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前几天,我迷迷糊糊就过去了。从星期三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伊芙·塞博尔德,一个六十多岁的家伙,如果她觉得我还算过得去,她就给我腾出位置。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提过具体的日期。周五下午,我们待在行政办公楼三楼的上门服务办公室里。这个水泥打造的小房间和我以前在博林格美妆公司宽敞的办公室比起来简直就像个看门人的小房子。但是有一扇很棒的窗户,正好鸟瞰着东第三十五大街,在壁架上摆上妈妈的天竺葵盆栽后,这个地方变得让人心情舒畅。
我坐在电脑桌前,仔细阅读学生文件,伊芙则在整理她的办公桌。“艾希莉·迪金森真是非常配合我们啊。”我说,“休两个月产假,然后就回学校上课。”
伊芙笑了笑:“相信我,他们从来不会配合我们。”
我把艾希莉的文件放在一边,打开另一份文件,是个六年级学生的文件,“十一岁就得了心理疾病?”
“嗯,彼得·麦迪逊。”伊芙从写字台里拿出两个笔记本,把它们塞进一个纸板盒里,“非常疯狂。他的精神医生想要和你聊聊。加勒特·泰勒医生。他有彼得妈妈签名的豁免权。”她指着文件夹上草草写下的电话号码说,“医生的电话就在那里。”
我翻了翻彼得的文件,然后在彼得的精神病报告那页停了下来。在课堂上表现出攻击性……在随后的学期里,被开除回家。而我却担心破旧的房子?“他怎么了?”
“L.S.S.,”她告诉我,“小混蛋综合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碾碎了的奶油夹心饼干,看了半天,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泰勒医生管它叫行为障碍,我可不会被他们耍了。这孩子和芝加哥这个地方的许多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没有爸爸,有家庭药物滥用史,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等等。”
“但他只是个孩子。他应该去上学。他们不能不让他受教育。”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了。每两周上门给他上一次课,他就受教育了。伊利诺伊州公法第九十几条。今晚走之前给泰勒医生打电话,他会告诉你情况的。”
等我读完了所有七个学生的档案,已经快六点了。伊芙一小时前就走了,搬着她的两个大箱子,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从糖果盘到孙子孙女的相片。我拿起笔记和包包,突然也非常期待我的周末。我刚想关灯,突然想起来我还要给彼得的精神医生打电话呢。该死。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书桌前。星期五的这个时候,他一定早离开了,如果给他留个语音消息,会让我更自在。我拨出号码,心里默默重复着要留的信息。
“加勒特·泰勒。”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男中音。
“哦……你好。我,嗯,没想到你会接电话。我计划给你留个语音消息的。”
“再过十分钟我就走了。有什么能帮你的?”
“我是布雷特·博林格。新的家庭老师。以后我负责教彼得·麦迪逊。”
“哦,布雷特。感谢你的来电。”他咯咯直笑,“你以为答录机会接电话;而我以为打电话来的会是个男的。”
我笑了:“很好笑。这是个男性化的名字陷阱。”
“我喜欢这个名字。海明威的小说里有个人就叫布雷特吧?”
我向后仰在椅子里,能将这二者联系起来让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对,《太阳照常升起》里面的布雷特·阿什利夫人。我妈妈……”我发现我在和他闲聊。是不是精神病医生会让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很抱歉,你急着要走呢。我还是直接说重点吧。”
“慢慢说。我不着急。”
他的声音非常友好,也非常熟悉,我觉得好像在和一位老朋友聊天,而不是和一位精神病医生在讲电话。我抓起一张纸,拿起我的笔。“我打电话来是想了解这个叫彼得·麦迪逊的学生。你能跟我讲讲他的事吗?”
