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多,我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马克·雅克布套装,在“享乐猪”咖啡馆喝着拿铁,这时梅根突然出现了。“别再做纵横填字谜啦!”她把紫色杜嘉班纳手提袋放在桌子上,从我手底下抢过纵横填字谜。“我终于知道你妈为什么给你设定最后期限了。上个星期的单口相声之后,你还做过什么事吗?我觉得她告诉你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可不是让你在公园里打盹儿。”她指着我的套装说,“你甚至还没告诉安德鲁呢!”
她把旁边椅子上的纸扔在一边,从我的包里掏出电脑。“今天我们就来找找你的老朋友。”
“我不能无缘无故地突然和卡丽联系。我得先想个计划。”我把电脑推到一边,揉着太阳穴,“我告诉你,这个清单会毁了我的生活的。”
梅根皱着眉头审视着我:“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布雷特。我觉得这些目标会让你很开心的。你害怕的是毁掉安德鲁的生活,而不是你的。”
她的坦率和洞察力真是令我惊讶。“也许吧。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完蛋了。我会失去我的男朋友,而且到明年九月份我还是完不成这些目标。”
梅根根本没有理会我慷慨激昂的小演说,她把椅子向后滑了滑。“我得来点儿咖啡因,你把Facebook登上,我先去买咖啡。”
梅根在柜台排队的时候,我登上了Facebook。但是我没有搜卡丽这个名字,而是在搜索条里打上了“布拉德·米达”。认出他不费吹灰之力,虽然资料图片只有一英寸大。
看着他的照片,我发现自己笑了。我想要给他发送好友请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会认为这超出了他的工作范围——毕竟发短信和拥抱不会一样。然后,我想到了自己的界限。如果安德鲁知道我背着他和这个律师建立友情,他会怎么看?
我双手抓着头发。我到底怎么了?
“找到她了吗?”梅根从我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黑糖玛奇朵和一块司康饼。我赶紧合上了电脑:“还没有呢。”
等到梅根走到桌子对面,我才打开电脑,这次我在搜索条里打上了“卡丽·纽瑟姆”。
她把椅子挪到我旁边,我们一起翻了好几页,然后我认出了卡丽。她穿着一件威斯康星州的运动衫,样子一点都没变。看起来依旧很运动,依旧戴着眼镜,依旧面带微笑。罪恶感向我袭来。我怎么能够如此残忍?
“这就是她吗?”梅根问,“你不想和她来往一点儿也不奇怪。威斯康星州不卖小镊子吗?”
“别说了,梅根。”我眼中噙满泪水,盯着照片,“我爱这个女孩。”
小的时候,卡丽一家住在离我家两个街区的亚瑟大街上。我们两个性格迥异,她是那种朝气蓬勃的假小子,而我则是皮包骨的小女孩。我五岁那年的一天,她走过我家门口,提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球。她看到我这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时,叫我和她一起踢足球。我提议还是过家家比较好,但是她根本不听。后来我们走到公园,玩爬猴架,一个下午都吊在那里,笑声不断。从那天起,我们就形影不离了——直到几年后,我抛弃了她。
“我没有权利要求她和我再次建立友谊。更糟的是,我现在这么做还是被逼的。”
“真的假的?”她用力拉拉我的胳膊,“要我说她才没权利和你做朋友呢。”
我摇摇头。梅根永远无法理解像卡丽这种长相的女孩子也可以加入我们的小团体。
“天哪,布雷特,这是多大点儿的事啊?”眨眼之间,她抢走了鼠标,点了添加好友的按钮。
我喘着粗气。“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么做!”
“就该这么做,奇卡!”她端起咖啡杯,想和我庆祝,但我没有举杯。现在开始,任何时刻卡丽·纽瑟姆都可能会收到添加好友请求,这对她来说将是一个残酷的提醒,让她想起她曾经爱过却又背叛过她的朋友。我觉得恶心,但是梅根已经进入下一话题了。她搓搓小手。
“好的,我们现在上道了。让我们到宠物店去给你买条狗吧。”
“想都别想。狗臭死了。它们会把房子弄得一团糟。”我抿了一口咖啡,“至少安德鲁会这么认为。”
“安德鲁和这有什么关系啊?”她掰下一角司康饼,“布雷特,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真的觉得安德鲁是你人生计划的一部分吗?我的意思是,你妈妈已经告诉过你他的来头。你真的会违背她最后的愿望吗?”
梅根抓住了我的要害。我用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捏捏鼻梁。“我得告诉安德鲁关于这个该死的清单的事。但是他一定会非常生气。他希望有天能买一架飞机,而不是一匹马!孩子也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早就说过这一点了。”
“你对此也毫无意见吗?”
