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我红着眼睛乱着头发,去约书亚之屋接赛昆塔去见陈医生。这天早上非常寒冷,这样的早晨留在记忆中更多的是声音,而不是画面:靴子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密歇根湖上冰碎裂的声音,熔炉不停嗡嗡作响的声音。赛昆塔坐在副驾驶上,穿着一件天鹅绒跑步服和一件带人造毛兜帽的夹克,在散热口处搓着她的小手。
“据《美国新闻和世界报告》称,”我告诉她,“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的肾脏学研究项目在全国首屈一指。”
她把遮阳板放下来,挡住阳光,然后靠在椅背上,把手压在大腿下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没有别的事情做吗?”
“我关心你。”她闭上眼睛。我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也知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你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想帮助他。”
“重点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等我生完孩子就会好的。”
“我知道。”我真希望我能相信自己的话,但是我无法相信。在刺眼的清晨阳光中,她看上去十分苍白,而且目测她的肚子就知道,她没有增重。
“你给孩子想过名字吗?”我问,希望这样能够缓和一下气氛。
“嗯。”她用两只手挠着腿,“我希望用我小弟弟的名字。”
“你弟弟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曾经是。而且他也很聪明。”
“曾经?”我轻声问。
“他死了。”
“哦,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不应该继续追问。一提到私人问题,赛昆塔就关起门来。我们静静地开了一分钟,让我惊讶的是,她继续往下说了。
“那时候我上六年级。蒂诺特和奥斯汀,只有他们两个孩子在家。我们其他人都去上学了。他们饿了。于是蒂诺特爬到柜台上,想要够一盒麦片。”
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想告诉她停下来。这次,我并不想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窗外:“他不知道炉子开着。他的睡衣着了火。奥斯汀试过救他,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她摇摇头,还是看着窗外。
“可能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恨我的妈妈了。郡里的人说不是妈妈的错,但我知道为什么我弟弟尖叫的时候她没有醒过来。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顺着厕所冲走了。我们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
我的肠子都拧在一起了。大麻?可卡因?还是甲基安非他明?我没有问。我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非常抱歉,甜心。蒂诺特的生命会在你孩子身上得以延续的。你想得真周到。”
她抬头看着我。“嗯。不是蒂诺特。我给他取名奥斯汀。从那一天起,奥斯汀就不太一样了。我妈妈,她让他觉得这是他的错。他变得非常安静。他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十四岁的时候他就不上学了。两年前,他用我叔叔的手枪自杀了。亲眼目睹蒂诺特的死,活下去对他来说变得很艰难。”
除了玻璃嵌板后面的护士和爽朗的接待员,我们是第一个到达陈医生办公室的。我们肩并肩,坐在乏味的接待区,赛昆塔填着各种表格。
“赛昆塔·贝尔。”护士打开门叫道。
赛昆塔站了起来:“你也一起过来吗?”
我将目光从杂志上抬起来:“没关系,我在这里等就行了。”
她咬着嘴唇,但是没有往前走。
“要是你想的话,我也可以跟你进去。听你的。”
“那样比较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让我陪着她。我把杂志扔到一边,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跟着护士走进检查室。
赛昆塔穿着一件薄薄的绿色医院长袍,坐在检查台上,一张床单盖在她皮包骨的光腿上。她的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脸上没化任何妆,看上去像是等待儿科医生的小孩子。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陈医生走进房间。她向赛昆塔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是?”
“我是布雷特·博林格,赛昆塔的老师……和朋友。她妈妈住在底特律。”
她点点头,好像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足够了一样。经过多次提取血液和一番彻底的检查,并问了一系列让人精疲力竭的问题,陈医生摘掉她的医用手套,告诉赛昆塔穿好衣服。“我在门厅的办公室等你们。”
我们刚在医生的书桌前坐下,她就直接说了重点:“你现在情况非常糟糕,赛昆塔。而且因为你的怀孕还会引发重大的并发症。你脆弱的肾脏因为你怀孕而变得更加脆弱了。如果你的肾功能不正常,你血液中钾的含量就会增加,我怀疑就是这样。一旦发生此情况,就会有心脏骤停的危险。”她理了理桌上的一些文件,我不知道她是觉得不自在还是不耐烦:“等我拿到检查结果,我想让你再来一趟。但是时间很宝贵。我希望你尽快打胎。”
“什么?不!”赛昆塔转过来看着我,好像是我出卖了她一样,“不!”
我用一只手按着她的胳膊,对医生说:“她已经快六个月了,陈医生。”
“如果妈妈的生命有危险,我们会进行晚期引产。她的情况就是这样。”
赛昆塔站了起来,显然是不想参与接下来的谈话。但是我没有动:“如果她没有引产会怎么样?”
