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开车回家的。只记得蹒跚地爬上阁楼,在楼梯上跌跌撞撞,最后倒在床上。再后来的两天,我一直重复着睡觉—醒来—哭泣这样的循环。
到星期五的早晨,安德鲁的同情心渐渐耗尽。他坐在床边,穿着炭色西装和崭新的白衬衣,看上去是那么完美。他理了理我的一头乱发。
“你得从中走出来,宝贝。这次升职让你不知所措了,所以你自然而然想要逃避。”我想表示反对,但是他把食指挡在我嘴边,不让我说话。“我并不是说你没有能力,我是说你被吓到了。但是亲爱的,你不能一连这么多天不上班啊。这可不是你从前的广告工作,你不能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地偷懒。”
“偷懒?”我觉得我的头发都立了起来。他认为我过去广告部主管的职位无关紧要!更糟糕的是,我甚至连那份工作都没有了。“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所经历的一切。我觉得我可以花几天去悲伤。”
“喂,我一直站在你这边。我只是想要做你坚强的后盾。”
我揉揉太阳穴。“我知道。对不起,我只是这几天有点不在状态。”他站起来,我抓住了他的外套袖子。我得告诉安德鲁事实真相!我周二晚上坦白的计划失败了,妈妈把我解雇了,从那时起,我就在积攒勇气来解释。
“今天在家陪我吧。求你了。我们可以……”
“对不起宝贝,我不能留下。我的客户多得让我快疯了。”他挣脱我的手,理了理外套袖子,“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
告诉他。就现在。
“等一下!”
他正往门口走着,听到我叫他,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我有事要对你说。”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就好像他平常坦白易懂的女朋友现在让他看不清楚了。终于,他回到床边,吻了吻我的前额,好像我是一个愚蠢的五岁小孩一样。“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需要的是赶紧把你迷人的屁股从床上抬起来。公司还等着你去经营呢。”他拍拍我的脸颊,在我缓过神来之前就从房间消失了。
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我他妈的应该干吗?我不是博林格美妆公司的总裁,我甚至连个小小的广告执行都不是了。我是一个失业的失败者,而且我很担心那个十分在意身份地位的男朋友发现之后会怎么看我。
当安德鲁告诉我,他来自波士顿富裕的郊区达克斯伯里时,我丝毫不觉得奇怪。他拥有家财万贯的人们拥有的标志性物品——意大利鞋子、瑞士手表、德国汽车。但是每当我问及他的童年时,他总是闪烁其词。他有一位年长的姐姐。他的父亲经营着小本生意。但是他再也不肯透露一星半点有关自己家庭的事,这让我感到很挫败。
三个月后,两杯酒下肚,安德鲁终于说出了事实。他红着脸气愤地告诉我,他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木匠,总是眼高手低。他的母亲在达克斯伯里西夫韦连锁超市的熟食柜台工作。
安德鲁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他却很希望别人认为他是。
我因为安德鲁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他不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孩子。他是一个靠自己的力量成功的人,他不得不为自己的成功而努力奋斗。我吻了吻他的脸颊,告诉他我为他骄傲,他的工人阶级之根让我更爱他。但是安德鲁没有笑,而是向我投来蔑视的目光。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安德鲁觉得他的贫贱出身没有一点可取之处,而且在富人中间长大给他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顷刻间,一阵恐慌向我袭来。
这个有钱又可怜的小孩成年后想尽一切办法积攒成功的标记,希望能够弥补他卑微的出身。而我怀疑自己现在的境遇会给他的自卑雪上加霜。
我在车道上,盯着杰伊和雪莉如画般完美的科德角式房子。 砖砌的小路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矮灌木,橙色和黄色的菊花从白色的混凝土花盆中探出头来。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他们选的是奢华舒适的名床,而我的却硌硌棱棱,还满是臭虫。
透过砖砌小路,我凝视着他们郁郁葱葱的后院,看到我的侄子正在跑来跑去玩橡皮球。我关上车门的时候,他抬起头来。
“布奈特姑姑!”他朝我喊道。
我冲到后院,把小特雷弗抱起来,转啊转啊,直到我头昏眼花。这三天来,我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真实的微笑。
“是哪个小男孩让我这么开心啊?”我一边问一边挠着他的小肚皮。
还没等他回答,雪莉就从砖砌的露台当中走了出来,头发随便地绑在头顶。她好像穿着一条杰伊的裤子,裤腿卷到脚踝处。
“喂,小妹。”她叫我。在她嫁给我哥哥之前,我们就是朋友,还是大学室友,而且我们现在称嫂道妹的时候仍然觉得很好笑。
“哟,你今天在家啊。”
她无精打采地拖着羊毛便鞋朝我走过来。“我把工作辞了。”
我盯着她:“不是吧!为什么啊?”
