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织梦(四)

“好。”她轻俯下身,长睫微颤间,柔和的吐息拂过指尖,带来一阵温凉。

“还疼么?”少女抬眸看向他,眸光一如往昔般清透,不带丝毫旖旎。

寂九被那样的目光烫了一下,猛得抽离手,为了掩饰异样的由来,他捧着仍剩半碗的鱼汤,奉于额间,一双墨瞳如琉璃珠般,溜圆溜圆的,“阿姐,你也喝汤。”

“不用了,小九快喝吧,等会儿凉了,就无甚滋味了。”

寂九这才注意到,她端来的鱼汤,只是一人份的,而她的晚餐是——那种绿油油的,难吃到了极点的野菜。

为什么呢?

此后几天,寂九留心着这个疑惑,在每天随少女一起进山挖完笋后,她还要捡十捆枯柴,与竹笋一起,存放在棚中。

“阿姐,小九饿,再炒个笋干吃可以么?”寂九试探性的问询了一句,彼时夜深,少女正在烧热水。

“不行,今日份额已经用完了,你若想加餐,明天便替我去山脚林下拾柴去。”她拎起新做的木桶,将热水一一注入,正准备搬去屋中。

寂九拽住她新打了个扑丁的衣袖,“可是,那儿堆着那么多笋,就不能——”

“不行,过几天村里会有货郎来收货,那些是要留着赚银子的。”少女无视孩童渴求的目光,她拎着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步,在雪地中留下纵深的脚印,又很快被鹅毛大雪吞没。

他静静望着那瘦弱的身影,缓缓走出他的世界,那时的他不知道的是,这场梦,会如此漫长,又只在须臾之间。

阡陌间田稻一茬短,一茬长,暑来寒往,又是一年冬。

这年冬天,不似前几年那样寒冷,他们的小木屋里,有了炭,他们的身上,裁了新夹袄。

可她对于银钱花销,却依旧紧巴巴的,活像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循着寂九的视线,透过窗檐,可见少女坐于床旁,望着陶罐中堆成小山的银钱,眼底蕴含无限温柔,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愿景,唇畔轻勾间,颊边隐隐有一处浅浅的梨涡。

廊下即将抽条成少年的孩童,怔怔注视着她,墨瞳中情绪几度骤转。

顾影阑笑起来时,脸旁会有梨涡……么?

不,他不记得了。

他都快要遗忘了,这只是一个梦境。

水盆中,一片枯叶翩然坠落,漾开阵阵涟漪,倒映出少女或平静或冷然的面容,他好像,很少见她笑过。

想着少女唇边的笑意,寂九不自觉地笑弯了眉目,可等他的视线再落回水盆中时,却见——

波纹消弥,水月不复,只余一张布满疤痕的丑陋脸庞。

咣当一声,水盆倒地,破碎的倒影中,是他泛着血色的瞳孔。

“哈哈哈……”他捂着自己的双眸,低低笑出了声,唇边勾起的弧度满是嘲弄。

他差点就信了,差点就沉沦在这场名为时间的骗局中。

谎言堆砌得再如何完满,美好,也只是虚幻的浮沫,一触即破。

他不是不清楚真相,他只是对这样的生活,生了不舍。

顾影阑,你既然要骗他,为何不骗得更彻底些呢?你可知你苦心孤诣,倾心编织的这场梦境,有一个最大的漏洞。

寂九抚摸着面容上一道道结痂的疤痕,反复磨磋着其中凸凹不平的部分,每触及一分,他的心,便沉上一寸。

其实,顾影阑不知道的是,他真实面具下的那张脸,可是光洁如雕雪,没有半点瑕疵。

该结束了。

信息的不对等,注定了这场骗局的赢家,会是他。

“小九,你怎么把盆摔了?有伤到哪里吗?”少女将存钱的陶罐仔细密封,小心翼翼地藏入床底下的一个暗层中,听见屋外一声巨响,忙出了屋。

“没事。”寂九将木盆拾起,自然抬头,“我想起家里柴火不够了,一时分心打翻了盆,我这就去山里捡些柴回来。”他捡了屋外的背篓,抬脚便要离开。

“小九……”少女上前几步,又猛得顿住。

她察觉了他的异样,想要关心,却不知怎么开口。

这几年,他们同吃同住,可关系就像分流之水,愈来愈远。

“记得早些回家。”

“嗯。”他应承性的回了一句,却始终没有回头。

回程的路上,他还在思索要怎样挣脱这个梦境,却在山腰处被一群少年拦住了。

他知道这些人,村里唯一一家富户的五个孩子,游手好闲,整日在山间嬉耍。

他们是冲着他来的,寂九感觉到了恶意,他攥紧了肩上的背带,低头敛目准备绕开这些人。

“诶,别急着走啊,小丑八怪!”

“你背篓里藏着什么好东西,给爷几个瞧瞧啊!”

几人环成圈,围往他。

为首的少年趁他不备,将背篓上的枯柴一扫而下,发现了底下藏着的几颗沾着水珠的笋尖。

“好啊,我就说这丑八怪这两年高了这么多,定是藏了食物,切,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几人一哄而上,夺下了他肩上的背篓。

“还给我!”寂九怒目而视,拳头紧攥,要不是这具废物身体,若换了现实之中的他,这些个杂碎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

“还给你?哈哈哈!”几个少年纷纷嗤笑,“这样吧,想要这笋,用你姐姐来换怎么样?”

“虽然你长得确实丑陋,不过你的阿姐……嘿嘿,那小模样,那身段,让咱兄弟几个——嘶!”

寂九一拳猛袭而上,直朝那满嘴喷粪之人的面门袭去。

一拳落,那人痛呼一声,牙与血相混吐落。

“兄弟们,给我上,给这小杂种一点颜色瞧瞧。”

反正就一对无父无母的孤苦姐弟,就是活活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强出头的。

这世道,就是这么直白残酷。

……

冬日里的最后一丝残阳被云层吞没,细雪如絮,纷扬不止。

他的衣衫,从肩际一路破裂开来,松垮的披在身上,走动间,寒风直灌入青紫开绽的皮肉中,如刀子般,刮得他几乎疼到抽搐。

寂九捂着腹部,跪倒在雪地中,离小木屋不过咫尺之距。

他没有力气了。

窗纱迷朦,隐约可见木屋中昏黄温暖的灯火,以及那个……呵,她现在一定坐在床头,一丝不苟地,数着那一枚枚老旧的铜板吧。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啊望,望啊望……直到眼底有了灯火摇晃的重影,直到耳边传来吱吱的开门声,就来身体也滋生出了虚幻的感知——

他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