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二更

南弘修深吸一口气,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关节咔吧作响。

一切都是为了皇嗣,不能动怒。

“将军我错了,属下这就给您擦干净!”唐昭夜赶紧掏了帕子,巴巴地凑过去便要将帕子往他脸上招呼。

南弘修素来不喜别人接近自己,尤其是她这般热情又难以招架的,他那双万年都波澜不惊的眸子,竟生出几分惊慌失措,赶紧抓住她胡蹭的爪子,手心触及温软,两人皆是一愣。

看着近在咫尺又略显狼狈的南弘修,她竟不自觉老脸一红,手一抖,那方帕子便顺着她的手心缓缓落在竹席上。

似是意识到不妥,南弘修也立刻松开了手,将帕子捡起来还给她,目光在上面绣着的芙蓉花上停留了片刻。

“将军还是拿着擦擦脸吧,这样的帕子明月送了我十几条,即便是匀给将军一条也没什么。”唐昭夜可不想每次看见这条帕子,都会想起今日窘态。

南弘修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渣滓,不忘问道:“你还没有说,皇上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我答应过陛下,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去。”唐昭夜耷拉着脑袋,手指沿着茶杯口绕来绕去。

看来她果真知道些什么,只可惜当日南弘修没有与她一并入宫,不然现在也不会像是个无头苍蝇一般。

“是陛下亲口告诉你,不许讲与旁人听的?”

如此想来也不是。

“安公公是陛下的心腹,他的话自然也是陛下的意思,那日他特意追出来同我说不要与外人道,所以恕属下不能告知。”唐昭夜此时心中要多爽快有多爽快,终于有一日她能见到南弘修有求于自己,还要忍气吞声不敢发火。

她刚要去夹乳酿鱼,就见南弘修拽着盘子的另一端,一点点将盘子往他的方向拽去。

真真是个小气鬼,现下竟然连口吃的都不舍得给她了。

唐昭夜一把搁下筷子,气恼地瞪着他,“将军既然是陛下的心腹,为何不亲自去问他?”

他倒是想。

那日午后他去宫中给皇上回话,皇上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你去金陵替朕寻一个人。那人是朕的血脉。朕不能对不起她又对不起孩子。

之后陛下似乎也是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就像是抹了浆糊一样,不住地往中间合,最后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终于架不住困意,栽歪在软塌上,当着南弘修的面睡着了。

后来南弘修才听说了当晚的事情,皇上吃多了安神药差点都没醒过来。

可自那日以后,皇上便谁也不见,连两个皇子都被拒之门外,自然也不会召见他,南弘修这才将主意打到唐昭夜身上。

“也罢,你多吃点。”南弘修忽而又变了态度,将那盘乳酿鱼复又推了回去,面色平静地试探,“其实陛下也不是什么都没同我说,那个女子是个可怜人。”

唐昭夜将这件事憋在心里好几日,终于逮到个机会,见他似乎也是知道些许实情的,也生出几分共鸣来。

“是吧!我也觉得白姑娘实在是太可怜了,一个人孤苦无依带着孩子漂泊良久,好不容易找到个安身立命之所,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撒手人寰,真是命苦。”

原来那个女子姓白。

南弘修默默记下,又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不错,不过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是呀,明明有满腹才学,可惜连科举都无门,只能留在程家做个小书童。”唐昭夜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七七八八已经将事情说得差不多,就剩没有直接告诉南弘修那个孩子叫什么。

看来还是趁她吃饭时比较方便套话。

南弘修还要继续问下去时,目光往窗子下瞟了一眼,忽而瞧见一身着胡服的八尺壮汉招摇过市,此人满脸络腮胡看不清本真面容,怀里一把弯月流星刀若隐若现。

若是他没有认错,此人正是浮屠生,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去年翼王府数十口性命被杀和数十万两银票不翼而飞,就是他的手笔。

朝廷苦苦追寻他许久都没有结果,没想到他改头换面一直潜伏在长安城中,要是由着此人继续流窜在外,还不知道会累及多少人性命,登时南弘修便猛地站起身,提着剑便走到窗口。

“你做什么!”唐昭夜诧异地看着他,难不成是要给自己耍套剑?

“等我。”

言罢,南弘修瞬间从窗子跳了下去,消失地无影无踪。

现在是什么情况?

