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滴打在寂九面颊上,令他从昏睡中惊醒,茫然四顾,四周如死一般寂静,除了雨声淅沥。
屋顶又漏水了,该修缮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指猛得一滞——
他脸上的旧疤,消失了!
难道他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了?!
寂九顾不上穿鞋,直奔向屋外,雨帘下,群山绵迭青翠,依稀可见山腰处的桃花,正开得灿烂。
还是梦……
可这个梦里,却没有她的踪迹。
她应当是去山脚开荒了吧,寂九默默回屋坐下,像往常一样,等待看少女的归来。
直到暮色四合,春雨渐止,他依然一动不动,盯着泥坑里的水洼,眸光是化不开的晦暗。
水洼底,藏了个弯月亮。
水月中,倒映着一张全新的,陌生的面庞。
寂九骤然站立,像疯了一样地奔跑着,窜出了木屋。
一个个水坑被他踩得飞溅,徒留一地破碎的月影。
他从山腰奔至山顶,又回绕到山脚处,已经走遍了她最常去的那几个地方,却仍不见其踪影。
孩童满身泥泞,倒在山口处的桃树下,剧烈喘息着,那样的喘息声,竟隐隐像是幼兽忧惧时的呜咽。
想不到他堂堂……居然有一日,会因为一个女子的行踪不定,而感到害怕?!
真讽刺。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是清醒的,注视着梦境中的自己,一步步弥足深陷,一步步沉沦至此!
最后……甚至主动踏入猎人精心设置好的陷阱中,走向灭亡!
望着天边漆黑的夜幕一点点变白,寂九心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
这场大梦,快结束了。
他很期待啊,顾影阑究竟会将这最后的“诛心之剑”压在哪个点上,才能对他达到致命一击的效果。
天亮了,寂九从桃树下起身,沿着山脚往回走,途中遇着几个赶着牛车的农妇,应该是从镇上回来。
几人坐在牛车上,闲聊着。
“真的晦气啊,好好的大婚,新郎当夜便病死了!啧啧,你们是没瞧见,那员外夫人当时那脸色,整个喜宴瞬间成了丧宴,吓死个人!”
“那新娘子呢?这婚算废了吧?”
“废什么啊,那新娘子本来就是个孤女,员外夫人花重金买回来给她那病秧子儿子冲喜的!”
“啊?冲喜把人冲没了,这新娘子不会命里克夫吧?”
“嗤,谁知道呢,不过就是一个孤女,以那员外夫人对自己儿子的宝贵程度,将那女的活葬去陪她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哎,权富人家,人命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牛车辘辘辗过山间小径,途留几声唏嘘。
寂九原本听得还有几分烦躁,可闻见“孤女”、“卖身”、“冲喜”等字眼后,心底有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光洁如玉。
他动了动自己的四肢,灵活敏捷。
而这一切,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便是……呵,顾影阑,你以为你这样这能让他心软吗,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寂九心中暗嘲一声,脚下的步伐却愈发加快,往山下城镇奔去。
城镇中,一路红绸尚未来得及卸下,十里红妆,这样大的手笔,也就只有一家了。
崔员外家。
每每下山,寂九都不得不感叹,梦境中的一切,都真实到可怕。
世俗人情,烟火红尘。路过的行人匆匆背驰,似是忧心,下一场春雨的降临。
他循着红绸延伸的方向,走到了崔府,府外挂着一半红灯笼,另一外,已然换成了白灯笼。
红白交映,青天晴空,无端生出几分诡谲。
寂九顿了顿,在后墙处有些犹疑地伫立着,神色隐在高墙洒下的阴影中,难辨喜忧。
一切,该结束了!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如丝,打落在祠堂满檐的白布上,浸透了悲伤。
少女身上穿着的红嫁衣尚未来得及褪下,就被人拖押至此,在春寒料峭的寒风中,跪了一夜。
她的面色枯黄中又透着几分苍白,两颊有着青紫的掌印,可她的嘴唇,却因上了口脂,殷红似血。
“我儿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花钱买你,是给我儿冲喜的,不是让你来克死他的!”崔夫人的声音因连夜的啜泣,显得嘶哑,阴毒而癫狂。
“不,不是的……”她都未曾见过那位员外公子,又何谈克死他。
“不必多言,我儿喜欢你,若是黄泉路上见了你,定然开怀。”
崔夫人身后的侍女端着案板,案上置着一条长绫,一杯鸩酒,一柄匕首。
“选一个吧。”
她的声音,满是慈悲温柔。
她的语调,却是一派漠然。
奴隶本就是主人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儿,没有人会觉得,权贵处死奴隶,是罪。
“不……不要,我还不能死!”少女心一横,蓦然生出无限勇气,一个纵跃,想挟持崔夫人,却被其身后婢女一脚猛踹在心口。
“唔——”
她的唇角流下了血迹,双眸浸满了绝望。
谁能想到,随待在崔夫人身旁的婢女,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活着了,却还是活成了最鄙贱的样子?
