舞,还不忘穿插冷笑话,眼神像偏执狂似的闪烁不定。格林心想,要是他再从大衣底下拿出藏着的扩音器,就跟电影里习惯装疯卖傻的哈勃·马克斯没两样了。明明是自己认识的人死了,老博士还能讲得这么高兴,就差没有吹口哨了。
“果然……我真的死了吗……”格林茫然地喃喃自语。
“嗯。最近美国境内出现多起死者复活事件,我也跟纽约综合医疗中心的伯纳德博士互通过信息。只是,没想到自己相识的人也遇到了这种事。”算博士有点良心,没有吹起口哨,“不过你也别沮丧。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人类的生与死本来就很难界定……”
哈斯博士开始试图安慰格林——从死亡学家的另类角度。
“就算不拿巫毒教的僵尸当例子,人类生与死的判定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困难。我举几个例子给你听听?比方说,在德国慕尼黑有一栋壮观的哥特式建筑,是用来暂时放置尸体的。尸体安置房里装有紧急呼叫铃,中央管理室里的警卫经常被铃声吵醒,那呼叫铃可以说派上了大用场。还有,在教堂里举办的葬礼进行到一半时,棺材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跟着众人一起唱赞美歌。甚至还有验尸解剖的时候死者突然坐起来,掐住医生的喉咙。诸如此类的事,古今中外实在是数不胜数……”
“可是那些人大都是假死的,跟我的情形又不一样——”
“哎呀,你先别急,我心里有数。反正你已经死了,就心平气和地听我把话说完好吗?话说回来,格林,你知道生命的定义吗?”
格林摇了摇头,他并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吗,不知道也不怪你。因为不管多么伟大的学者,都没有办法把‘活着’这件事解释得清楚明白呀!”
哈斯博士说着,翻开了桌上一本很厚的书。
“《道氏医学大辞典》里把生命定义为‘生命迹象的集合体’。所谓生命迹象,指的是刚才我们所说的呼吸、神经反射这些现象。当今对人类生死的判定,都是以生命迹象的有无为依据的。”
“你的意思是,生命本身的存在与否,没办法通过医学来判断吗?”
“肯定是不行的吧!若你问‘死亡’的定义,大多数生物学家都会回答:死就是不存在生命迹象。若你接着再问‘活着’的定义,有多少生物学家就会有多少种答案,而且他们都没摸清问题的本质,就是这样的。不仅如此,在他们对‘活着’的定义里,大多缺少最接近本质的那个词……”
“是什么词?”格林渐渐对哈斯博士的观点产生了兴趣。
“就是‘死亡’啊!他们都无视了‘没有生命的物质是一切生命的起点’这一事实,也从来不会用‘死亡’这个词去解释生命。在自然界,死亡是一种平衡的状态,当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外界补给全部消失,所有的生命就都会达到这个自然的状态。所以,从逻辑上来讲,活着的定义应该是‘不存在死亡迹象’吧?”
“你这种说法与其说是从逻辑上讲,不如说是一种反论吧?”哈斯博士玩弄词句的行为已经让格林有点不耐烦了。
“哈哈,你先别生气。就算我的话是反论,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埃利亚的芝诺和布朗大师都是靠反论的花招才触碰到真理之门的。总之,我想说的是,由于现代科学无法解开生命的奥秘,所以生死的判定也变得暧昧不明。生与死之间有好几个阶段,彼此之间的界线很难划分清楚。医生们顺应社会的要求,将几个生命迹象消失作为判定临床死亡的条件,不过那最多是临床上的定义。就算心跳和脑电波都停止了,依然有可能出现残生现象——也就是构成身体的各个细胞有可能依然存活。死亡的界定,就是如此模糊且有动态性。生者大可依照自己的喜好去诠释。或许就像某位知名科学家所说,死亡就是内心的问题。不管生物学上如何定义,只有罗密欧心中的那个朱丽叶死了,朱丽叶才算真正死了。”
“可是,身体完全腐坏的话,就该算得上真正的死亡了吧?”格林说出了不愿说的话。
“那是自然。与‘临床死亡’相对的,是‘绝对死亡’,即生物学上的彻底完蛋——都彻底腐烂、化成灰了还能算活着吗?虽然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但这才正是自然界美丽的平衡状态。”哈斯博士眯起眼睛,“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生命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想到诞生前跟死亡后的无生命状态是那么漫长,几乎可以说是永恒的,这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反倒显得奇妙又不自然……”
“说到诞生……”格林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觉得死亡那一瞬间的感受,跟诞生的瞬间非常相似……”
“嗯,的确有人说过,第一次死亡时的经历和出生的时候很像。在你的描述里,连接生与死两个世界的通路,也就是像隧道的那个东西,就是产道,死亡的地窖则类似于子宫。复活后你所发出的尖叫就好比婴儿的初啼。刚出生的婴儿之所以啼哭,是为了学习用肺呼吸。不过也有心理学家认为,那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充满痛苦和压力的一生,婴儿所发出的怒吼和哀号。我倒觉得,不妨把初啼视为一首惜别曲,为告别无生命的安乐世界而吟诵。”
“死亡的瞬间,活着时的许多回忆都涌现了出来,从重要的事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
“你说的是被称为‘遮蔽记忆’的现象吧?研究发现,当人类生命受到紧急威胁的时候,比方说登山途中意外坠崖,就会发生这种现象。”
“这种现象是指什么现象啊?”
“如果让精神科医生来解释,他会说:那是因为恐惧死亡即将到来而产生的情绪性防御。被夺走未来的濒死者,为了转移注意力,会去回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在面临死亡威胁的紧迫情况下,肾上腺素作用导致血压升高、肝糖加速水解,使脑细胞过度活跃,这时无论产生怎样精神上的超脱状态都不足为奇。”
格林发现话题好像越扯越远了,赶紧拉回主题。
“那么,我最后到底会变成怎样的状态?”
哈斯博士眨了眨眼睛,露出夸张的表情。
“哦、哦哦,是啊,我们是在讨论你的生死。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只能叫作活死人了……自有生物起的四十亿年来,这简直称得上最大的矛盾了。连生命的秘密都未解开的现代科学,想来是没有能力破解这个问题的。不过……”
“不过?”格林打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不过我刚才也说了,伯纳德博士跟我交换了很多信息,我个人倒是有个大胆的假设。”
“是怎样的假设?”格林豁出去了。
哈斯博士像要岔开话题似的看了看手表。
“哎哟,已经这么晚了……就先这样吧!我今晚好像把人类四十亿年的工作都做完了,真是有些累啊,剩下的明天再说吧。与其去推测你现在的状态,倒不如先把你的死因找出来!呕吐物的分析结果明天应该也出来了。”
“博士,拜托你别告诉任何人。”
“放心吧,我会好好帮你隐瞒的。”
哈斯博士爽快地答应了。接着,他抱起胳膊、歪着头问道:“对了,格林,你觉得你中的是什么毒?”
回到巴里科恩宅邸后,格林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难眠。不,应该说他已经不需要睡眠了。格林思考着。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人生这出戏的主人公,即使在社会上的人际交往中习惯担当配角的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也通常是主角。作为故事的主角,都会认为经历千辛万苦后总会有个好结局,更不可能戏演到一半就死掉了。人类都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活着的吧。格林也是。至今为止,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但这其实是极大的误解。主人公很有可能在故事中途死掉,从舞台上摔下来。
主人公都死了,故事该怎么继续呢?格林在心中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