我好像听到泰勒医生向后仰坐在椅子里的声音。“彼得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男孩。他非常聪明,但是控制欲很强。据我所知,他在教室里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学区希望他做一个完整的精神病检查,这也是他们找我来帮忙的原因。九月份我才接手的这个孩子,所以我们得一起来慢慢观察了解他。”
他把彼得在教室里的恶作剧行为讲给我听,从欺负有大脑性麻痹的孩子,到折磨教室的仓鼠,再到剪一个学生的头发。
“看到别人的反应让他非常快乐。他享受制造情感痛苦的过程。事实上,这会让他非常亢奋。”
外面的狂风咆哮着,我裹紧了毛衣:“他这样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因为被虐待过,还是什么?”
“他的妈妈没什么见识,但对他非常关心。他没有爸爸,所以可能因此造成了情感创伤。或许,彼得的心理障碍只是不幸的基因遗传。”
“你的意思是他生来就是这样?”
“有这种可能性。”
我在《孕期完全指导》中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内容。我脑子里想象着有一章名为“不幸的基因遗传”。
“但是你会发现,如果彼得愿意,他可以非常迷人。”
“真的吗?就像他用剪刀在我头上瞎比画的时候?”
他咯咯地笑了。“我恐怕吓到你了。你会做得很好的。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很有能力。”
嗯。能力太强了,我妈都把我给辞了。
“你会成为他们家中的眼线,这会非常有帮助。我希望你每次去他家之后给我打电话。这样可以吗?”
“嗯,没问题。伊芙和我周一就要去见他了。”除非我想出什么借口。
“我周一的最后一个会五点钟结束。你能在那之后再给我打电话吗?”
“当然。”我嘴里这样说着,但并没怎么听进去他的话。我大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备受折磨,想着三天后,我就要去教一个未来的汉尼拔·莱克特了。
周一早上,我精心策划了自己的着装,最终选了一条海军蓝色的毛织西装裤,配一件妈妈去年圣诞节给我买的浅灰色羊绒衫。我今天不仅想给我的学生留个好印象,也希望在我最好的朋友卡丽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我去办公室的路上一直想着她,希望今天的工作顺利,希望伊芙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不要无休止地废话。我希望有充足的时间到麦考密展览中心,在卡丽到那里之前就找到凯悦酒店。
等到了办公室,我才发现,伊芙的牢骚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我的监督人杰克逊在我打开电脑前就找到了我。
“伊芙今天早上打来电话,”他庞大的身躯填满了办公室的门,“她家里有急事,今天不回来了。但她对你有信心,相信你一个人也能做好工作。她让我祝你好运。”他冲我简单地点了个头:“祝你好运。”
我从写字台前站了起来,毛衣钩在了桌子边缘的小裂缝上。好印象到头了。“但是伊芙今天要把我介绍给同学们,还要帮我熟悉情况呢。”
“我相信你自己能行的。你是开车来的还是坐公交来的?”
“我……我开车来的。”
“嗯,那你准备就绪了。”他转身离开,“记清楚你开出的里程数,我们会给你报销的,知道吧。”
报销里程数?我根本不在乎里程数。我的生命都危在旦夕了!我赶紧追了出去。
“杰克逊先生,等一等。我们有个学生叫彼得·麦迪逊。他听起来问题可不小啊。我觉得我不能一个人去见他。”
他转过头来,眉毛皱得和干树枝一样。“博林格小姐,我真想给你提供一个私人保镖,但不幸的是,我们的预算不允许。”
我张开嘴想要反驳,但他已经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咬着指甲。
今天我第一个教的学生叫阿米拉·阿达夫,是个三年级学生,住在南摩根。当我看到那座废弃的房子门口悬挂着阿米拉家的门牌号时,我震惊了。我放慢了脚步。人们真的会住在这种地方吗?破旧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正在煲电话粥的女人,穿的像是去参加俱乐部活动一样。显然,真的有人住在这里。
