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城门口大深夜中一瞧见那伶牙俐齿的丫头,眉眼间尽是股精明气。苏音就怒从心起。
这丫头还敢质问她!翻了天了不是,这种死丫头连门都不能让她进。
嘴上说着,我信了你的鬼话。这就去请把人大轿来抬你进城。一扭头就让人立刻关上了城门,声称自己已经鉴定过了,外头的根本不是什么乾州来的长孙小姐,而是江湖匪拐,专门欺诈骗人的。
不知怎么得了长孙小姐要入城的消息,就扮作一行人招摇撞骗。
途径十里庄还拐走了村民一窝孩子,村民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这伙骗子胆子也是肥大,居然还敢半夜冲城想进来?
不存在的!
城卫关上了城门,撤走了城楼上的弓弩,外头静默候着的村民看清了形势,知道相山城的守军不会护着这群人了。
十里庄上其实还有苏音的一个老熟人,就是断了条胳臂,为了谋生只能装作瞎子测字的温子合。
苏音在巷角里抓了个睡着像老鼠似的发出吱吱吱声响的小乞儿,赏了块饼让他去给温子合带句话……
谡深从外头进来的时候,苏音脸上的纱还没有掩上。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纱落下来,她才会偶尔容许自己吹吹风。
谡深看到她脸的一瞬间,那表情压抑不住的震惊。身后的小侍卫就没成想,“咿呀——”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向后逃了出去。
谡深假意清了清嗓子,低头给苏音笼上面纱的时间。
苏音本是最怕人看到自己脸的,毕竟她自己看了都厌弃恐惧。
可当下的一瞬间,面前的两个是她视作家人的人,她心底的凉意丝丝的渗漏出来。
“抱歉亲王,吓着亲王了吧。”
她不是唯一的一个。谡深是见识过的,浠水郡都炸毁后,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样。还有无数的人在哀嚎声中,被他默许由属地军亲自下手……
“苏音啊,你未免太小看本亲王了,本亲王怎么会害怕呢。”
“亲王特地从军营赶回来,是为了那假长孙小姐的事?”
“假的?”
他瞥了她一眼,面纱掩上了,光看那副眼睛还是熟悉的苏音。
“是山匪贼人假扮的。不然怎么会去十里庄上偷孩子呢。”
“偷孩子?偷什么孩子。”
苏音瞬间收住了话头,似乎有些懊恼说了什么不应该提的。
“那伙贼人中的大叔已经全都招供了,他们就良人寨上的匪寇,装作良家百姓混入十里庄是为了清点村里有多少存粮的。因为遭到村民驱逐追赶才慌不择路逃到了相山城门口,试图蒙混过关。等几日后,真正的长孙小姐到来了,亲王不就知道了。”
她说话义正言辞气定神闲的,谡深倒一时不好怀疑她了。
“他们中有个闹事的男子被抓住了,正在外头闹的厉害。只是看他身手不像普通的山野飞贼。”
“抓住了?”苏音眼眸中寒光一闪,这个温子合!居然还能让人逃了一个出来……
“什么人。来路可靠么?”
“是被个眼盲的瞎子送来的。看着个头是长足了,可身材瘦小拧巴,一双眼睛水冷水冷的,不大爱动弹。”
“现在放哪儿呢。”
“还在后台里调教呢。会咬人!现如今可不比当年咯,能抓着一个是一个,当年咱可是道上江湖一霸。”
“呵。是唬住了侧亲王让你们通行无阻吧。”
“可不是呢!唉,好汉不提当年勇。”
见着那丫头果然没叫人失望。除了干瘦了一点肌肤光洁如脂,长发虽然枯草般的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可光露出的那部分就小巧精致,眸色果然如同小厮说的,水冷水冷的淡琥珀色,烛火中就跟两颗琉璃珠子似的。
“倒是不错……”
“对吧,姑姑。小人怎么敢骗您。”
“这是要几个钱?”
“嘿嘿,怎么敢收姑姑您的钱呢。”
“还是清算的好。别到时候给我整个幺蛾子,泷亲王虽然为人宽宥,但触到了他的底,我可不想陪着你们受罪。”
“亲王府里就听姑姑的,咱们还能不知道么!”知道苏音爱听这话,苏音就爱把自己当亲王府里的女主人。
想着这丫头买回去也一定是用来笼络泷亲王的,把城主老爷哄踏实了,日后翻天的日子还能远么。
“姑姑,您尽管带走就是。”
“这样吧,我意思意思给几个?”