唐昭夜打了个饱嗝,百无聊赖地倚在竹席边的紫檀木扶手上,她想着南弘修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谁知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

小二第五次来添置茶水时,明显也有些不耐烦,明里暗里催促唐昭夜快点结账离开。

“我在等人,且再宽限些时辰。”

“你要不先将这桌餐食的银子结了,晚上若是还要在小店留宿用饭,小的再给你置备?”小二打量着她,心想该不会是碰到吃霸王餐的吧?

唐昭夜往外张望了一眼,夏日里昼长,如今日落西山确实已经很晚了,她要是再不回去怕是要赶上宵禁。

估计南弘修是又一次诓了她,要做什么事情去整整一下午还没解决,她竟还真的信了他的鬼话,在这里消磨时光。

“算了,结账吧。”唐昭夜站起身,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食帐,在看到最下面写着的银两时差点一口气噎死,“这一桌竟要五十两银子!你们怎么不干脆去抢啊?”

她往日里在别家吃饭,最多也不过二两银子便能吃得极好,还能给自己点上一壶美酒。

小二马上变了脸,一把抽走唐昭夜手中的食帐,愤然怒道:“果然是来吃霸王餐的,没有钱你点这么多,若是不给钱就跟我去衙门找官差老爷评评理!”

食帐上清清楚楚写的珍馐美味,每一样东西也是进了唐昭夜的肚子里,就算是去了衙门唐昭夜也没有理。

她只好将身上所带银两尽数拿了出来,数了数也不过才三十多两。

将头上顶好的玉簪取下时,唐昭夜心都快碎了,将南弘修恨得牙痒痒,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死骗子,但愿她这辈子都别再碰到他。

说好了要请她吃饭,掏不起银子当初就别来这么贵的馆子。

小二收好玉簪和银两,“行了,你走吧。”

“等一下,我那根玉簪少说也有一百两,再去给我做份七转膏带走。”好歹也是她重金买下来的,好歹也要吃回来才行。

唐昭夜拎着七转膏,一路愤愤不平地回了家,在房间里又将南弘修骂了三百回合。

沫沫一手拿着糕,一手托着下巴,坐在小桌旁饶有兴致地听着,还不忘夸赞一句,“小姐真有文采,骂了这么久都没有重复的话。”

“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竟还是我们禁军中人,简直是给朝廷丢脸。”唐昭夜猛地一拍桌案,觉得自己心中这口气难以平顺,非要好好找一个沙袋出气不可。

刚巧唐飞这个人形沙袋适时地冲了进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就被唐昭夜揪住领子往外面拖去。

“咱俩打一架!”

“姑奶奶你放过我,我有大事要跟你说。”唐飞知道等着自己是什么人间悲剧,忙拉住她的手,将领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猛吸一口气道,“程家出事了!”

程雨菲那个混账老爹到底是没有挨过去,今日刚送来的家书,让程雨菲回家去祭拜亡父。

当年程雨菲被救出来后,京城她外祖家便来了人将她接到长安,自此与金陵程家的来往也少了许多,只报忧不报喜,好事从不告诉程雨菲,坏事倒是巴巴地赶着让她知道。

程雨菲是个心软又孝顺的,知道父亲亡故当即便悲伤过度昏了过去,如今人也孱弱的很。

“她外祖本不想让她回去奔丧,这一来一回便要入秋才能回来,那边又是她后母当家,怕她回去后还不知会被怎么折腾呢,可是她自己却执拗得很。”唐飞说着便重重地叹了口气。

唐昭夜听着也十分唏嘘:“是啊,程姐姐一直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这件事确实有些难办……要不,咱俩陪她回去吧?今年你的省亲假是不是还没用呢?”

当今圣上奉行孝道,朝中官员每年都可申请最多三十五日的省亲假,虽仅局限于家人在外地的官员,但当初唐昭夜报的是洛阳老家,关大哥也给她算入了每年省亲名单中。

唐飞猛地一拍手,“刚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就不必再去禁军报道了,我下午已经替你去上头请好假,明日咱们便随着程家一并出发。”

原来这小子早就已经将一切都给算计好,今日来找她也不过就是知会一声。

这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她是傻子好糊弄不成?