我走在乱糟糟的人行道上,想着我在博林格美妆公司的办公室,那里有苍翠繁茂的绿植,小小的冰箱里填满了水果和矿泉水。一种熟悉的愤怒油然而生。为什么妈妈将我置于这种困境中?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垫着袖子,转动门把手。在走进去之前,我再一次环顾四周,好像这是我最后一眼看这个世界。
狭窄的走廊阴暗潮湿,散发着尿布和垃圾的恶臭。我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周围都是食品包装纸和烟蒂。一个单元里播放的饶舌音乐震天响,我发誓连地板都在震动。请告诉我这不是阿米拉住的地方。
这一层的房间号都是两位数。阿米拉的单元是第四单元,所以肯定是地下室。我往地下楼梯走去,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如果我消失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有谁会找到我呢?我做这份该死的工作要多久,布拉德才能从我的清单上把这个目标划掉呢?再过一个星期,我决定了——最多两个星期。到感恩节我就不干了。
我抵达楼梯的尽头。头顶闪烁着一个裸露的灯泡,光线让人发狂。透过二号房间关着的门,隐晦丑陋肮脏的一幕让我震惊。我愣在那里。刚想跑回楼上,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焦糖色肌肤瘦瘦的女人出现在那里,她有着一双和蔼的金色眼睛,头发上裹着一块哈吉布。
“我……我正在找第四号房间。”我一边用清晰的发音慢慢地说,一边拿出我的职工证明,“阿米拉·阿达夫。我是她的老师。”
她笑了笑,招手叫我进去。当她关上我们身后的门,那些大喊大叫的声音和扑鼻的臭气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整洁的房间弥漫着烤鸡和异国香料的味道。我脱掉鞋子后,她向我点点头,把我带到起居室。在那里,一个小女孩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打着石膏的腿架在枕头上。
“你好,阿米拉。我是布雷特。在你养病期间,我将做你的老师。”
她黑色的眼睛一点点将我融化了。“你真漂亮。”她用可爱的阿拉伯口音说。
我笑了:“你也是。”
她用蹩脚的英文告诉我,她是去年冬天从索马里搬到这里来的,她有一条腿太短了,所以医生帮她治疗了一下。对于会落下课程她很伤心。
我拍拍她的手。“我们一起努力,当你回到学校的时候,一定能够跟上班里其他人的脚步。我们可以开始做阅读了吗?”
我从皮包里拿出阅读材料,这时,一个小男孩冲进屋里,抓着他妈妈柔滑的哈吉布。
“你好。”我说,“你叫什么?”
他从妈妈的裙子背后窥视着我,低声说:“阿卜杜尔卡迪尔。”
我笨嘴笨舌地重复着这个多音节的单词,他渐渐泛起酒窝。阿米拉和她的妈妈咯咯直笑,她们脸上满是骄傲的表情。阿米拉靠在床上,她的小弟弟坐在他妈妈的腿上,我为他们读一个不会哭的公主的故事,他们三个人全神贯注地听着,认真看着照片,不时提提问题,咯咯笑,鼓鼓掌。
我终于来到这里了,在我自己一间房的小教室里!这次,每个学生都渴望学习。这就是一个老师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梦想。
二十分钟后,我上路开往恩格尔伍德。我尽量想着我最喜欢的歌手,詹妮弗·哈德森就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大,尽量不去想她的家人都在这里惨遭谋杀。当我来到卡罗尔大街一间巨大的温室后,我感到非常安全。但是前院的标牌是什么意思?
你很难相信已经有三个月身孕还患有肾病的赛昆塔·贝尔是个高中生。这个混血女孩娇小玲珑,像个十二岁的孩子。她苍白的脸上不施粉脂,她的皮肤柔滑而富有光泽,像一块绷紧了的太妃糖。但是她榛子色的眼睛让我心碎。这双疲惫的眼睛应该属于一个年纪更大的女人——一个看过了更多世态炎凉的人。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摘掉手套,“我看到牌子上写着约书亚之屋,我还以为我记错地址了。这是什么地方?”
“无家可归的女人的避难所。”她实事求是地说。
我盯着她,大吃一惊:“哦,赛昆塔。真抱歉。你家人来这里的时间长吗?”
