谡深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事实是还有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
譬如说北疆天宿祭司族不仅是祭祀的宗师,是医者,更是能上通天文下达地理揣测人心审时度势的军师。
他不知道柳绯君在带着墨旗军千里迢迢由北疆赶来皇城之前,曾于东周荆条君有长达3年的私密联络,彼此之间的通函文书达到几千册能垒成小山。
柳绯君抵达皇城后平定民乱,收归民心,寻找先王无果后力扶十六皇子谡渊登基为王,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一个荆条君。
为何要选十六皇子?柳绯君又不是皇室中人,对分门别类错综复杂的皇族背景并不了解,但荆条君了解。谡渊在宫廷之中,乃至在整个谡国上下就是个孤儿。
柳千颜轻衫薄衣一缕仙气,出现在谡深和鬼刃离开亲王府的必经之路上时,鬼刃骇了一跳,当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三小姐?三小姐你可是一个人?”
柳千颜冲着鬼刃乖巧的一笑,然后指了指岔路口。鬼刃心领神会去守着了。
柳千颜走向谡深。
“你早就知道?”
“我还是个孩子啊,郡王!”
“少来唬我了。”
柳千颜委屈的耸了耸肩膀。那一刻,鬼使神差的,谡深居然还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愧疚?
“东周攻打谡国的事,柳大将军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不是攻打哦。”
“什么?”
“荆条君有恩于我父亲,因此,一城一池,一将一王都是送给荆条君的馈礼。”
“一城,一池。一将,一王?王是指?”
“先王,谡百绛呀。”
“你说什么!”谡深声音陡然拔高,引来望风的鬼刃不满的一瞥。
他轻咳了一下,示意自己知错了会压低声音。
如她这么说来,温子合的猜测全中了?先王真的没有死?而且被柳绯君抓了,还送给了荆条君?
“郡王有心情在这里担忧自己的父亲,不如担忧担忧自己。”
“担忧自己?难道那一将是……”
“嗯呐。可不就是泷郡王您了么。”
不错。东周攻打浠水郡都,最大的阻碍就是相山城的侧亲王。
谡海再六亲不认,到底还是谡国的侧亲王,谡国的地依然还是谡国的地。
柳千颜轻轻伸出手指拉动他的衣袍。
谡深想也没想,猛然往后一扯。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吃惊、受伤的表情。
“郡王不喜欢颜儿了?”
谡深简直有点想笑。这对狼子野心的父女!自己真就是被狗血糊住了眼睛。
还以为是柳绯君待自己的小女儿不好,不喜欢柳千颜。才把她送去东周当人质。
小丫头一点不省心呐。扮猪吃老虎的人间真实。自己就是被她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样儿骗了个兜兜实实!
“既然三小姐在这里性命无忧,衣食奢华,显然是本郡王误解了。不必在这里打扰三小姐这位尊客,我还是回去担心自己的城池担忧自己的百姓吧。”
“笙儿啊……”
已经转身要走了,忽然听到耳边飘来这么一声叹息。谡深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蓦然转回身去凝视着柳千颜。
这句叹息,怎么听都不像是她一个小女孩能发出来的。可当场就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不是她,难道是鬼刃么!
“刚刚……你有听到什么……”
“郡王您,看人怎么总是看不到人的心里去呢?”都这么多年了呢。
“什么!”
“我是来这里,帮助郡王的。难道郡王还不明白?否则,为何我要离开北疆,离开皇都,离开父亲和姐姐身边。”
“来帮我?哈!三小姐的意思是,让我押三小姐为人质,威胁柳大将军出兵抵御东周,保护我浠水郡都么?!”
柳千颜的脸上无端露出几分自怜的神容。
“就算你压了我也没有用的。有些人啊已经被权势啊,地位啊,野心啊,蒙住了双眼蒙住了心,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郡王你不会是那样的,哦?”
谡深被她一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就瞧见鬼刃时不时的探头,似乎有人正走过来。
“郡王……”
他不想再纠缠下去。是自己天真了,着了这对北疆父女的道。确切的说来是着了这个小丫头的道!