在南弘修那里受得气,如今加上唐飞这一份,唐昭夜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拎着唐飞便不由分说往院子里拽,这次不论他如何求饶都不撒手。

夜深人静,只有酒家门口红灯笼散着些许暖光,将长街疾步而来的身影拉得欣长。

南弘修快步踏上春江花月楼门口的台阶,见小二正在安门板准备打烊,不由分说就要往里闯。

“客官我们已经打烊了,您明日再来吧。”

“今日下午在二楼雅间那位姑娘呢?”

小二对唐昭夜记忆深刻,心想着原来她没有骗人,还真是在等人,只是这人来得委实晚了些。

“那位姑娘等您等到入夜,快宵禁时方才结了账离开。”

他来得确实晚了些。

本以为浮屠生是个好对付的,没想到他极为狡猾,南弘修与他纠缠了许久才在城外将他抓住,待送去天牢后他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连看守留他记录卷宗都没有应允,只说改日再去补录。

可还是晚了一步。

南弘修转身正要离开,忽而瞥见小二头上戴着的玉簪,他今日在唐昭夜头上也瞧见了这根簪子,于是忙问:“你头顶的簪子哪儿来的?”

说起这根簪子,小二其实有些心虚,他是占了唐昭夜便宜的,后来又自己偷偷留下了簪子,没有交给掌柜,打算改天去当铺卖一个好价钱,如此成色的玉石至少也要一百两。

“那位姑娘付不起饭钱,就将簪子抵押给了小店。”

一个明晃晃的东西突然往小二怀里跳,他连忙伸手接住,却见竟是一枚金豆子,瞬间两眼放光。

“给我。”

南弘修摊开手,目光冰冷,紧紧盯着小二头顶上的玉簪。

二者一比较,自然是金豆子比较划算,小二立刻将玉簪双手奉上,乐呵呵地将金豆子塞进怀中,感慨他今日还真是走了大运。

玉簪触手一片温意,上面还镂刻着几朵芙蓉花,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芙蓉,用的物件上都有此花的痕迹。

次日天刚蒙蒙亮,马车便已然在侯府侧门处等候,侯夫人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做了早膳,临走前还往唐昭夜和唐飞的手中一人塞了一只煮鹅蛋,叮嘱他们路上饿了再吃。

不过还未出家门,唐飞手中的蛋就只剩下一堆碎蛋壳。

“大伯母真是爱操心,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官驿,还能饿着不成?”唐飞戏谑的笑着,他今日心情格外好,一想到等下要和程雨菲同行,就嘚瑟地恨不能飞上天去。

“有本事你以后别吃我娘做的菜,废话真多。”唐昭夜笑着踹了他一脚。

最近发生了许多糟心事,要是能离开长安,去另个地方换换心情也是不错,最重要的是终于不必再碰见南弘修那厮,想想就觉得痛快。

他们的马车到城门口时,程雨菲已然在那里等候,素白衣裙衬得她格外消瘦。她见唐昭夜从马车上跳下来,哭着跑了过去。

“阿夜,还好你们愿意陪我走这一趟,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程雨菲痛哭抱着唐昭夜,这些天怕外祖父母担心,她一直隐忍憋闷,如今总算是痛快地哭了出来。

唐昭夜不断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好了好了,我们都陪着你,别哭了。”

待程雨菲勉强收住悲伤,从唐昭夜的怀里起身,身子还在情不自禁地抽泣着,她吸了一下鼻子才道:“劳累你们陪我奔波一趟,幸而碰到几位军爷也是去金陵,一路上也可有所照拂。”

方才来的时候唐昭夜就注意到城门关口处有几个穿着武卫军盔甲的人,她想着既然要一路同行,又是禁军同僚,理应过去打声招呼,便将程雨菲交给她家丫鬟,自己拉着唐飞前去拜会。

统共五六个武卫军,都在埋头清点行装,队伍内死气沉沉。

唐昭夜不免疑惑,小声同唐飞说:“他们武卫军不是素来打牌喝酒冲第一,私下里最没正行的就数他们,这几位瞧着不大如传闻所说呢?”

“兴许是起得太早,还没睡醒。”

“有道理!”

唐昭夜笑着上前,瞧见背对着自己喂马的那位军爷穿着与别人不同,应是个小头目,便拱手客气道:“在下内卫天字营唐昭夜,不知这位同僚如何称呼?”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眉眼淡漠冷峻,身子前倾些许,在唐昭夜极为震惊的眸子中映着南弘修的面容,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唐侍卫,早。”

作者有话要说:手机端终于可以看见封面了。突然发现真的好黑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