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智能车在警署众人眼中启动,瞬间腾升至兰家的专属空中轨道。隐藏在车侧的飞行机翼展开后,巨大的影子投落,全面笼罩地面的人与建筑。

庞大和渺小。

兰伶透过悬窗看下去,人群如蚁。

明明不必对这些蝼蚁多在意,但她却下意识地调整双眸焦距,搜寻起当中谷雨时的身影。

“大小姐,您在看谁?”管家端出一盘无辐射的水果,恭敬地摆在兰伶手边,含笑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是那位把您带到警署的警官吗?”

兰伶的目光才触到谷雨时,又立马移开。

她手一抬,瓷盘咣啷落地,整整齐齐切好的水果块跌得四处都是。

“不要以为有爸爸给你撑腰,就能用这种随意的态度对我说话!”兰伶把悬窗的遮挡板拉下,对管家厉声低喝,“去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吧,别在我身边做让人讨厌的苍蝇。”

兰伶右手死死扣住遮挡板,不给管家半点可以窥探的机会,她不会允许自己看上的好玩的猎物被父亲提前清理掉。

管家直直地看着兰伶,好一会儿才收起脸上标准化的微笑,低头鞠躬:“很抱歉,我的行为让您感到不快。但是老爷想知道那人是谁,也是因为关心大小姐。”

“那么我希望不是由你这只讨厌的苍蝇,来传达这种关心。”兰伶踢开滚到脚尖的水果块,眉眼间满是厌恶,“让林雅希进来,你女儿可比你顺眼。”

管家沉默地接受了兰伶对于自己的厌恶,又鞠了一躬后,悄声走出智能车内室,来到服务间。

林雅希听到动静,猛地站起来,动作慌张:“爸爸……不,管家。”

管家点点头,把门打开得更大:“大小姐找你。”

林雅希浑身抖了一下,低声问:“我可以不去吗?兰伶……大小姐现在很生气,我害怕她会让我去接受家里的惩罚。”

“不会的,大小姐是个好孩子。”管家的表情严肃起来,目光毫无温情地紧盯林雅希,“我希望你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林雅希颤抖地走出服务间,她走得很慢,但还是走到了内室的门前。

推门进去,扫地机器人正在清扫地面,兰伶则靠在悬窗旁的墙体,面无表情地盯着某处,似乎是在发呆。

“大小姐,你别生气,我错了……”林雅希开口就是认错,但兰伶抬手示意她闭嘴。

“坐吧。”兰伶指了指铺着靠垫的椅子,看都没看林雅希,“保持安静,不要打扰我。反正总要有个监视我的人待在我身边,不如选个没那么讨厌的。”

林雅希战战兢兢地坐下,呼吸都放得很轻。

“我才不想来监视你,但我没办法,我想让爸爸开心。”林雅希暗想,她看着一动不动的兰伶,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按照兰伶的意思紧闭嘴巴,没有发问。

车厢内室陷入寂静。

兰伶紧绷的神经稍缓,终于能够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脑海中浮现的死亡画面。

如潮水退。

画面变得清晰。

富丽堂皇的房间内,光屏正在滚动推送各种新闻。

而光屏下方,仰躺着一个胸膛被破开大洞,心脏不翼而飞的尸体。

但奇怪的是,无论是房间内,还是剖心创口处,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儿血液。

一双带着黑色手套的手,突然出现,开始对尸体进行摆弄。很快,尸体死后僵硬的肢体被摆成优美流畅的瑜伽动作。甚至,连青灰色的死人脸,都被那双手,仔细地上了层腻白的遮瑕。

兰伶蹙起的眉毛微微舒展,这才算得上死亡的艺术。

兰伶仔细记下死者的样貌。

她会选取一个隐秘的时间,给这位惨死的人送去真正的「死亡预告信」。

那双毫无特征的手终于离开尸体,从尸体手腕处取下终端控制器,对着光屏随意点开其中一条推送。

安静的房间有了声音:

“异能大赛被联盟紧急叫停后,西亚附高还是出现了第五位受害者(画面出现受害者打码照片)。虽然联盟警署和该校安全委员会没有对外披露更多信息,但通过记者对学生的采访得知,五位受害者的共同点:一个是他们都被伪装成自杀行为;另一个则是,他们都收到了「死亡预告信」(画面出现模糊文字的信纸)。因此,网络上出现大量声音,猜测这会不会是「死神使者」对大众和警方新一轮的宣告和挑衅……”

关停,光屏消失,新闻的播放声戛然而止,终端控制器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凶手更多的部位出现在兰伶可以感受的画面中——他用脚踩瘪了终端控制器。

“有意思。”凶手的声音像一条阴冷黏腻的毒蛇在吐信,“我杀掉的这个家伙,应该是收到了死亡预告信吧?今晚表现的那么机警,真是费了好大工夫。”

凶手向前跨了一步,全部的身躯都被兰伶窥见。

一张满是烧伤痕迹的脸,一双鼓得和金鱼一样的眼睛,一嘴白如胫骨的牙齿,对着兰伶预知死亡时窥探的视角,露出狰狞的微笑。

就好像,他能够看到兰伶一样。

“下一次,不要再给他们死亡预告信了。不然,我就来找你,死神使者。”凶手低声发笑,右手在脖子前横横划过,“你不会想给自己写死亡预告信的。”