从在马甲邨将军别苑高墙外的长廊上遇见的那刻起,他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往复不断,始终清醒不过来的遗梦……
很多时候精神恍惚而不健康,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总是见到奇奇怪怪的人,想起奇奇怪怪的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
一定是被妖魔封了眼!
“郡王,你需要我的。”
谡深猛地一抽手拂开了她。
小女孩脚步不稳,砰的往后摔倒下去……
那一瞬间重雾再次蒙住了他的眼,他看到了一个苍苍的老者,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他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对方却向着他慈祥暖和的笑着。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说,让他去吧,只有他去了,才有你的新生!
可是……他松不开那只手!
“不要啊——师父!不要抛下笙儿!笙儿什么都不要了,都不要了!笙儿就在这茫茫的北疆陪着师父您啊!不要——”
不行!
他猛地倾身一把扑向倒下去的女孩儿……
紧紧的,用自己双臂护住她,拢在自己怀里。
“郡王?”鬼刃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有人来了!”
谡深放开了她,女孩儿却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再一次、再一次拥住他的感觉,很美……
走向小径的是喝的有些上头的荆条君。
一身酒气,脚步踉跄。
身旁有美妇搀扶,四周围绕着层层叠叠东周武士。
看来哪怕在谡海的亲王府里,他也丝毫不肯放下戒心。多年的宿敌不是那么容易和解的,为了共同的利益或许可以暂时搁浅私怨,但骨子里的疑心是不会消散的。
一辈子都不会。
柳千颜拉着谡深的外袍,谡深和鬼刃只好跟着她的步伐。
他们刚刚藏身进小径旁的一片烟蕴竹林,竹林后是莲花池,由于日夜温差莲花池中的水珠纷纷上升起了一片轻雾,夜间风灯下格外朦胧恍如异境。
东周武士中也不乏嗅觉敏锐的高手,“什么人!”
“谁?谁?”一席紫红长袍,脸颊狭长如刀削般的荆条吓得也酒醒了大半,立刻躲在了左右美妇的背后。
柳千颜手中拿了一支竹蜻蜓,慢慢走了出来。
“哇,是三小姐啊。”荆条君脸上露出笑意,从美妇身后整了整衣服走出来。“怎么这样晚了,还在院子里闲逛?是不是思念皇城中的父亲呀。”
手中的竹蜻蜓簌的落在地上,荆条君刚刚要命美妇之一过去帮三小姐捡起来,就看到柳千颜自己已经一抬脚,踩了上去。
夜深人静,酒过半酣,竹蜻蜓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莫名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一直凉到了后脊背……
荆条君不免再次往美妇身边靠了靠,内心里希望汲取到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微暖。
“哈,原来三小姐不喜欢竹蜻蜓?”
“我喜欢相山城。”
“唉?啊,我也喜欢。这里很美,是不是?我是谡国人,在谡国长大,可以说侧亲王的属地是整个谡国最丰饶优美的……”
“那荆条君为何单单看中了贫瘠无趣的浠水郡都,反而对相山城这块沃土视若无睹呢。”
“……”荆条君一瞬间全醒了。
他私下其实与柳绯君的交情不错。柳绯君是与谡海完全不同的人种,柳绯君大开大合有着北疆的豪气,恰恰是谡国人最稀缺的天性。
因此也曾略有耳闻。将军府中三小姐呢,长着长着她人就不可爱了,非但不可爱,还愈发的捉摸不定阴森可怖起来。
随着城门吱呀一声关上,东城门,南城门,正午门,统统都牢牢的紧闭了。
“郡王,真的要全军离城?不留一兵一卒吗。”
并非他不想留下一兵一卒看顾城中百姓稳定民心,奈何浠水郡都的属地军本来人数就不多。而相山城占地庞大,势力分散,在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时,他不敢肆意行事。
事到如今除了信那个小丫头的鬼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留。必须一击命中,全力拿下相山城。”
“可是侧亲王真的会那么拱手相让么?”
