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柔枝舔了舔唇,强压着心底不断涌上来的恐惧低声道:“本宫当年救你一命,将你引荐给陛下。”
“你身为北镇抚司最高长官掌管诏狱风头无量,人人恨你怕你。唯独本宫时常向陛下美言,替你粉饰太平。”
“可你是怎么回报本宫的?你杀了本宫的亲叔叔!”她嗓音微颤,质问道:
“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本宫什么吗?”
随着她裙摆迤逦渐行渐近,一股幽幽的清香飘满四周氤氲不去。
那香气自她周身逸散,很是特别,似花香又似果香,极甜极媚,嗅着叫人不自觉地口齿生津、腹如火烧。
一瞬间,水殿风来暗香满。
一串黑色佛珠被宫装女子褪下,缓缓推到少年那苍白削瘦、布满伤痕的手腕上:
“今后在这宫中,你依附于我。永远听我的话,永不背叛,好不好?”
回忆闪过,男人漠然轻笑:“母后的谆谆教诲,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
“儿臣铭刻于心,莫不敢忘。”
他接着道:
“所以您就好好看着,儿臣是如何坐上那把龙椅,君临天下。又是如何将大越的文武百官,悉数铡于刀下。”
浓浓的血腥之气,压抑不住的暴戾。
他果真是回来复仇的。
君父弃他,他便叛了君父;兄弟欺他,他便斩了兄弟;天下人负他,他便杀尽天下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跟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褚妄离开之后,卿柔枝也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营帐。
袖口轻轻一振,取出那个装着毒药的瓷瓶,凝视片刻,她合上眼帘。
难道真的只有毒杀褚妄,这一条路?
女子身影投射在营帐的篷布之上,风鬟雾鬓,清姿窈窕。
***
一大早,昨儿那少年又来了,一见她张口就道:
“我有句话,你替我带给皇后娘娘。”
他抱着一把剑,声音清朗:
“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
卿柔枝一夜未睡,闻言茫然不已。
“不识字?”少年皱眉,“那就记着句子,原封不动念给你们皇后听。”
“……”
她默了默:“这是殿下的原话?”
“自然,堂兄被她害过,岂是一句投诚便能揭过的?”少年神色倨傲,卿柔枝却捕捉到堂兄二字,此刻看他只觉面熟。
这人若是褚妄的堂弟,便是亲王之子。
陛下如今只有一位兄长尚存于世,驻守在千里之外的建陵,掌兵数万。
他难道是建陵王世子,褚慕昭?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连建陵王也倒戈向了褚妄!
当真是天意要他称帝?!
心脏怦怦直跳,她面上却换了一副惭愧的神色:
“当年事,妾也有所耳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请讲。”
“当初皇后娘娘确是无情无义了些。可这几年她也时常同妾提起九皇子。说她生平最愧对之人,便是殿下。今日有幸得小将军提点,妾在这里代娘娘,向殿下赔罪。”
说罢她深深行礼。
少年诧异:“皇后当真有心悔过?”
卿柔枝正色:
“是。否则也不会派妾前来,千方百计讨好于殿下,投诚明志。”
慕昭露出明了的笑:
“姐姐怎么称呼?”
“妾名淮筝。”
“淮筝姐姐,”少年抬手,指了指她身后什么,“那是姐姐的琴么?”
卿柔枝也随之望去,眼神变得温柔,“是我已故的长姐留下的,”
“小将军想听琴么?”
慕昭点点头,她便莲步微移,坐于古琴之后。罗袖微抬,纤纤玉指落于泠泠七弦。
指动而音起。
“是《玉妃引》,”慕昭抱剑闭目听着,吟诵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清冷的琴音,饱含着岁月的颠沛,尘世的洞悉,仿佛来自仙境。
这不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子能够弹奏出来的曲子。
“宫里三千多株白梅树,倾诉了陛下对已故元后的怀念,而这琴曲,有着同样的思念之情。”那女子不知为何幽幽一叹。
少年霍然睁眼,“陛下情深义重,怎又纳了元后的亲妹妹为继后?”
没等她说话,他又摸着下巴,“传闻继后美貌,乃九尾妖狐再世,有一身魅惑君心的本事。看来是真的咯?”
卿柔枝双手置于弦上,停了琴,静静看他。
慕昭一摸鼻子:“抱歉,我并非有意妄议皇室,”他笑,完全看不出歉意,“只民间诸多传闻,我实在好奇。”
卿柔枝也笑了:
“小将军,妾教您一些宫中礼仪吧。”
“礼仪?”
慕昭不感兴趣,却见女子红润的嘴角微微翘起,当真是含俏含妖,香娇玉嫩,尤其一双明眸,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
“不必”二字在嘴边滚了一圈,到底没吐出来,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也好。”
卿柔枝缓缓起身。
被那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也毫不露怯。身体直立,两手相扣,右手在上,放于左腰侧,被衣裙紧紧包裹的身体缓慢地转向少年,微微俯身屈膝,肢体呈现出舒展且妖娆的状态,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片刻后,她启唇轻唤:
“小将军?”
慕昭这才大梦初醒。
她教她宫廷女子的万福礼,是变相骂他不懂礼数!
少年脸上发热,他有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姐姐吗?