如潮水涨。

画面暗淡模糊。

如同死亡画面毫无预兆地出现,它的结束也是同样突然。

兰伶涣散的瞳孔极速收缩,努力调整自己因为感知未来发生的死亡而紊乱的眼睛焦距。

而那个凶手的警告,兰伶完全没有惧怕的感觉,她只觉得兴奋。死亡带来的刺激,能够让她短暂地忘却围绕在她身边的不快和压抑。

等她调节完焦距,现实世界的一切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而看清现实的瞬间,兰伶心脏猛地一跳。林雅希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椅子,怀着疑惑的目光凑上前来,两人的脸近到能够感受对方呼吸时的气息。

“奇怪……”林雅希呢喃自语,“刚才兰伶给我的感觉,怎么像是死掉了一样。”

她左右侧动脑袋,观察起兰伶。而越观察,和兰伶的距离就越近,直到此刻,几乎贴上对方的脸。

也就是在此刻,电光石火间,林雅希终于知道了兰伶给她的那种奇怪感觉来源于哪里——兰伶的眼睛,和死人一样涣散,黑色瞳孔扩大,几乎要将眼白部分也染黑。

林雅希的手下意识抬起,伸向兰伶的眼睛。

但同时她心里不禁又产生了纠结感:我发现兰伶这奇怪的情况,到底要不要告诉管家呢?

她思索着,目光下意识地向上飘去,这样的疏忽使得她并没有看到兰伶涣散的眼睛在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兰伶轻而易举地扣住林雅希的手腕,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她甩开:“你想干什么!或者说,你发现了什么!”

林雅希的手腕传来剧烈的疼痛,低头看了一眼,红痕久久不散,估计很快就会变成一片淤青。

“你的眼睛,像死人一样。”林雅希顶着兰伶锐利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颤,“兰伶,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别让管家惩罚我。”

兰伶把管家换成林雅希,就是知道,如果让管家发现了自己的异样,那这一切就无法瞒住父亲。而林雅希,她会有办法让她把嘴巴闭紧。

“你很害怕,但应该不是在害怕我吧?”

兰伶把悬窗的遮挡板打开,明亮的天光透进内室,窗外是缥缈轻盈的云雾,快到家了,“你说我要是像谷雨时那样,有读心的异能,是不是就能知道你心里真正害怕的东西了?”

林雅希愣了愣,她确实没有像她表现的那样畏惧兰伶。因为兰伶虽然阴晴不定,性格又极其尖锐,但实际上,兰伶从来没有对她造成过致命的伤害。

别人觉得兰伶做事只管自己顺心,毫无分寸,但林雅希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林雅希害怕的是,她的父亲。

比起做林雅希的父亲,那个人更喜欢兰家管家的身份。

如果被他知道了自己将兰伶本该上报的情况隐瞒下来,她会经受比下地狱还可怕的事情。

“兰伶……我真的不会告诉别人的。”林雅希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毫无底气,她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让兰伶相信呢?

“你会告诉林管家,他是你的父亲,不算别人,是不是?”兰伶转身,目光缩在林雅希身上,“林雅希,你怎么还没有学会骗人时该使用的口吻。”

兰伶走到林雅希面前,抓住她的头发向下一扯,居高临地看着她痛苦的面容:“我不是教过你吗?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和笃定,回答对方的盘问。你要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兰伶只是发了一路呆。”

“不要再像我们小时候那一次一样,在我爸爸和管家面前,败下阵来,哭着说出我们是如何偷溜出去的。”

兰伶想起那次自己受到的惩罚,手上愈加用力,脸上却带起了和煦的微笑:“如果不想再受罚,就乖乖听我的话,除非你还想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

林雅希也想起那件事,她知道,那一次自己的错误兰伶要求她必须现在来偿还。

“好。”林雅希双手冰凉,她忍着痛伸向头发后,摸到了兰伶的手,在她的手背轻轻地点了两下,那是她们还是天真孩童时做约定的手势。

兰伶放开了她,果然听到林雅希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我会和管家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兰伶很不高兴,发了一路的呆。”

智能车开始下降,悬窗外的景色从一片白色的雾霭,变得郁郁青青,最终落在远离城市中心的白石森林建筑群内。

“大小姐,老爷在等您。”车门一开,等候在外面的佣人就迎上来。

兰伶不爽地啧了一声,离开前隐蔽地用眼神警告林雅希,然后瞬息间就人就到了长道尽头的大门处。

“我们大小姐异能开发的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管家感叹一句,继而看向林雅希,“你也要努力,否则怎么侍奉大小姐?”

林雅希默不作声,没有应下来,她并不想像父亲一样,一辈子都在兰家做一个被使唤的佣人,虽然那样能够带来平稳富足的生活。

管家没有在意,他和林雅希慢慢走向大门,老爷和大小姐聊事,佣人们是不能在场的,所以没有必要着急过去待命。

“最近,大小姐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吧?”管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林雅希呼吸一顿,缓声道:“没有,一切如常,只是又照着脾气惹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不过,我已经替大小姐解决了后续的麻烦。”

“是吗?”管家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雅希,你在隐瞒什么?”