“我家人不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在仍然平坦的小腹上蹭蹭手,“我妈妈,她去年搬到了底特律,但是我不想住在那里。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过那样的生活。”
她没有说那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也没有问,只是咬着嘴唇点点头。
她双手插在胸前,有些防备:“你不用可怜我。我和我的孩子都会很好的。”
“当然会很好。”我真想把这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小女孩揽入怀中, 但是我不敢。很显然,这位年轻的女士不太喜欢别人的好意。“我也没有父母了。日子很难过,对吧?”
她不屑一顾地耸耸肩:“我希望我的孩子知道爸爸是谁,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还没等我回答,一个矮小的浅黑肤色的女人出现在拐角处,后面背着一个孩子。
“喂,赛昆塔。这是你的新老师吧?”那女人抓住我的胳膊肘,“我是梅塞德斯。跟我来,我和赛昆塔带你参观参观。”
赛昆塔跟在我们身后,梅塞德斯带着我从实用的厨房一路走到一尘不染的餐厅。两个女人正在一张餐桌上叠着刚洗好的衣服。起居室里,另外两个女人坐在一台古旧的电视前,正在看《正确的价格》。
“真不错。”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赛昆塔,但她移开了目光。
“一共有九间卧室。”梅塞德斯告诉我,声音里满是骄傲。
我们在一个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办公室书桌后面坐着一个威风的黑人妇女,正在往加法机里输入数字。
“这位是珍·安德森,我们的主任。”梅塞德斯敲了敲闭着的门,“珍女士,来见见赛昆塔的老师。”
珍女士抬起脸,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输入数字。“你好。”她喃喃地说。
“嗨。”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我是布雷特·博林格。在赛昆塔离校期间,我将来做她的老师。”
“赛昆塔。”她头也没抬地说,“你今天就得填完那个处方。别忘了。”
我把手放回身边,赛昆塔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哦,好的。回头见,珍女士。”
我们爬上楼梯,赛昆塔先我和梅塞德斯一步走上楼。“珍女士非常酷,”梅塞德斯告诉我,“她只是不太相信白人。”
“老兄,你永远猜不到。”
梅塞德斯笑了起来:“你真有趣。你和赛昆塔会相处得很好的,对吧,赛昆塔?”
赛昆塔没有回答。
梅塞德斯和我走到楼梯顶部的时候还在聊天。我抬头看到赛昆塔站在卧室门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手指敲着交叉的胳膊。
“谢谢你带我参观。”我对梅塞德斯说,然后赶紧走进卧室里。
床边一张破旧的桌子将两张单人床隔离开来,床上铺着褪了色的蓝色床罩。两个不协调的梳妆台分别放在靠街的窗户两侧。赛昆塔在床上坐下来。“我们可以在这学习,沙东奈去上班了。”
房间里没有椅子,所以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尽量不让自己盯着她肿胀的双手,浮肿的眼皮,或是胳膊和手上抓痕似的粉红色块。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一边问一边在包里找她的文件。
“这里很公正。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我上次待的地方毫无纪律可言。我在那里被偷了钱包,还有些疯婆子认为我在找她们的麻烦。她们想要和我打架。”
“哦,我的天。你受伤了吗?”
“我并不在乎我自己。我只是担心我的宝宝。所以我来到这里。”
“我很高兴你现在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感觉怎么样?”
她耸耸肩。“还好吧。就是有些累,就这样。”
“照顾好你自己。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帮我拿到毕业证就行了。我的孩子得知道她妈妈很聪明。”
她说得就像她不能亲自告诉她的宝宝一样,我不知道这个女孩病得到底有多重。“没问题。”我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了化学课本。
一小时后,我不得不离开赛昆塔了。我真想一整天都教这个孩子。对她来说,化学这门课尤为困难,但我解释的时候,她听得非常认真,而且不弄明白决不罢休。
“我以前特别不擅长理科,但今天,我确确实实理解了。”
她没有把她的成功归咎于我,当然她也不必如此。但是,我心中依旧满是骄傲。“你非常努力。”我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文件放进我的包里,“而且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
她盯着自己的指甲,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翻开日程本:“嗯,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回来?”
她耸耸肩:“明天?”