她盯着我:“她有百分之五十五的机会。孩子的机会差不多是百分之三十。”
她没有说“活下来的机会”。她也不必说。
赛昆塔坐在车上,目光盯着窗外,面孔像花岗石一般刚毅:“我不会再回那里去了。我不会的。那个女人想让我杀了自己的孩子。这绝不可能。”
“亲爱的,不是她想这样的,她只是觉得那样对你最好。你有生命危险。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她怒视着我,“你没有孩子。所以你没有权利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的心在颤抖。那个红色血渍再次回到我的脑海中,十分清晰。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你说得对。我很抱歉。”
她看着窗外,我们沉默地开出了好几英里。等她再次说话的时候我们都快到卡罗尔大街了。她的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得我几乎都听不到了:“你也曾经想要孩子的,对吧?”
她说得好像已经为时已晚一样,好像我已经失去了希望之窗。在她的世界里,三十四岁就像个老古董一样:“是的,我曾经……我现在还想要孩子。”
她终于转过来看着我:“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的。”
她的话对我来说既是最甜蜜的话也是最残忍的话。我伸出手,捏着她的小手。但是她推开了我。“你也会是个好妈妈的,等有一天你治好了肾病。但是现在……我不想失去你。”
“布雷特小姐,你还没看出来吗?如果我没有孩子,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杀了这个孩子。”
那种让人死去活来的爱,赛昆塔已经找到了。这种既真实又令人着迷的爱会要了她的命的。
我把赛昆塔送回约书亚之屋的时候刚刚早上十点。我原计划和她度过一个上午的,吃些早饭,然后再给婴儿买些东西,但是现在气氛太不对了,我提都没有提。
等我退出车道,看到昨天深夜我找房子时打印出来的几页纸散落在座位上。我把车停在道边,翻看了几眼,寻找着我在皮尔森看到的那个不错的砖砌房子。也许我可以开车经过那里,随便看看。那样我就可以告诉乔德和布拉德,我已经在找房子了。
我翻着那几页纸。看到了小意大利的六处房子,大学城的四处房子,但是没有找到皮尔森的房子。我知道打印出来了。哪儿去了呢?我大腿上的其他纸张似乎在祈求着我的关注,像是几个被遗忘的孩子。天哪……什么都没有找到。
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我告诉自己如果搬来这里住,距离约书亚之屋上班会更近,但并没有什么作用。南部的小城看起来凄凉阴郁……甚至有些危险。到达小意大利这个美国意式村庄的时候,我眼前一亮,那里有充满生气的购物区域,还有城里最好的几家餐厅。这应该能行的。我首先找到第一个地址,但那根本不是我在村子里看到的漂亮房子,那是一座水泥砖砌的房子,前面的窗台板像是个打补丁的眼睛一样。天哪,这个垃圾房子跟克雷格清单上的图片简直是两码事。等来到卢米斯大街的时候,我更加愤怒了。在那里,“出租”的牌子被吞没在满是垃圾的院子里,有破旧的轮胎,还有生锈的烫衣板。这就是我妈妈心里想的那样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受伤、不舒服还是愤怒了。我觉得三者都有。
现在是新年夜,五点多钟,我坐在妈妈褐色砂石建筑的窗边座位上,攥着一包M&M豆。窗外,太阳就要输掉和月亮的斗争,整个城市都准备着一年一度的欢庆。鲁迪蜷缩在我脚边,我给卡丽打了电话,跟她说说我的最新情况。我跟她讲了赛昆塔去看医生,还有乔德对我居住情况的质问。
“约翰尼昨天晚上又给我打电话了。和往常一样,他只想谈论佐伊。她的感冒更严重了。他非常担心。我想说,我明白,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突然出现在你们家门口的。”
“别急着下结论。等佐伊好了,他就可以将精力放在你身上了。相信我。我知道孩子生病了多难过。孩子就是你的世界。”
我心里开始抱怨,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只是感冒了,但是我阻止了自己。赛昆塔说得对。我不明白。我没有孩子。
“那么,你的孩子们怎么样?”我问。
“很好。泰莱伊周四晚上参加了一个舞蹈表演会。我会把视频发给你的。她就是站在后排跟不上节奏的那个傻大个,跟我原来一样。”
我们咯咯笑着。“你今晚准备干吗?”她问。
“什么也不做。杰伊和雪莉去参加什么时髦聚会了。我说我可以帮忙看孩子,但是雪莉雇了保姆。所以我租来了所有能找到的老梅格·瑞恩的电影。”我晃到堆满DVD的咖啡桌前,“有《西雅图夜未眠》、《电子情书》……想过来跟我一起看吗?”我逗弄她道。
“如果你有《当哈利遇到莎莉》,我就过去。”
“那可是我第一选择。”
我们一起大笑。“天哪,布雷特儿,我好想你啊。我们要和斯特拉工作上的朋友去参加一个聚会。说实话,我宁愿和你换换位置。有时我确实非常嫉妒你。”
“大可不必。”我回到窗边的座位上,“我的生命中没有什么值得嫉妒的东西。”我的喉咙卡住了。“孤身一人真是太令人沮丧了,卡丽。我在大街上走着,看着那些年轻的夫妇,大部分都推着一个婴儿车,这让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老了。要是我再也遇不到合适的人怎么办?要是我永远也没有孩子怎么办?邻居家的孩子会不会跑着冲过我家门口,害怕这个孤身一人的老女人?”我抓起一张纸巾,擦擦鼻子。“天哪,我会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在我妈妈的房子里?”