她弯下腰去拔一根野草。“杰伊和我一致决定留一个人在家陪孩子会对他们更好。有了妈妈的遗产,我们不需要更多的钱了。”
特雷弗在我怀里扭来扭去,我把他放了下来。“但是你很爱你的工作啊。杰伊呢?他为什么不辞了工作?”
她站起来,手里拿着刚拔下来的蒲公英。“我是妈妈,这样更合理。”
“所以你就同意了。就这样吗?”
“对。我很幸运,我休产假的时候顶我班的那个人还可以到职。”她择掉蒲公英里的干叶子,扔到脚底下,“他们昨天面试了她,她今天就开始上班了。我甚至都不用去带她。一切都那么顺利完美。”
我听出她声音里有些不对头,我知道这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完美。雪莉是圣弗朗西斯医院的语言病理学家。她在修复部门工作,她不仅教那些有外伤性脑损伤的成年人再次学习语言,而且教他们如何推断、谈判并融入社会。她过去常常自豪地夸口说,这不是一项工作,而是她的使命。
“不好意思,我真是无法想象你成为家庭主妇的样子。”
“会很不错的。周围的邻居几乎都是家庭主妇。她们每天早上到公园集合,有固定的玩乐时间,还有妈妈小孩一起参加的瑜伽课。你不知道我的孩子在上日托所的时候错过了多少社会活动。”她的目光投向特雷弗,他正张着双臂作飞机状绕着圈跑。“可能我这个语言病理学家最后只能教教自己的孩子怎么说话了吧。”她轻声笑了笑,却怪里怪气的。“特雷弗现在还不会说他的……”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看了看手表。“等等,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上班吗?”
“不。凯瑟琳把我辞了。”
“哦,天哪!我这就给保姆打电话。”
幸运的是,梅根·韦瑟比,我们友谊三角中的一边干着房产经纪人的工作,她根本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去卖房子。而对梅根来说,幸运的是,她和吉米·诺斯罗普,芝加哥公牛队的防守边锋订了婚,所以房产经纪人这份工作很随意。所以当雪莉和我在去“享乐猪”咖啡馆的路上给她打电话时,她已经在那里了,好像已经料到了我们的小危机。
林肯公园的“享乐猪”咖啡馆是我们最喜欢的无酒精据点。它舒适前卫,里面都是书籍、古玩和破旧的地毯。最妙的是,那里的嘈杂声足以让我们觉得隔墙无耳。今天,九月温暖的阳光召唤我们到外面坐坐。梅根坐在一张熟铁桌前,穿着黑丝袜和低胸毛衣,绷出她那两个完美的小土堆,她总是说那是她的真胸。她淡蓝色的眼睛周围化着浓重的烟熏妆,我猜她至少涂了三层睫毛膏。但是用银色发卡别住的金发和象牙色肌肤上的一抹粉色胭脂又为她平添了一点天真无邪的感觉,让她看起来既像坐台女郎,又像联谊会的女学生——男人总是觉得这难以抗拒。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iPad,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个的到来。我抓住雪莉的胳膊肘,拉她停下来。
“我们还是别打扰她了。看看,她正在工作呢。”
雪莉摇摇头。“她绝对是在装腔作势。”她把我拉到近处,点头示意我看看电脑屏幕,“自己看吧,Perezhilton.com.(明星八卦网站)”
“嘿!来啦!”梅根边说边从椅子上拿起她的太阳镜,雪莉差点一屁股坐在上面,“看看这些。”我们拿着小松饼和拿铁坐在旁边,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安吉丽娜·朱莉和布拉德·皮特新一轮的争吵,以及苏蕊奇异的生日宴会。然后她又开始说吉米的事。“红色大龙虾。我说真的。我穿的是一件荷芙妮格绷带齐臀小礼服,而他却想让我穿他妈的红色大龙虾!”