“你明天就能把这些作业做完了吗?”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猛地合上她的化学课本。“无所谓。我知道你的职责只是一星期来教我两次。”
“让我看看。”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日程安排。明天只有中午一小时的时间空当,而我本想吃个午饭并做些文书工作的。“我可以中午过来。你方便吗?”
“当然。中午没问题。”
她没有笑,也没有对我说谢谢。但是我离开的时候依旧觉得心里很温暖。
在去温特沃斯大街的路上,我给布拉德打了个电话,给他留了一条语音信息。“这个工作简直就是为我打造的,布拉德!我现在正在去彼得家的路上,祝我好运吧!”
我到彼得家的时候,一个胖胖的女人给我开了门,她耳边贴着电话听筒,手指间还夹着一根香烟。这一定是安布尔·彼得的妈妈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衫,上面印着海绵宝宝的图案。我看着怪诞的图案笑了笑,她却只是朝我点了个头,我就当这是叫我进去的意思。
屋子里的烟味和猫尿的味道差点儿把我顶了个跟头。落地窗上挂着的黑色羊毛毯让这个本就乌烟瘴气的屋里透不进一丝光亮。我能够隐约辨认出墙上那幅画是耶稣的画像,他的眼神是在哀求,血淋淋的双手向外伸出来。
安布尔挂掉电话,转过身看着我:“你是彼得的老师?”
“对。你好,我是布雷特·博林格。”我拿出我的身份证明,但她看都没看。
“彼得!出来!”
我紧张地笑了笑,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安布尔把拳头放在屁股上。“该死的彼得。我叫你出来呢,马上!”她叽里咕噜走过走廊,接着我听到她在敲门。“你的老师来了。在我把这扇该死的门撞开前,赶紧给我滚出来!”
很显然,彼得不想见我。直到我朝走廊走去,她才停止了咆哮。“听着,”我说,“我可以下次再来……”
突然,门开了。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大块头的男孩笨重地朝我走来,他一头蓬松的棕色头发,下巴上是毛茸茸的胡须。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彼得,”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布雷特老师。”
他走过我身边:“少废话。”
给彼得上一小时课就像上了三小时一样。我们坐在麦迪逊女士黏糊糊的餐桌前,但他一次都没有抬头看我。安布尔女士在给一个叫布列塔尼的女人打电话,我们这里听得一清二楚。她粗哑的声音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我不得不提高嗓门讲课,来赢得这场音量之战。而彼得只是小声咕哝着,好像我是他不得不忍受的大麻烦。我觉得能时不时收到他简洁的一个字的回答已经很幸运了。这节课结束的时候,我对布列塔尼的了解比对彼得还要多。
刚落下的雪花覆盖了这个狂风呼啸的城市,像盖上了一层白色的棉被,整个城市的节奏都慢了下来。等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打开办公室的门已经快五点钟了。我打开灯,桌子上一个插着兰花的精美花瓶映入我的眼帘。安德鲁想得真周到啊。我拆开上面的卡片。
祝贺你找到新工作,布雷特。
我们都为你感到高兴。
最诚挚的祝福!
凯瑟琳和乔德
我到底在想什么?安德鲁从来都不是会送花的人。我把卡片放回信封里,想着要在感恩节晚上请凯瑟琳和乔德来吃饭。
办公室的电话闪着红灯,我提起听筒查看消息。
“你好,布雷特。我是加勒特·泰勒。只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今天和彼得相处得怎么样。我四点钟的会取消了,所以你几点打来都可以。”
我拨出他的号码,铃声一响他就接了电话。
“你好,泰勒医生。我是布雷特·博林格。”
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但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而不像是恼火。“嗨,布雷特,”他说,“叫我加勒特就行了,不用叫我医生。”
我喜欢他这种随意的语气,这让我觉得我们像同事一样。
“今天一切顺利吗?”
“我的头发还在,所以我算是成功了。”
他大笑:“这真是个好消息。那么他真有那么坏吗?”