谡海不会,谡海绝对不会,因此入城之后自己要做的多么绝才能领老狐狸糟糟的侧亲王上当,乖乖将浠水郡都完璧归赵,他心里没有多少底气。
不过那小丫头可不是那么说的,小丫头说的有板有眼,“荆条君携重军自东周横渡而来,千里迢迢不会满足于一方小小的溪水郡都,既然眼下给了那么大块肥肉,没有道理还揪着碎骨不放。且荆条君与侧亲王有宿仇,与泷郡王却没有。只要他认为是我父亲默许的攻城略地,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侧亲王之前脾气再大也不过仗着先王谡百绛在位时候处处谦让着他。现在的谡王背后有柳绯君,柳绯君可不会轻易谦让着任何人。
以一己之力尤其浠水郡都这样贫瘠的城池就算万众一心也不一定能够抵御得了东周十万强兵,况且谡海只会帮着强势的一方不会顾惜弱势的一方。
指望皇城援军更是不可能了,皇城没有援军就不说了,有的也只是墨旗军。
所以,谡深只能靠自己!
东周有十万大军,为了不显得声势单薄侧亲王就算人数再少也无法少于拦腰一截。
浠水郡都与相山城相临近,谡深又是重度军事爱好者,对相山城的部署和兵力多少有些了解。
依约行事,便是屯守在城外,带相山军和东周军一攻打浠水郡,立刻后发制人反钳相山城要脉。到时候侧亲王谡海不得不回防,就由东周军彻底占据浠水郡,谡深便可拿相山城与东周军彼此交割了。
当然这个约谡深本人并没有参与多少,而是全凭了柳千颜一人之言。
当时商谈的时候只有谡深,鬼刃,柳千颜三人,却并未见关键人物荆条君参与。谡深也反复琢磨,甚至事后向鬼刃寻求意见。
鬼刃是个高手,但鬼刃不是个制裁之人这点又与久光不同,谡深不由得暗自扼腕,若是久光还在身边应该能说出一点自己的观点来。
但鬼刃倒是很轻易被柳千颜说服了,“三小姐说的对啊。以属地军之力未必能够应付得住东周十万大军与相山军的联合攻击。就算能撑得一时迟早民心还是要散的。不如反将一军。”
谡深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个道理,而是浠水郡的百姓会如何看他。
一个抛下自己封地郡都,而跑去捣人老巢的郡王,是否还值得百姓跟随?
“世人眼中无忠孝,只有强权肉食。”
柳千颜说出这句话时,谡深和鬼刃纷纷侧目,它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儿能说的话呀……
“郡王。”
“都准备好了?”
“部署妥当!”
“在他们入浠水郡之前绝不能露出一点痕迹。”
“是,郡王。只是……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是,久光的族弟吧。”
“是的,郡王。”
“说吧。心中有任何疑虑,都可向我坦言。但是回到军中绝不能显露一个字。”
“属下明白!郡王是如何知道相山城的侧亲王必然精兵出动,而留下的不足以与我军为敌?”
他不知道。他仅凭柳千颜一面之词。但他不能这么告诉自己的部下。
“本郡王自有部署。无需多虑。”
“……是!”
属地军入城,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有人站在城楼之上,凭栏而立,遥遥相望。
谡深举目望去虽不见容貌却依稀可辨别身形,是个头还未长开却气势丝毫不落于人下的柳三小姐。
她一身青衣长衫,黑绒镶金的袍子笼住全身,乍然看去倒有几分北墨将领的风姿。
她在笑?明明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却隐约就是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谡深便一马当先独自漫步入城。
城门一闭,侧亲王要再回城就难了。
远处火光乍起,雷声滔天。谡深交待完自己的属军让他们紧守城门安抚百姓自己则三两步蹦上城楼去遥望自己的城池。
“看。那些骂我是妖女的人,都死了。”
那一刻谡深心底的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她是要故意引出他和属地军。不知是她,还是远在皇城的柳绯君早有打算,就是要请君入瓮要一举歼灭!
“你早就知道?!”
“郡王难道不知道么?”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