***
“堂兄。”慕昭笑着唤道。
男人长身玉立,乌发用一根玉簪挽起,两侧鬓边垂下长长的穗子,一袭黑色皂缘的氅衣衬得身量高挑,与眉眼带笑的少年一比,更显稳重成熟。
方才那首曲子,堂兄肯定也听见了,慕昭回头一看,那道倩影已经不在,只余香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想起堂兄昨儿晚归,身上带着同样的香气,慕昭揶揄道:
“如此色艺双绝的美人,堂兄不如收为己用?”
临淄王闻言看来。他打量少年片刻,薄唇轻启,喃喃吐字:
“收为己用?”
慕昭浑然不觉他眼神中的怪异:“皇后派出此等美人来投诚,说是献玉,我看倒更像是献人。您身边正好缺个床笫间伺候的,我看她就不错。”
想着方才的画面,他一脸回味:“要我说,淮筝姐姐这样的才叫女子,比那动不动甩鞭子的母夜叉好多了。”
褚妄却不为所动。他凤目微抬,视线向远处延伸,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少年努嘴。
他这堂兄,是个和尚性子,对女色毫无兴趣,只差一步便要羽化升仙了。
“不知慕小将军口中的母夜叉,说的是何人啊?”有人乐呵呵地问。
“当然是宋寻欢那个——”
话未说完便叫一只大手狠狠拧住耳朵,疼得他连声叫唤起来。
“玉,留下,人,滚出去。”
卿柔枝蹙眉,瞧着这位玉面将军,只见此人身材高挑,眉眼清秀。手握铁鞭,大马金刀地往她面前一坐。
一开口,卿柔枝才发现是个女子。
宋寻欢也在暗暗打量卿柔枝,越看越觉不喜,这女子的长相过于妖媚,与说书人口中的红颜祸水像了个十成十:
“识相的,乖乖将玉玺交出来,别逼我动粗。”
“将军可有殿下的亲笔印信?”
宋寻欢不答,手里抚着铁鞭,眉眼间煞气隐隐,“姑娘细皮嫩肉的,想来不知军中酷刑的厉害。”
说完使了个眼色。
两个士兵会意,就要摁住卿柔枝。
“宋寻欢!”一声清喝,慕昭杀了进来。往那一站,挡在二人中间。
“你这泼妇,想对淮筝姐姐做什么?”
宋寻欢翻了个白眼:
“慕小将军来得可真及时啊!我为殿下分忧,你掺和个什么劲?谁知皇后那毒妇派个女人过来,打的什么鬼主意?”
“你不也是女人?”
“说你是呆子,真把脑子吃了不成?!”
宋寻欢眉眼一厉,一甩鞭子,吓得慕昭连忙将“柔弱美人”护在身后。乖乖,这可是他为堂兄物色的宝贝,别打坏了。
“瞧你没出息的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笑死人了!”宋寻欢嘲笑。
慕昭一听就急了,吭哧捋起袖子,却被卿柔枝拉住:
“小将军,不可。”
这一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少年猛地转头看来,眼眸微亮:
“姐姐若是真心想要留下,我这儿倒有个好主意,”
他清清嗓子,“做我堂兄的侍妾吧!”
此话一出,卿柔枝宋寻欢双双惊了。
卿柔枝震惊于这句话的荒唐无稽,宋寻欢则是震惊于忽然出现的那人。
“殿下。”
卿柔枝闻言看去,果不其然,来者正是临淄王。
他逆光而立,神情莫测,想来是把那句“做我堂兄的侍妾”听了个清清楚楚。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临淄王治下甚严说一不二,如何处置这位侍女,他尚未表态,谁都不能擅作主张,宋寻欢再不情愿,也只能被慕昭生拉硬拽地拖走。
留下卿柔枝独自面对褚妄。
一时间,相顾无言。
许是觉得周遭太暗,男人踱步到桌边取出火折点燃了烛台。他掌心护着那团黄豆大小的微弱火焰,直到它越燃越亮,在眼睑拖出浓长的阴影。
他道:
“母后当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碰上哪个男人都会为您倾倒?”
卿柔枝一怔,他这说的什么话?
他继续道:“即便是想搭上建陵王,您选的时机也不对。”
卿柔枝倒没他想的那么多,正色道,“我与建陵王世子交好,没有目的。”
“我在意他,”观察他的神情,她轻柔说道,“是因为慕昭,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殿下。”
褚妄毫无反应。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困兽垂死前的挣扎。再惺惺作态,也不能令结果有任何的改变。
人在濒死时,往往会有凄艳之美丽。
“即种孽因,便生孽果”。
他不介意多欣赏一会。
一拂衣袍落座,周身笼着一层温润苍白的烛光。男人眉目如画,修长洁白的手指曲起撑在脸侧。
一眼瞥来,带着令人发怵的强大威压,偏偏语气很是温和:
“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愿场面闹得太难看。娘娘收拾一番,早日离开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回想他之前那一番杀心极重的话,若就这么回去,届时大军入宫,她这个皇后,只怕是死路一条……不,定会落得比死还凄惨的下场!
“殿下可不可以,让我留下?”
卿柔枝攥紧袖口,带着点商量地说,她的声音本就柔媚至极,即便正常说话也像是在挑.逗,轻易挑动人的心弦。
作者有话要说:褚妄:我跟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引用自元代诗人,王冕《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