林雅希眉眼间闪过痛苦,她很讨厌这种被至亲逼问的感觉。

“爸爸,你教导我,我们要做兰家最忠诚的狗。”林雅希觉得这种思想荒谬恶心,兰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们没有办法反对,她们的声音、意见,只是不懂事的孩子说的话,“但是忠心的狗只会认一个主人,你的主人是老爷,我的主人是兰伶。”

兰伶到底怎么想的,她不清楚,但是她却只能满心抗拒地去认同这样的思想:“主人要我闭紧嘴巴,我就会闭紧。”

“我的女儿!”管家很少用这种充满温情的声音叫林雅希女儿,但这会儿他却满意地看着她,“你终于领会到了我们真正的使命是什么,我一直期盼有一天你为了大小姐反抗我的询问,这才是真正合格的仆人。”

林雅希感到反胃,她几乎要吐出来。

一直想要得到的父亲的认同,在这个时候却如此的恶心。

她打开空间跳跃,迫不及待地离开白石森林,只留下一句:“我要去西亚附高为大小姐收集她需要的信息。”

事实上,林雅希只是在逃离、逃避。

但是,兰伶却连逃离的机会、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兰伶站在父亲兰度面前,一言不发地接受父亲那双冷漠的眼睛,像打量货物一样打量着自己。

“兰伶,你让我对你很失望。”兰度终于缓缓开口,迫人的气势压向兰伶。

兰伶面色不变,抬眼恨恨地瞪了眼兰度,呛声:“兰度,你也让我对你很失望。”

兰度起身,掌心聚起一团闪光的雷电,砸向兰伶。

她躲不开,电流穿过全身,麻、痛、烧,复杂而又熟悉的感觉在身体神经处蔓延开来。兰伶不得不控制身体,将痛感逼至一处忍耐。

“现在能好好和爸爸说话了吗?”兰度冷眼看着,重新坐下。

兰伶额头间冷汗直冒,根本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兰度看着兰伶急促地喘息着,不为所动,语气冰冷:“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被带到联盟警署去接受思想教育,你就不觉得丢脸,不觉得羞愧吗?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有羞耻心的孩子。”

“我为什么要觉得丢脸羞愧?是你觉得我给兰家抹黑了吧。”兰伶没有服软的迹象,她呸了一声,“真晦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冷血的父亲。”

兰伶知道面对兰度最好是一副谦卑的面孔,但她无法对这个人服一丁点软。

她痛恨这个人,但是她又在享受这个人带给她的特权、荣誉。就像是泥沼,越挣扎越下陷,而她,越厌恶,却又越离不开。

兰度的怒意总是能被兰伶轻易激起,他为兰伶好的事情,对方总是不领情,永远要和他对着干。

如果兰伶不是自己的女儿,他真是恨不得干脆杀掉这个总让他生气的孩子,眼不见为净。

“兰伶,爸爸难道会害你吗?我都是为你好,丢了面子,被嘲笑的人是你,是我们兰家。”兰度的声音沉下来,“我让你喝陨石原液,去重力场训练,也是为了让你开发新的异能。我们这样的家世,怎么能有一个只开发出身体异能的孩子?如果你不是生在兰家,这样的异能,早就被拉去做死士了。”

“那就让我去当死士好了,我死掉了你不是该高兴吗?终于没有给你丢人的孩子了,讨厌的人死掉了,应该庆祝吧。”兰伶熬过电击的疼痛,擦掉自己额间的汗,“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觉醒的异能丢人。爸爸,你不是为我好,你是看不起我。”

兰度气得胸腔都在剧烈起伏:“你真是冥顽不灵!”

他猛地拉开房门,向外喊道:“管家,把兰伶带到陨石辐射场去!”

“兰伶,你要是再不觉醒出新的异能,就永远不要出来了。”兰度一字一句往外蹦,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你自己要寻死,我也管不了!”

兰伶撑着桌角爬起来,下唇被贝齿咬破,血珠沁出,眼神含恨:“当然,我不要你管!”

管家应声出现,仿佛没有感知到这对父女间的龃龉,对兰度和兰伶温声问好。

兰度被兰伶气得心力憔悴,语气极差:“站着不动干什么,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把兰伶带去陨石辐射场。”

管家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垂下头说:“老爷,外面来了位警官,带着印着联盟公章的文件,要请大小姐为案件提供线索。”

“还说……”管家犹豫了片刻,说了下去,“那位警官还说,他怀疑我们这里有暴力行为,要求我们立即停止。”

兰度掌心传出雷电噼里啪啦的声音,周身的气压已经阴沉到极点。

“联盟的警官什么时候敢找我们兰家的麻烦了?管家,那人叫什么名字。”兰度的语气虽然平静下来,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盛怒时的表现。

管家看了眼漠不关心站在一旁的兰伶,轻声说:“他姓谷,谷雨时,一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愣头青。”

“谷雨时?”

兰伶的神情变得错愕,他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