“不,你不能住在那里,记得吗?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你会孤独地死在破旧的廉租房里。”
“哦,真不错。”
她笑了。“你会很好的,布雷特儿。你刚三十四,不是九十四。而且你一定会遇到合适的人的。”她停顿了一下,“事实上,我猜你已经遇到了。”
“真的吗?”我把纸巾塞进口袋里,“那个人是谁呢?”
“你妈妈的律师。”
我的心揪了起来。“布拉德?不可能。”
“你一次都没有想过吗?别跟我撒谎。”
我叹了口气,又抓了一把M&M豆。“好吧,或许吧。”我跟她讲了我们上次见面时候的情况,还有他三心二意想要勾搭我的事,“他和詹娜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他很孤独,而且有些醉了。要是我们混在一起,我们会毁了一切的。”
“他们近几个月来一直分分合合。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听着,我一直在想,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雇了布拉德,而不是用她多年来一直用的老头吗?”
“为什么?”
“我觉得她是想让你和布拉德好上。”
我坐直了身子:“你是说她希望我和布拉德在一起?”
“没错。”
就像暴风雨天空中蹿出的一缕阳光,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真不敢相信我没能早点发现这一点。妈妈选择布拉德·米达来处理她的房产,而不是戈德布拉特先生,是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坠入爱河。她为我精心安排了一个她了解并尊敬的男人。那本红色的日记并不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我盯着电话,第四十七次在心里重复我想要说的话。我的手在颤抖,但是我却觉得不可思议地平静。我不是孤身一人了。妈妈在这件事上支持我,我能感觉到。我摸摸金色的小饰品,我的降落伞,保证我能平稳着陆。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下了电话号码。铃响三声之后,他接了电话。
“是我。”我说。
“嗯,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我想象着他抓起闹钟,看看时间。我想跟他开玩笑,说我们是多好的一对失败者啊,在新年的晚上还孤身一人,但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吞了吞口水。
“你今天晚上想不想找人陪?”
他不会理解错我传达的信息的。一开始他什么都没说,我的心一沉。我刚想大笑着告诉他,我是因为听到他柔软而温暖的声音就像寒冷的夜里一杯雪利酒一样,所以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时,他说:“我很想。”
优雅的雪花从天而降,像筛选过的面粉一样。我在奥克利向右转,穿过点着几盏街灯的安静大街。我奇迹般的在离他两层楼公寓一个街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这是个好兆头,我心里想。我从车里走出来,快走到他房子的时候,我开始小跑。一切都步入正轨了。我们两个人一起能够实现所有剩下的目标,包括养马。甚至我假孕的事都不那么令人绝望了。布拉德会是一个好爸爸,比安德鲁强得多。
我有些眩晕,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的一年,开始我的新生。
我到达他家门廊的时候停了下来。万一我的感觉和卡丽的感觉都是错的怎么办?我的太阳穴怦怦直跳。是我弄错了吗?我还没来得及思考,门一下子打开了,我们四目相对。他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棉质衬衫,没有系扣子。他看起来太棒了,我真想搂着他。但是还没来得及动弹,他就抢先了一步。
他一脚踢上身后的门,把我按在墙上。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头晕晕的。我脱掉外套,把胳膊绕在他脖子后面。他捧着我的脸,吻着我的脖子,我的嘴唇,他的舌头和我的融合在一起。
他的味道很像波本威士忌,我真想一口把他喝掉。我用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又厚又软,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他的手游走过我的身体,掀开我的毛衣,手指碰触到我光溜溜的皮肤上。我一下子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把我的毛衣从我头上脱了下来,把手伸进我的胸罩里,捏着我的乳房。“哦,天哪。”他在我脖子旁边低声说,“你太美了。”
现在我激情四溢。我闭着眼往下摸索着,笨手笨脚地找到他的腰带。我找到皮带扣,然后解开它。接着,我拉下了他牛仔裤的拉链。
我听到另一个房间里,电话响了。
他的身体僵硬了,手指停在我的乳头上。
又响了。
直觉告诉我,是詹娜打来的。而且我知道布拉德也清楚。
“别管它。”他低声说着,继续揉着我的乳房。但是他的手指却没那么灵活了,好像失去了本来的节奏,或者说是失去了兴趣。
我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听着电话一声又一声地响着。终于,他把手放在了一边。
一种恶心的感觉朝我涌来。我真是个傻子。我到底在想什么?我推开他,双手交叉捂着胸。“去吧。”我说,“接电话。”
但是电话不响了。唯一的声音就是火炉沮丧的呻吟和布拉德重重的呼吸。他站在我面前,裤子敞开着,衬衫皱皱巴巴的,还用手摸着后脖颈。他伸手抱我,但我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沉重。那是一种温柔的凝视,告诉我他不想伤害我。但也告诉我,他的心属于另一个人。
我尽量堆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下弯去。“打电话给她吧。”我低声说着,弯腰捡起我的毛衣。
我冲下门廊台阶的时候,听到他在叫我。我到人行横道的时候,开始快跑,我怕即使是停下来一小会儿,我的世界就会坍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