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进公寓的时候,安德鲁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屏幕光线在他脸上蹦蹦跳跳地在玩跳房子。他今天肯定提早下班了。我真想蹑手蹑脚从他身边走过,换下衣服,假装上了一整天班刚到家,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是时候了。
我打开一盏灯,他动了动。“你什么时候到家的?”他用无力的声音问道。
“刚到几分钟。”
他看看表。“我本来希望我们能在《笑话大全》里脱颖而出呢。”
“听起来不错,”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我一直在欺骗你,安德鲁。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了。”
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告诉他,过去那个小女孩的梦想。
话说完,我的喉咙开始痛了起来。“所以,就是这样。很抱歉我没早点告诉你。我害怕你会……我害怕……”我摇摇头,“我只是害怕会失去你。”
安德鲁用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揉捏着太阳穴。“你妈妈真差劲儿啊。”
“她觉得她是在帮我。”我竟然在为妈妈辩护,这看起来虽然疯狂,却是相当正确的。
终于,他转过来看着我。“我不相信伊丽莎白什么都不给你留的。你最终会得到一大笔财富,不管你有没有完成这些目标。记住我说的话。”
我摇摇头。“我不觉得。布拉德也不这么想。”
“我会做一些调查。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收到一毛钱吗?”
“是的,而且我没时间调查。我得在九月份前完成这些目标。”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明年九月?”
“没错。”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所以我想知道,你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
“我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这全是他妈的疯话!”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和我面对面,“你得做你想做的事,宝贝,而不是你妈妈想让你做的事。还好我不是在你十四岁的时候认识你,想在学校教书,还想要孩子。”他抬起眉毛,对我咧嘴一笑。“我认识的是今天的这个成熟的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即将成为成功女士的人——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
他用拇指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听着,我知道现在我们的状况并不完美,但现在我们所拥有的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我们在事业上有压力,但是跟那些有孩子的朋友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更别说养一条狗,一匹马,再牵扯那么多的社会责任了。”他摇着头,就像被这种想法吓坏了,“真是难以想象。”
“我喜欢我们两个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我觉得你也喜欢。”他把一缕头发别到我耳朵后面,“我说得对吗?”
我的脸火辣辣的,他还是一直盯着我。如果我如实回答,我就会失去安德鲁。妈妈的话呼唤着我,像从天空传来的呐喊:你害怕的时候,抓住这一勇气,甩掉恐惧,因为现在你知道勇气是你的,而我一直都知道。
“不。”我低声说,“妈妈说得对。”
“我的天。”
泪水从我眼睛里涌出,我擦掉眼泪。“我这周就做好计划,从这里搬出去。”
我想站起来,但是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是在告诉我,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遗产?没有其他选择吗?”
“对,我是这么说的。”
“我们会得到多少钱?五百万?六百万?”
他是在说我能得到的遗产吗?一开始我非常惊讶,但是我想让他帮我一起完成这些目标。难道他没有权利知道吗?“嗯,差不多吧。在拿到信封之前,我也不能确定。”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他哥哥们得到了超高的信托基金。
他长舒一口气,鼻孔都张大了几分。“这太糟糕了,你不觉得吗?”
我点点头,用手背抹抹鼻子。
“操!”他说。终于,他看着我说:“好吧,该死。如果非得这样才能留住你,那我们就照那样做吧。”
他想要留住我?他不明白这么做要承担的风险吗?我盯着他,嘴巴张得老大。“你会帮我完成目标?所有目标?”
他耸耸肩:“我别无选择,不是吗?”
这个回答在我看来十分奇怪,因为在这出戏中,只有他是有选择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帮我完成我的目标!我们会组建家庭!第一次,安德鲁把我的需要放在了他的需要之前。真是这样吗?我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尽量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希望我是错的。我有什么权利去批评他的动机呢?
