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我到花商那里停了下来,在去米达的办公室前,采了一束野花。我决定每次完成小女孩的一个人生目标后,就给自己一次奖励。一时心血来潮,我也为米达先生采了一束花。
电梯升到三十二楼,我心中充满期待和兴奋。我已经等不及想看看他知道我完成了目标时的表情了。可当我冲到那个装饰时髦的办公室,大步流星地走到克莱尔的办公桌前时,她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现在要见他?肯定不行。他正在办一个大案子。”
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米达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就像一只长耳大野兔从洞里冲出来。他环顾了整个等候室,看到我的时候,他咧着嘴露出可爱的笑容:“博林格小姐!我就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嘛!快进来。”
米达挥手把我叫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克莱尔惊讶得目瞪口呆。我走到米达跟前时,把那束野花给了他。
“给我的吗?”
“我也觉得自己很大方。”
他咯咯直笑:“谢谢你啦。没多破费买个花瓶吗?”
我回以一笑:“你得自己买了。我失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环视整个办公室,最后目光落在一个装着丝绸花朵的陶瓷花瓶上。“是啊,工作的事确实挺糟糕的。你妈妈真是毫不留情。”他把假花拿出来扔进垃圾桶里,“弄点水去,马上回来。”
他拿着花瓶出去了,留我独自一人在他的办公室里。这给了我一个观察他小秘密的机会。我走过大大的落地窗,欣赏着从千禧公园到阿德勒天文馆的南方景致。走到他那张巨大的胡桃木桌前放慢了脚步。他的桌上放着三个厚厚的文件夹,电脑,还有一个满是咖啡渍的杯子。我搜寻着美丽妻子、可爱孩子还有必不可少的金毛猎犬的合影,却只看到一张中年妇女和一个像是她儿子的男孩的快照,两个人坐在帆船的甲板上。我猜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吧。另外一张照片是布拉德的,他穿着学位服,方帽长袍,挤在两个喜气洋洋的大人中间,我猜是他的父母。
“一切就位了。”他说。
我转过身来,看到他用脚一踢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把花瓶放在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上,“真漂亮。”
“我有些好消息,米达先生。”
“得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我坐到一对经过完美做旧的皮椅上,“我们在今后的一年里都要一起努力呢。叫我布拉德就行了。”
“好的。那你叫我布雷特吧。”
他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布雷特。我喜欢这个名字。有什么渊源吗?”
“当然是伊丽莎白取的。她是美国文学迷。我的名字来自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里面那个小妓女,布雷特·阿什利夫人。”
“不错的选择。那乔德呢?是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里的一家吗?”
“你说对了。杰伊是以杰伊·盖茨比命名的,出自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人物。”
“聪明的女人。我真希望早就认识她。”
“我也是。”
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膝盖。“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努力吞下眼泪。“只要不想就好。”
“我理解。”
他脸上又出现了我上星期看到的悲伤表情。我想要问问他,可是这似乎有些唐突。
“我有个好消息。”我说着挺直了腰板,“我已经完成了一个人生目标。”
他抬了一下眉毛,但什么都没说。
“第十七条。我坠入爱河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这也太快了吧。”
“不是。我的男朋友,安德鲁……嗯,我们已经在一起差不多四年了。”
“你爱他吗?”
“是的。”我弯下腰去拨弄一片粘在我鞋子上的树叶。我当然爱安德鲁了。他又聪明又有上进心。他是一个很棒的运动员,特别优秀。那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在这个目标上作弊了呢?
“祝贺你。我去给你拿信封吧。”
他站起身,走向办公桌旁边的文件柜。“第十七项,”他一边找一边喃喃自语,“啊,在这呢。”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去拿信封,他却把信封贴在胸口不让我碰:“你妈妈告诉我……”
“哦,天哪!现在又搞什么花样?”