我看看窗外,思绪回溯到另外一个时期。那时候我十分勇敢,无所畏惧,相信自己的梦想有朝一日一定会实现。但后来,我懂得了,世界并不是围着我转的,学会这一点也是一种必然。
“我说服自己这没什么问题。那时候情况不同。我们总是去旅行……他会和我一起出差。我们的生活太过忙碌了,很难想象要了孩子会怎么样。”
“那现在呢?”
她问的是我现在的生活。在许多个夜晚,我都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吃饭,上次我们去旅行还是两年前去波士顿参加他姐姐的婚礼时的事了。“我刚刚失去了妈妈和工作,我不能再失去更多了。至少现在不行。”
她用纸巾擦擦嘴,我发现她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滴。我抓住她的手:“对不起,我并不是要责怪你。”
她皱起脸来。“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哦。她并不是为我才哭的。她是为自己而流泪。但我是个不错的倾听者。我这些日子太自私了,总把梅根当咨询顾问。我拉着她的手。“在吉米电话上又发现别的信息了吗?”
“比这更糟。昨天我到家的时候,他们正在我们的床上翻云覆雨呢。他妈的,我们的床!谢天谢地我在他们发现我之前跑了出来。”
“他也太混蛋了!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呢?有那么多地方可去呢!他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按点上下班的。”
“他希望被逮到。他没有勇气戳穿这层窗户纸,所以他希望由我来做。”她拉拉自己的左手手腕,叹了口气,“都怪我这该死的胳膊。我丑死了。”
“这也太荒谬了。你漂亮极了,你要做的就是甩了他。”
“我不能这么做。我到哪里去弄钱花呢?”
“你可以卖房子挣钱啊。”
她甩开我的手。“嘘。我告诉你布雷特,我上辈子一定是生在皇室,因为我压根儿就不能接受为谋生而工作这种想法。”
“那你也不能坐视不理啊。也许你可以当面质问他……”
“不!”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不能当面质问他,除非我有了其他选择。”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但那时我突然明白,梅根只是想在放弃原配前,找一个替代品。她就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想要在成为孤儿前,为自己找一个新家庭。
“你不需要别人照顾你。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我听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不知道这是对梅根说的还是对我说的。我的语调缓和下来:“我知道这很困难,梅根,但你能行的。”
“不可能。”
我叹了口气。“你得从中走出来。可以去婚恋交友网站看一看。”
她转转眼睛,从紫色的包里掏出一管唇彩。“寻找百万富翁,必须喜欢胳膊短的人。”
“我是认真的,梅根,你很快就会找到另外的对象的。比他强百倍。”一个想法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打了个响指,“喂,布拉德怎么样?”
“你妈妈的律师?”
“对。他人很好的,也很可爱,你不觉得吗?”
她抹着唇彩。“嗯嗯,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我鼻孔都长大了:“什么问题?他不够有钱吗?”
“不是。”她抿抿嘴唇,“他已经爱上你了。”
我的头猛地缩回来,好像被人打了一样。哦,天哪!他会吗?但是我已经有安德鲁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为什么那样想呢?”我半天才说出话来。
她耸耸肩:“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帮你呢?”
我应该松一口气。我需要的只是布拉德的友情,不是爱情。奇怪的是,我很失望。“不。他是伊丽莎白的支持者之一。他帮我只是因为他对妈妈做过承诺。相信我,我只是他的一个慈善项目。”
她没有再和我争辩,而是点点头:“哦,那好吧。”
我耷拉着脑袋。我是不是和梅根一样,在分手前得先找个备胎?
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手都颤抖了。我再一次阅读她的话。“不断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令你害怕的事,亲爱的。”妈妈。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些?我把信装进口袋,走进大门。
我已经六年没有到圣波尼法斯公墓来了。上次是和妈妈一起来的。我们是要去干什么的——好像是做圣诞节采购——但是她坚持要先到这里兜一圈。那是个寒冷的下午。我还记得当时狂风席卷街头,把一片片小雪花变成了愤怒打转的冰的旋涡。我和妈妈顶着狂风,一起把一个常绿植物花圈固定在爸爸的墓碑上。我回到车里,打着了车。通风管里传出阵阵热气。我一边暖着手,一边看着妈妈静静地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她用手套擦擦眼睛,画了个十字架。她回到车里的时候,我假装在鼓捣车里的收音机,希望这样能够给她留些自尊。我为她感到尴尬,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依旧对她的丈夫如此爱恋。
和七年前的那天不同,今天是一个明媚的秋日,碧空如洗,毫无冬日的迹象。叶子和暖风玩着捉迷藏。除了在胡桃树下寻找坚果的小松鼠,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美丽的山间墓地。
“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着墓碑轻声说,“你觉得我和妈妈一样,就是没办法恨你吗?”