我相信每个人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蛮横大胆的朋友感到屈辱,一下子激动起来,说出来的粗话让我们一阵紧张,我们会偷偷地看看有没有人在听。梅根就是这种朋友。
我们是两年前通过雪莉的妹妹帕蒂认识梅根的。帕蒂和梅根在达拉斯时是室友,她们一起参加美国航空公司的空姐培训。但是在最后一周培训时,梅根因为够不着挤在舱顶行李柜中的包而没能获得这份工作。显然,她的胳膊对这份工作来说太短了,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缺陷,梅根现在对此也非常敏感。她觉得受到了羞辱,于是回到芝加哥成为了一名房地产经纪人,在第一次销售中就遇到了吉米。
“我不能说谎,我喜欢红龙虾小饼干,但是得了吧!”
终于,雪莉忍不住插话了:“梅根,我告诉你,布雷特需要我们的帮助。”
梅根收起她的iPad,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好的,我全听你的了。有什么问题,奇卡?”
不说她自己的时候,梅根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且看她交叉的双手和恳切的目光,今天她是给了我发言权。为了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我讲出了妈妈策划破坏我生活的所有细节。
“所以,就是这样。没有收入、没有工作。只有十个该死的目标,让我明年之内完成。”
“这纯粹是扯淡。”梅根说,“告诉律师去他妈的吧。”她从我手里拽出那张清单。“生一个小孩。养一条狗。养一匹马。”她托起香奈儿太阳镜,盯着我说,“你妈妈到底在想什么?让你嫁给老麦克唐纳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梅根有时候的确很自我,但是每到像这样,我需要笑一笑的时候,真是给我一打特里莎嬷嬷都不换。
“而你的安德鲁可和老麦克唐纳一点都不像。”雪莉说着,又往咖啡里倒了一包糖,“他怎么看这些事?他准备开始了吗?让你生个孩子?”
“给你买匹马?”梅根说着爆发出一阵尖尖的笑声。
“他会的。”我一边说一边假装检查我的勺子,“我相信他会的。”
梅根的眼睛滴溜溜直转:“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在芝加哥的市中心养一匹马。你们的楼里允许养宠物吗?”
“别闹了梅根。”我揉揉太阳穴,“我开始觉得我妈妈真是疯了。哪个十四岁的孩子不想要一匹马?哪个小女孩不想当老师,生小孩,养条狗,有个美好的家?”
雪莉向我伸伸手:“让我们再看看那张清单。”我把清单递给她,她一边仔细读一边喃喃自语。“和卡丽·纽瑟姆做永远的朋友,坠入爱河,和爸爸建立良好的关系。”她抬头看看我,“这些都很简单。”
我眯缝起眼睛:“我爸爸已经死了,雪莉。”
“她显然想让你和他言归于好。你知道的,到他的坟前看看,种些花草。而且看看,你已经完成了第十七项,坠入爱河。你已经和安德鲁坠入爱河了,不是吗?”
我点点头,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心头一紧。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我们说我爱你是什么时候了。但这非常自然。四年的时间,这点可以不言而喻了。
“那你就去米达先生的办公室告诉他啊。而且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在Facebook上搜一下卡丽·纽瑟姆这个小妞。给她发几条信息。重新建立联系。成功!又得一分!”
我的呼吸局促起来。差不多十九年前,她伤心屈辱地从我的房子中走出去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讲过话。“第十二条怎么样,帮助穷人?这没什么难的。我会向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捐款或做些其他的事。”我看看我的朋友,寻求他们的肯定,“你们不觉得吗?”
“当然,”梅根说,“你会比兄弟会的人完成得还要快。”
“但是生孩子,”我边说边捏着鼻梁,“还有现场表演和当老师怎么办啊?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登台表演或走进教室的!”
梅根抓着自己的手腕用力拉了拉,这是个很讨厌的习惯,而她认为这样能让她的胳膊长长。“别想当老师的工作了,做几天代课老师就可以了,一两个星期。你会成功的。瞧吧!这样又完成了其中一项。”
我琢磨了一下:“代课老师?我妈妈从没说过我得有自己的教室。”我脸上慢慢绽放出了笑容。我举起那杯拿铁。“敬你们一杯,女士们。周一下午,我请你们喝马提尼。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从米达先生那里拿到一个或两个信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