她想活着,想要同小九一起好好活着,这有错么?
“你若犹豫,我不介意让婢子帮帮你。”
“呵,呵呵……”少女癫狂的笑着,她环视一圈,似乎要将在场所有的人记个明白,死也不忘。
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鬓间步摇坠落在地,清脆的一声,敲击在每个人心中,“崔夫人,其实真正克死你儿子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你闭嘴!”崔夫人慈悲的假面彻底撕碎,她快步上前,一个耳光扇在了少女的左颊,“再要胡言,我就将你的尸体剁碎了喂狗!”
少女呕出一大片血沫,她能感受到胃肠如刀割一片的绞痛,这就是死亡的前兆么?
好痛苦……
“夫人……你紧张什么呢,因……因果循环,报应……报应不爽……”她如野草般坚韧的眸光一点点灰败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后仰。
“阿姐!”
是幻觉么,她竟然还能在死前,听见小九的声音……
“小九……”少女缓缓抬手,想到触碰她所以为的那抹幻影。
可是,小九啊,阿姐没力气了。
寂九奔赴至祠堂时,便看见了这一幕——少女咽气前无力垂落的那只手。
手心所向,是他拼命奔跑的模样。
“顾影阑!”
所有的画面都在他喊出这个名字时静止了。
“天天吃笋,我都腻味了!”
“我们去捉鱼吧!”
“插秧那么脏,我才不去!”
“阿姐,我帮你拾柴,你快歇歇。”
“阿姐,不就是割稻子吗,我肯定一学就会!”
……
“小九,衣服袖口我给你补好了,下次捡柴时注意些。”
“小九,这个小鸡崽可抵得过咱们全部的口粮了,你可不许动它。”
“小九,屋顶是不是又漏水了,记得修修。”
“小九……”
回忆如浮沫般散开,定格到最后,寂九的墨瞳中,只有少女倒在血泊中,冰冷的尸体。
那一刹,寂九感觉到了,身体筋脉处流淌的,久违的力量感。
野兽开闸,铁锁已碎,唯有杀戮,可平息这种难言的痛苦。
杀光她们!
杀掉这个梦境的所有人!
他再一次,将整个世界化为人间炼狱。
“小九,死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不是脱离痛苦的捷径,而是,让在意你的活着的人,加剧苦痛的穿肠毒药。”
他在屠杀进行到最后时,不知怎的,想起了她生前的那句话。
让活着的人,加剧苦痛的穿肠毒药……伳似乎理解了。
望着一地的血海,又凝视着怀中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少女,他忽然觉得疲倦,乏味。
杀戮对他而言,再也不能成为寂寞无聊时的消遣,相反,他每杀一人,心中便疼上一分。
寂九停止了屠杀,他背着少女,循着山路,回到了小木屋。
在那张相拥而眠了五年的床榻上,他将她轻轻安放,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将手掌抵于自己的心脉处,一掌穿心。
心脏碎裂的那一瞬间,寂九的唇畔,抵在少女耳畔:“呵,顾影阑,你赢了……”
织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