“哦,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用手捂住嘴,脸颊火辣辣的,“抱歉,我太不专业了。我不是想……”
泰勒医生笑了。“没关系。他有时候是挺混蛋的,我同意。但是可能,我是说有可能的话,我们可以帮助这个小混蛋培养一些社交技巧。”
我告诉他彼得不愿意从房间里走出来。
“但他听到你说要走了的时候,最终还是出来了。这是个好兆头。他想要见你。”
我离开彼得家后一直笼罩着我的阴云散开了。我们又讨论了彼得十分钟,接着话题转到了私事上。
“你接手这个家教工作前,是在学校当老师的吗?”
“不。我在教室里可是一团糟。”
“我可不信。”
“相信我。”我向后一靠,把脚搭在办公桌上,自然而然地开始对他讲述在道格拉斯·J.凯斯小学做代课老师那天发生的事,为了消遣,还对故事做了些润色。听他因为我的故事捧腹大笑让我感到非常放松,像一颗铅球奇迹般地升起,飘到了天堂。我猜要是到他的办公室和他聊天,一小时怎么也得花几百美元吧。
“抱歉。”我说,突然觉得很尴尬,“我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才不是呢。我已经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我很享受你给我讲故事。所以,即使你当代课老师的一天极具挑战性,你还是知道教书是你的激情所在。”
“说实话,是我妈妈坚持说这是我的激情所在。她九月份的时候去世了,留下指示叫我再次尝试做老师。”
“哦。她知道这很适合你。”
我脸上露出微笑:“我猜是的。”
“我非常尊重你的职业。我的两个姐姐都是退休教师。我妈妈也曾经当过很短一段时间的老师。她还在大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过课呢,信不信由你。”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
“那还是四十年代的时候了。她一怀孕就被迫辞职了。过去就是这样。”
我厚着脸皮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番。他的姐姐出生在四十年代……那他至少也将近六十了。“这不公平。”我说。
“当然不公平,可我从来没觉得她对此感到后悔。和那个时代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余生一直是一名家庭主妇。”
“你为什么选择现在的职业?”
“我的故事和你的不同。我爸爸是一位医生,心脏外科医生。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理所当然在医科学校毕业后和他一起工作,并最终接手他的工作。从医科学校毕业,去参加实习的时候,我发现我渴望和我的病人建立良好的关系。但给病人看病总是一个接一个,千篇一律。‘泰勒,’带我的那个大夫总是说,‘你不能靠跟病人聊天赚钱啊。找出病情,闭上嘴巴。’”
我大笑:“真糟糕。我真希望医生能更关心病人。”
“不是他们不关心。只是现在看病似乎成了一项流水作业。医生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为病人诊断,让他们拿着药方或进一步查看的转诊单走出办公室。然后继续看下一个病人,接着再下一个。这不是我的风格。”
“是啊,以我现在的感觉,你真是选对了职业。”
我们挂掉电话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我就像晒了半天太阳的猫一样,十分放松。毫无疑问,彼得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但我现在有了盟友,那就是加勒特。
昏暗的停车场上只剩下我那辆车了。我没有除冰刮刀,只能用露指手套把雪从挡风玻璃上扫下来。可外面这层浮雪下已经结了一层冰,冰太厚了,没办法用手抠下来。
我只得坐在车里,打开除霜器。这时我看到手机闪着红灯。四条短信:一条来自梅根,一条来自雪莉,两条来自布拉德。每条短信都差不多。今天怎么样?那个难搞的孩子怎么样?我迅速回复了每条短信,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几乎都吞不下口水了。我揉揉喉咙,努力吸口气。没有安德鲁的短信,连句简单的“你还好吗?”都没有。
回家的路就像越障训练场一样。司机们还都不太适应下雪的天气,每隔一个或两个街区我就得急转弯,来避免一场小车祸,或原路返回,躲避交通瘫痪。终于,八点二十,我抵达了停车场。我刚熄火,仪表板上的日期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赶紧又把钥匙拧开,仪表板又亮了起来。十一月十五号。
“该死!”我挥拳砸向方向盘,“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十一月十五号,是我和卡丽·纽瑟姆约好吃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