我用手扫掉墓碑下的干叶子,坐在大理石板上。我拿出钱包,从里面找出他的照片。照片夹在借书证和健身会员卡之间,折了角也褪了色,但这是我留下的我们唯一一张合影。我六岁时的圣诞节早上,妈妈给我们拍下了这张照片。我穿着红色的法兰绒睡衣,坐在他膝盖边上,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他把一只苍白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一边。他唇边泛起一个模糊的微笑,但是眼神单调空洞。
“我到底有什么不好的,爸爸?为什么我连让你笑一笑的办法都没有?搂搂我抱抱我有那么难吗?”
我的眼睛酸疼酸疼的,我抬头看看天空,希望妈妈给我立下的这个和爸爸和睦相处的目标能够突然实现。但我只能感受到脸上的温暖阳光和心中裂开的伤口。我低头看看照片,一滴泪珠滴在我顽皮的小脸上,放大了我受伤的眼睛。我用袖子擦掉眼泪,被泪水浸湿的地方起了皱。
“你知道让我最受伤的是什么吗?爸爸。就是那种我永远无法让你满意的感觉。我只是个小女孩。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很棒’或是‘很聪明很漂亮’?哪怕一次也好啊!”我紧咬着嘴唇,直到有血的味道,“我那么努力让你喜欢我。我真的很努力。”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从大理石板上站起来,盯着墓碑,好像那就是爸爸的脸。“是妈妈让我来的,我想你也知道。她希望我和你建立良好的关系。我很多年前已经放弃了这个梦想。”我用手触摸着墓碑上刻着的“查尔斯·雅各布·博林格”:“愿你安息,爸爸。”我转身离去,继而跑开了。
我到阿盖尔车站的时候已经五点了,可我还是浑身发抖。要是让那个混蛋追到我我就死定了。车站里人挨人,我被挤在人群中,身边有个听iPod的小女孩,声音放得特别响,我都能听到她耳机里传来的淫秽歌词,还有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帽子上写着“上帝能听到你的声音.com”。我真想问问他,上帝用不用Mac或是笔记本,我想他肯定不觉得搞笑。我将目光锁定在一个穿着卡其色巴宝莉风衣的黑发男子身上。他眼中也充满笑意,而且他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他靠过来,我们两个都比夹在中间的两个小女孩儿高。“科技真奇妙,是吧?”
我笑了笑。“说真的,忏悔室很快就会成为历史了。”
他咧嘴一笑,我不知道是看着他棕色眼睛里的金色光芒好,还是看着他柔软迷人的唇部好。看到他棕色的风衣上有一条黑线,我突然想起来,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我从阁楼上看到的每天晚上七点走进大楼的巴宝莉男?我叫他巴宝莉男是因为他总是穿着一件巴宝莉风衣——就像他现在这件一样。虽然我一次都没见过他,可我暗恋了他两个月——随后他就突然消失了,和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我刚想作自我介绍,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布拉德办公室的号码,我接起电话。
“喂,布雷特。我是克莱尔·科尔。我收到你的信息了。米达先生十月二十八号可以和你见面,时间是……”
“十月二十八号?那可就是三个星期之后了。我需要……”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需要见他听起来太慷慨激昂、太过绝望了。但是今天去过墓地后,我情绪特别激动。我知道布拉德能够让我平静下来。“我想要更快见到他,比如说明天。”
“不好意思,他下星期都已经预约出去了,然后他要去度假。他要到二十八号才能和你见面,”她再次重复道,“他早上八点钟上班。”
我叹了口气。“如果这就是最早的时间,我也只能接受了。但是如果有人取消了预约,请给我打电话吧。”
我到站了。我把手机放进风衣口袋,向门口走去。
“祝你过得愉快。”挤过巴宝莉男身边的时候他对我说。
“你也是。”
我从车上跳下来,很快,我就被忧郁吞没了。布拉德·米达走了,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是和女朋友一起去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自己也没有提过。他为什么要提呢?他只是个雇员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也不用告诉我啊!但是他也是我和妈妈之间唯一的联系。作为妈妈的信使,我恐怕已经和他建立了不合常理的牢固联系。我就像一个没有妈妈的小雏鸭,会把来到这世界上看到的第一张脸当作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