“很抱歉,布雷特。她让我承诺为你打开每个信封,并大声为你读出来。”
我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像一个气呼呼的小孩子:“那你继续,打开吧。”
他拆开信封拿出信似乎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出于好奇,我将目光投向他的左手,却没有看到铂金戒指,只有黝黑的肌肤和粗犷的毛发。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眼镜,深吸一口气。
“你好,布雷特。”他读道,“我很抱歉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让你告诉我你和安德鲁坠入爱河了。你知道,我等的是那种惊心动魄、死去活来的爱情。”
我摊开双手:“她真是疯了!那样的爱情只有浪漫小说和人生频道里面才会有。傻瓜都知道。”
“我们选择的恋情往往是我们过去的写照。你选择安德鲁,是因为他很像你爸爸,虽然我知道你不同意这一点。”
我喘着粗气。这两个人没有一丁点儿相似之处。安德鲁喜欢强大的女人,爸爸却因为妈妈的成功而觉得受到了威胁。多年来,她都不得不对自己的成功轻描淡写,一笑而过,说她的生意只是她的“爱好”。但是终于,订单越来越多,她一个人无法胜任。所以她租了个地方,雇了几个员工。一下子,她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就是在那时,他们的婚姻支离破碎。
“和你的父亲一样,安德鲁非常有野心、有冲劲,对爱情却十分小气,你不同意吗?而且,你知道我多么不想看到你为了争取他接受你而过度劳累,就像你过去争取你父亲的接受一样。为了赢得他的爱,我担心你已经放弃了真正的自我。为什么你觉得自己的梦想毫无价值呢?”
我眼睛里噙满泪花,我使劲眨了眨眼睛。一幅画面浮现在脑海中。黎明时分,我艰苦跋涉去参加游泳训练,虽然很害怕冰冷又黑的水,但是又希望父亲为我骄傲。我甚至辅修了科学,希望和男性找到共同点,但最终发现,我永远无法令他满意。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如果你确信安德鲁就是你的真爱,那么和他分享这些人生目标吧。如果他愿意和你一起完成这些目标,那就是我低估了你的爱,也低估了他的,你就算是完成了这个目标。但不管结果如何,你必须清楚,在爱情上,你永远不能妥协。当你找到真爱的时候再回来吧。亲爱的!这绝对是值得的。”
我嗓子里像打了一个结,但却假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很好。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布拉德转过来看着我:“你觉得他会支持你吗?生孩子?养狗?”
“当然。”我一边说一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我爱你。”布拉德说。
我吃了一惊,马上发现他只是在继续读信。“附言:你可以从第18项开始,在非常大的舞台上做现场表演。”
“哦,是啊。我马上就会签约瑞士芭蕾舞团的。她真的是完全失去理智了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芭蕾舞,我猜,但是也可能是个戏剧角色。你小时候和喜欢舞蹈课一样喜欢儿童剧团。但是你因为想做啦啦队队长而将这两者都放弃了。虽然我很支持你在这方面的努力,但我还是劝你去参加学校戏剧表演的面试,加入合唱团或是乐队。但你不听我的。显然你的新朋友不喜欢这些爱好,而悲哀的是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她去哪里了,那个自信的热爱娱乐的小女孩去哪儿了?”
一次惨痛的记忆涌现出来,那是我二十年来一直努力不去回忆的经历。那天早上,我就要去登台表演现代舞朗诵了,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卡丽的陪伴下登台。她两个月前搬走了,随后的一个星期,我的父母就分开了。我突然觉得很孤独,于是我拿起话筒,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按下她的号码,听筒里就传来妈妈的声音。
“查尔斯,求你了。她很期待你能来的。”
“听着,我说了我会尽量的。下个月拨款就到期了。”
“但是你答应过她了啊。”妈妈恳求道。
“那么现在,是时候让她知道世界不是围着她转的了。”他一下子发了火,以一种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讽刺语调说,“现实点儿吧,莉兹。她不是什么百老汇的料。”
我等了三十分钟,才拨通了他的电话,当听到答录机的声音时,我长舒了一口气。“是我,爸爸。礼堂的电力供应有点问题。我的朗诵取消了。”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登台。
我努力吞着泪水。“她去哪儿了?她去了每一个拥有大梦想的小女孩去的地方。她长大了,变得现实了。”
布拉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希望我大做文章,但是看到我没有这个意思就继续读信了。“由于时间有限,我建议你表演一个简明扼要的节目,但也能将你从阻碍你成长的温室中解救出来的节目。还记得去年六月份,在第三海岸喜剧中心给杰伊庆生的时候吗?当典礼官为了他们的表演会做准备时,你凑到我耳边告诉我,你宁可穿着克里斯蒂·鲁布托的高跟鞋去爬珠穆朗玛峰也决不去表演。那时我才发现你有多胆怯。也是在那一刻,我觉得你的人生目标中应该包括表演这一项,而且我认为单口相声是你懦弱的最好解药。你会再次登台,实现你的目标,也满足我的心愿。”
“不!绝不!”我看着布拉德,希望他以我的方式看待此事,“我不能也不会这样做!我一点也不搞笑。”
“可能你只是最近没有尝试过。”
“听着,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艾伦·弗里根·德杰尼勒斯,我绝对不会去表演什么单口相声的。我们现在最好开始B计划。”
“布雷特,我们没有B计划。如果你尊重你妈妈的意愿,获得你的遗产,你必须完成这些目标。”
“不!你听不懂吗?我根本不想完成这些该死的愿望!”