星期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待在公寓里,无比轻松。自从周五晚上我们做出决定后,安德鲁比密歇根湖的狂风还要冰冷。所以今天,当他抱怨不得不去工作时,我把大衣扔给他,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有反悔的机会。但是我不能责怪他的心烦意乱。他和我当初一样,被这个疯狂的清单蒙住了眼睛。和我一样,他得花些时间,才能接受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餐桌上,登上Facebook。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是卡丽·纽瑟姆的回复。
“万岁!”她写道,“我已经等不及与你十五号见面了!非常感谢你提议在旅店就餐。这比穿越到城市另一端方便多了。六点钟太完美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这么思念你,布雷特儿。”
她对我的离开只字未提。有谁能够这么宽宏大量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卡丽是我在罗耀拉学院读大二的时候。那时她已经在麦迪逊住了一年。过生日的时候,她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来这里看我的车票。那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发现,对方变了。那一年,我成了啦啦队的队长,很快融入了那群酷酷的人当中。我不再穿背带裤,开始学习化妆。我的发型是最新的雷切尔风格,每天早上我都要煞费苦心地拉直头发。但卡丽还是那副老样子——简单、结实、朴素。
我们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听着Boyz Ⅱ Men的唱片,翻着年鉴。当我看到德纳·尼克尔的照片时,我指着照片说,“还记得德纳的哥哥尼克吗?我无可救药地迷恋着他。在麦迪逊,这样可爱的男孩子多吗?”
她看着我,好像对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很惊讶。
“我不知道,我没怎么注意。”
我的心都碎了,卡丽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我盯着年鉴,为她感到尴尬。“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很棒的人的,卡丽小熊。”
“我是同性恋,布雷特儿。”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羞耻感,也丝毫不感到愧疚,就像她刚才是在告诉我她的身高或血型一样。
我盯着他,祈祷她放声大笑。“你是在开玩笑。”
“不。几个月前,我告诉了我的父母。我对这点一直都很清楚。”
我的头一阵眩晕。“所以,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她大笑。“什么?你觉得我对你有那种感觉?别担心,布雷特儿,根本不是那样!”我看起来一定很难过,因为她一下子不笑了,她伸出手拉拉我的袖子,“喂,我不想吓到你。我还是我——卡丽。你知道的,对吗?”
“对。”我喃喃地说。但是我狭隘的十五岁的心根本无法理解。我最好的朋友是个不正常的人。我盯着她的短发和短短的指甲,她毫无修饰的脸庞和宽大的毛衣。突然,她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么古怪,充满男子气概。
那天晚上,我没有按原计划,带她去艾琳·布朗的派对。我害怕我的新朋友发现真相。如果他们发现了,会认为我也是同性恋的。我假装头痛,我们留在家里看视频。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和她裹在一条毯子里边吃立体脆边看视频,而是坐在爸爸古旧的活动躺椅里。后来,卡丽在沙发里睡着了。妈妈回来了,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不要叫醒她。她睡得很舒服。”妈妈给卡丽盖上一条毯子,安静地离开了房间。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彻夜未眠。
接下来一周,我收到了卡丽的一封信,信里为她没有事先铺垫就直接说出她“古怪的天性”而道歉。她希望我们的友情永远不变。在信的末尾,她写道:“请尽快回信,布雷特儿!我得知道你的想法。”
我把那封信藏在一摞《十七岁》杂志底下,想着如何做出回应。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几个月过去了,然后几年过去了。我终于能够接受她的性取向时,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勇气。我太过怯懦,无法再次回忆那个尴尬的周末,更准确地说是无法再次面对我的离开。我迟钝的感觉让我无比羞愧。
刚刚挂断芝加哥公立学校的来电,就收到了布拉德的短信。他在北部的会议取消了,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到P.J.克拉克餐厅吃午餐。就像他对我妈妈承诺的一样,他密切关注着我,确保我一步一步地实现我的目标。
我涂了点唇彩,把新煮的咖啡倒进一次性杯子,走下楼梯。正当我轻快地走出大楼时,差点撞在一个高高的黑发男子身上。咖啡溅到了我的大衣上。
“该死!”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哦,天哪,真对不起。”他懊恼的声音突然愉快起来,“嘿!我们又见面了!”
我停下擦大衣的手,抬起头,看到巴宝莉男漂亮的眼睛。
“哦,你好!”我像一个被足球明星注意到的愚蠢小青年一样咧嘴一笑。
“你好。”他指着我走出来的那幢楼,问,“你住在这里?”
“对啊。你也是吗?”骗子!你早就知道他住在这里!