“那您随手赏个三足金就行了。”
“什么?!三足金?”
“这……是太多了么?来咱这的老爷们可都是……”
“行了行了,赊着吧。”
“唉?好嘞,姑姑。”
刚抓来的人都跟货似的关在幽暗地堡的牢笼里。苏音要走下去看看清楚,却被小厮一把挡住了。
“怎么?不能验货。”
“不是的,姑姑。这丫头还没调教好,危险着呢。不如等几日,平稳了小人再送府上去。”
苏音沉思了片刻,“你们有乾州一带过来的人没有。”
“该有的吧,还得问问才好回答。”
“就按着乾州氏门子弟小姐给我训养吧。”
“啊!姑姑啊,咱这儿出来的可不是千金小姐啊。”
“我自有说法,瞧着像就行了。”
“得嘞,姑姑。”
谡深亲自押着匡姜令没放人,苏音多少心底有些不踏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当匪打吧……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长孙玻琦。记住。”
粗粝的长发被磨平了,显出柔软顺滑的光泽,肌肤轻如凝脂吹弹可破,目光中仿佛自有深渊自有净空。
尖锐的指甲呲的一声就能破坏肌肤平静的完美……
“姑姑!”小厮惊讶的喊起来,“您可还有哪里不满?待小人继续训养即可,怎么敢劳姑姑动手……”
苏音看向小厮,再回头看了看眉眼都没有皱一下的丫头。
“心疼了?对你们来说不就是个货物,怎么还带心疼的。看来这丫头确实是个妖物,还是由我来收走吧。”
身上穿着的衣物都必须是乾州出名的冰蝉丝所制,但鞋大可不必,随便拿了双男人落下的旧鞋就给套上。
头发很有光泽,但泼了些干土和柴枝上去,显得有些不洁。
苏音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会扯到骨骼边,就像异闻中吞人的裂牙兽。
“长得真美!”她一手握住了野丫头的下颚,狠狠的抬了起来,凑到自己的鼻前闻了闻,苏音是个女子,不可能不嫉妒貌美女子,哪怕对方身世卑微地位低下,来路不明朝不保夕。
以前的苏音姑且只是斜睨两眼,而如今的苏音却是连正眼多看一眼都会刺痛自己的心骨。
“凭什么……你就能那么美!”
一刀下去,鲜血从肌肤里滋滋的冒出来。准备交货的小厮就算真心疼了,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呀,万一退货呢?
刺啦!又是一刀。小厮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姑姑呀……这划花了,可就不美了呀。”
“你知道什么!半路遇到劫匪,九死一生逃了出来的人,怎么能够这般如花似玉呢。不缺胳臂少腿已经是万幸。”
“啊。原来是这样呢。”
“疼么?”苏音这话是问着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的。
可是那丫头抬起眸子对视向苏音的时候,苏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嚯!怎么会……怎么会这双眸子如此熟悉?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不疼。”丫头的嗓音静静的,并不纤细,带着一股与生俱来般的沉静。“姑姑买了我的命,我就是姑姑的。”
“哈哈哈……好。聪明的丫头。果然叫人省心。”
苏音拽住了丫头的手,“现在你就跟我回去吧。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的主子!”
女孩没说话,默默的听着。
“你,就是乾州长孙相爷府上的七小姐。路上遇到劫匪,那个劫匪长得……若是亲王让你辨认那个人,你万不要直接指认他,而是要恐惧,尖叫着避让,逃的越远越好……亲王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把你能给的都给他,明白了么。”
“是的,姑姑。我会把能给的,都交给亲王。”
“那么就请姑姑多照顾这位小姐儿吧。”
走到泷亲王面前的时候长孙小姐一贯暗无天日的眼眸中蓦然亮了片刻,很快又熄灭。旁的人或许都没有发觉,只有始终目光不移紧紧盯着的苏音没有错过这一幕。
不过她心里没有计较太多,或许是被泷亲王的相貌震撼吧。谡深是刀削般硬朗坚挺的容貌,这与先王谡百绛与当今谡王谡渊略有些不同。
放到史学家笔下来说,会评论为由于他早年少年时候的江湖阅历造成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可以帮他洞穿许多不法之徒的阴谋,刚毅坚韧的脸颊消瘦的形体可以凸显出贵族的气势,让人不敢欺压打压他。
以当年郡王的分封郡都来说,浠水郡都实在是毫无油水可图的地方,为了生存下去克勤克俭是必须的,谡深偏不是一个严人宽己的伪君子,加诸累年征战,形销骨立也是容易理解的。
但总的来说还算一个相貌堂堂的亲王,尤与那位尸骨无踪的侧亲王相比。见过谡海画像的人都忍不住感慨,果然是人如其名是个胃能通海的人呐!