他起身走到窗前,侧身的剪影映在旁边的摩天大楼上。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希腊的哲学家一样,沉思着生命的神秘。“伊丽莎白认为实现这些目标能够对你有所帮助。她告诉我你会很不情愿,但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他用手理理头发,对我说,“真的很抱歉。”
他的温柔和真心的担忧让我有些屈服。
“你怎么会懂得?她真的认为她是在帮我。这是她为了改变我生命的轨迹而做出的最后一点努力了。”
“她觉得你不开心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当然不是,这太疯狂了。我妈妈几乎每次看到我,我脸上都挂着微笑。她过去常常自豪地说我一生出来就是笑着的。”
“但是微笑背后呢?”
他温柔的话语,直白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有些哽咽。我突然想到了小特雷弗,和他笑起来时红光满面的胖乎乎的小脸。妈妈说我小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大概和小时候的自信去了一处吧。
“我非常高兴。我是说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布拉德对我苦笑了一下。“孔夫子曰:单口相声是通往幸福之路。”
我被他蹩脚的中国口音逗乐了。“嗯。孔夫子又曰:没有智慧的女人应该远离相声俱乐部。”
他咯咯直笑,回到我坐的地方。他坐在椅子边上,交叉的双手离我的腿太近了,都要碰到我了。“我会陪在你身边的,”他说,“只要你愿意。”
“真的吗?”我看着她,好像他刚刚是在对结伴自杀表示赞同一样,“为什么呢?”
他身体向后倾,交叉的双手放在脖子后面:“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那我们会去说……对口相声?”
他大笑起来。“哦,当然不是!我说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意思是我会看着你的——从观众席上。我是绝对不会上台的。”
我眯起眼睛:“懦夫!”
“你说对了。”
我盯着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我妈妈叫你这么做的吗?她付给你钱了还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以为他会笑,可是他没有。“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是去年春天认识的,那时候你妈妈来见一位老年痴呆症的资金筹集人,而他正是我的搭档。我们就是这样见面的。我父亲三年前被诊断患有老年痴呆。”
所以这就是他悲伤的原因。“我很抱歉。”
“对,我也是。总之,因为经济的不景气,我们达不到预期计划。但是你妈妈参与进来了,她捐了一大笔钱,让我们渡过了难关。”
“所以你现在觉得你得对我负责?这太疯狂了。妈妈时刻都会做那种事的。”
“随后的一个星期,一个包裹送到了我的办公室。肥皂、洗发水、洗液,一系列博林格美妆公司的产品。上面写着是给我妈妈的。”
“你的妈妈?等一下,我记得你说你爸爸……”
“没错。”
我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你妈妈也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正是。我把包裹递给她的时候,她哭了。作为她的看护人,我一直忽视了她的需求。而你妈妈知道,她也需要安慰。”
“这就是我的妈妈。她是我见过的最敏感的女人。”
“她是个圣人。所以当她让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并向你解释她的计划时,我向她保证,我会让这一切顺顺利利的。”他表情坚毅果决,“相信我,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