“已经不住了。我在这里租了几个月,因为我的公寓正在翻新。我今天只是顺便来这里拿回我的保证金。”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咖啡渍上,“天哪,我毁了你的大衣。来吧,让我给你再买一杯咖啡。至少我还能做到这一点。拐角处就有一家星巴克。”
他做了自我介绍,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的心早就陷入他请我喝咖啡的情意绵绵中了。哦,我当然乐意!但是等等……我还要去见布拉德呢。真倒霉啊。
“谢谢,下次吧。我午餐有约了。”
他的笑容消失了。“那好吧,祝你午餐愉快。再次为弄脏你的衣服道歉。”
我想要喊回他,向他解释我只是和朋友有约,可以晚点再和他喝咖啡。但这太卑鄙了。布拉德只是个朋友……而安德鲁不是。
“你这几天怎么样?”点完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后,我问布拉德,“为下一次旧金山之旅做计划了吗?”
“我希望感恩节的周末到那里去。”他说,“内特那时候会和他爸爸在一起。詹娜还没决定干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担心,布拉德被人耍得团团转。
“那你呢?”他问,“清单上的目标有进展吗?”
我靠到餐桌边,昂起头。“事实上,确实有进展。还记得贝利女士吗?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道格拉斯·J.凯斯小学的校长。她给我推荐了一份家教工作——去家里或是医院教那些生病的孩子。”
“不错啊。就像一对一教学那样?”
“没错。明天早上我就有一个面试。”
他扬起手,想要跟我来个击掌庆祝。“太棒了!”
但我推开了他。“别太兴奋了。我再也不会得到那份工作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贝利女士认为这很适合我。”
“不管怎样,我很支持你。”
“谢谢。我还没说完呢。”我们的三明治上来了,我接着对他讲了我和卡丽十五号的晚餐之约,“她现在住在麦迪逊,是一名社工,而且她恋爱了。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要是能跟上她的脚步就好了,是吧?”
我觉得脸一下子红了。“是啊,可我是个糟糕的朋友。我有很多的功课要做。”
“喂,”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你进步很大,我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猜猜还有什么?我终于对安德鲁说了清单的事。他也加入了帮助我的行列。”
布拉德没有欢呼喝彩,而是斜着眼睛看着我:“真的假的?”
我用餐巾纸擦擦嘴巴:“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摇摇头,似乎想清醒一下:“对不起。这非常好。”
“那个侦探有什么消息吗?史蒂夫什么来着?”
“福劳斯基。”他边说边喝了一口健怡可乐来吞下三明治,“还没有。要是他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立即通知你的。”
“已经两个多星期了,我觉得我们该解雇他,找别人帮忙了。”
他张大了嘴巴:“我知道你的急切心情,布雷特,但是他正在努力呢。就像我说的,他找到的1940年和1950年之间出生在北达科他州的曼斯有六十九个。他已经将目标缩小为六个人了。下星期,他会一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
“你三天前就是这么说的!打个电话要花多长时间啊?把名单给我,我今天下午就打电话给他们。”
“不,福劳斯基说最好由第三方来进行第一次接触。”
我叹了口气:“最好在星期五之前给我消息,否则他别想再插手这个案子。”
布拉德笑了:“别想再插手这个案子?你绝对是《犯罪现场调查》(CSI)看多了。”
我努力噘着嘴,其实我心里在想,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家伙了:“你真是太烦人了,米达。”
天空像新生儿的眼睛一样清澈,烟灰色的碎云之上飘着海浪泡沫般的白云。梅根、雪莉和我走过格兰特公园,轮流推着小婴儿艾玛的婴儿车。
“自从辞了工作,我的智商至少下降了二十个点。”雪莉有些气呼呼地说,“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读报纸了。街坊四邻的妈妈团——简直比上中学还要糟糕!”