长孙玻琦小心翼翼的姿态令谡深暗自有些不舒服,但人家初来乍到又路途颠簸遭遇不幸,精神头出了点异样不便苛刻。
“有惊无险既然平安抵达,本亲王这就让人捎封信去回长孙相爷吧。”
长孙小姐的表情异样的动了动,视线却不由分说的看向了苏音。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让苏音给你解释?”
她又怪异的摇了摇头……
本想说让她速速去辨认匡姜令,看看是否劫持她的土匪。可见着这丫头的反应,谡深又有点不忍起来,都吓成这副模样了,再见着劫匪是不是该吓傻了。
这原本就已经够傻了。送来之前庚帖上可不是这样写的呀!岂不是童叟无欺,专欺他泷亲王嘛。就算他克妻克夫人,也不该这么故意损他不是。
那一日谡深没有立即返回城外军营,苏音让奇犽去问是否要与长孙小姐同寝。
奇犽惊的眼珠子都掉了,“姑姑呀,咱们爷又不是登徒子,也不是没见过女子,这长孙小姐奇奇怪怪的,口齿不清看起来完全已经吓傻了,你让咱爷如何下的了嘴?!”
苏音是有些暗喜的,下不了嘴最好。但面上还是要教训几句。
谁料,天要下红雨是挡也挡不住。午夜时分,谡深书房里的灯一熄,竟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去了长孙小姐那里。
去的时候长孙玻琦房里的灯已经灭了。
“人没睡。”鬼刃十分笃定的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
“听那呼吸声,不像睡着的人。”
“你隔着门还能听到呼吸声?!”
“爷,我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隔壁侍卫的放屁声……”
“……”
谡深轻轻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卸了白天怎么看都不合适的整肃妆容,鬼刃提着的风灯烛火下,少女脸印涟出来,竟然有几分精致,几分纤巧,让人忍不住往深了看去……
“咳,”鬼刃压低了嗓音,“亲王,您不进屋去?”
“这是长孙小姐的屋子。”言外之意,她不请,他如何进。
偏是忘了整座府邸都是亲王的,他才是主子。
鬼刃乏了,不想陪着吹冷风,“长孙小姐?亲王等着您请呢。”
娇嗔……
长孙玻琦没说话而是后撤了半步往一旁闪了闪,意思你要进就进,不进拉倒。
哟呵,这两位主子……鬼刃摇了摇头,把风灯把手往谡深手里一放。鬼刃是没什么长序之分的人,泷亲王也素来不与他计较。
端了风灯把手倒显得局促了,“长孙小姐?在下可否进去?”
不知是夜深了的关系还是两人单独相处的关系,泷亲王倒是变成了不安的那个人,反观长孙玻琦却沉定了许多。
“亲王是要进来么,亲王想进来的话进来便是。”
谡深也不揣着了,抬脚走了进去。玻琦在他背后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空气中仿佛也听到啊呜一声的叹息……
可偏偏鬼刃就是不看人情世故的,他不是奇犽这种公子哥,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耀武扬威觉得自己不是开天就是辟地,操练了几日后果断回到了亲王府里当个看家护院的小护卫,还自得其乐觉得是亲王的眼中宝。
“我陪亲王回城料理家务,自然得等料理完了一同回军营。”
奇犽小孩子心性,鬼马神功的,见鬼刃当真有些置气反倒语气好了起来,“不是。鬼哥,我也不是非要赶你走。可是你看呀,咱亲王府里头来了好几位夫人,都如过眼云烟,人说没就没,这样下去咱主子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后呀?”
有个后?有个后关他们当侍卫的什么事。那也是亲王自己该操心的事。
“难得主子爷认清了行事。这次也没硬骄着,自己就进了长孙小姐,哦不,现在是咱亲王府夫人了,主子爷都暗自着急了,您可不能去破坏啊。”
“我破坏什么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的开了。两个铮铮铁骨的汉子诡异的站在门口,那场面跟站了一群观摩房事的婆婆妈妈差不了多几……
“哟,哟,夫人您起了啊?咱爷醒了呗?我找人过来伺候?”
长孙玻琦披着外氅,长摆及地临风摇曳,加之身形单薄消瘦纤细尤长,别有风情。
鬼刃看着她,眉宇间却不禁紧皱起来。心底嘀咕不已,为何……如此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