“或许你不适合做家庭主妇吧。”我走在她旁边说。
“我是想告诉你,我还没有见过好胜心这么强的女人呢。有一天,我们在运动场上闲逛,我不经意间提到特雷弗数数能数到三十了。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对吧?这时,梅琳达插话了:‘萨米能数到五十。’接着,那个金发骚货劳伦嘟起嘴,指着小凯特琳:‘一百。’她还低声告诉我们:‘是用普通话哦。’”
“说到竞争,”梅根一边在面前晃着拳头,一边插嘴道,“教书的工作有什么好消息吗,布雷特,就是你连教室都没走进去的那个工作?”她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实际上,我确实有好消息。”雪莉和梅根看着我。
“今天早上,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
“太棒了!”雪莉说,“看吧,你还说你没有竞争力呢。”
我咬着嘴唇。“我是唯一的应聘者。”
“在这个就业市场?”梅根问道,她一边大步走一边用力拉着她的胳膊。
“嗯。二九九在芝加哥公立学校地区好像是个老大难——人事主管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你必须敢于承担一定的风险。”我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上门服务的职位,在医院或家里教那些生病的孩子,一对一授课。
“等等,”梅根拉着我停了下来,“你会到他们家里去?在南部?”
我感到胃部隐隐作痛,我又走了起来:“没错。”
梅根跟上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绝对他妈的没门!姑娘,我们说的可是拆迁户……唐楼。到处都是蟑螂和肮脏的棚户房。”
“梅根说得对,”雪莉说,“你能保证安全吗?”
“当然。”真希望我的感觉和我说的一样确定。
“听着,”梅根说,“如果你必须接受这份工作,那就接受吧。一旦布拉德觉得你达到要求了,就赶紧辞了吧。”
“你们相信吗?我真的可以完成第二十个目标。”我转了个圈,往回走了几步,面对着她们,“猜猜还有什么,雪莉!安德鲁雇佣了梅根。我们要买一套房子了。”
“听听,”梅根用手背拍拍雪莉的胳膊说,“他们要买一座湖边的房子。真不赖!”
“不是的。”我说,“别再想大别墅了,梅根。那些房子太讨厌了。”
“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当然,买那些房子的佣金会很可观。”她咬着下嘴唇,好像在心算她能分到的百分之六是多少钱。
“别想了。我们买不起。”
“安德鲁告诉我,你会得到一大笔财产。他还告诉我你的股份分红。相信我,你去贷款一点都不成问题。”
我摇摇头。“所有的股份分红都会直接存到我的退休金账户中。如果你打这些钱的主意,我会被税收压死的。而且他还忘了,我们还要考虑孩子的未来呢。给我们找一个可爱的房子,有个小小的后院,最好在公园旁边。”
她看着我像看着个疯子一样,终于,她点点头:“没问题。有我呢。”
“安德鲁现在真让我吃惊,”我继续说道,“一切都步入正轨了。有一天,我买了本《孕期完全指导》。想到我很快就会怀孕确实挺有趣的,而且……”
“什么时候举办婚礼?”雪莉打断我。
我越走越快,眼睛盯着人行道。只有雪莉知道,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我希望先结婚后生孩子。“人生目标里没有结婚这一项。”
“我没问你那个清单。”
最后,我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其实,雪莉,我也不知道。”
“你得告诉安德鲁……”
我摇摇头:“听着,生活并不完美。我们只是尽自己最大努力走过这段旅程。承认吧,梅根。你跟吉米在一起,就是因为你怕过穷日子。”
她皱皱眉头,接着耸耸肩。“你说得没错,我其实就是个婊子。但我就是讨厌工作。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还有雪莉你也是,自从辞了工作你就痛苦不堪。”我用胳膊环着她,“说实话,我不知道安德鲁会不会和我结婚。但是他愿意为我做其他事,重要的事,比如生个孩子。现在对我来说,这可能就够了。”
雪莉吸吸鼻子:“我的痛苦有那么明显吗?”
我笑了:“还记得我在妈妈的葬礼上摔下楼去吗?对,我非常憔悴,但我还是想把脚塞进那双根本不适合我的鞋子里。我担心你也是想把自己塞进家庭主妇这个角色,很显然这个角色并不适合你。”
她抬头看看我:“真的吗?我倒是担心,你是在强迫自己做安德鲁的女朋友,很显然,他并不适合你。”
正中要害。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承认我也有这个担心。我会承认有时安德鲁不在,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我就会想在九月份之前,我还有没有时间去邂逅另一个人,邂逅一个会与我坠入爱河,并和我生儿育女的人。当然,时间不够了。要是妈妈知道她的小计划让我比往常更加依赖安德鲁,不知道她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