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怡安中心闲逛了三小时后,我走了出来。我的感情像流星一样,瞬间黯然失色。震惊,绝望,愤怒,悲伤。我猛地拽开林肯的车门。“阿斯特街一百一十三号。”我对司机说。
那本红色的日记本。我需要那个红色的日记本!我今天更强大——强大了——我已经准备好读妈妈的日记了。可能日记中会有合理的解释,解释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也可能那根本不是什么日记本,而是旧年的业务总账。可能我会发现公司生意面临着财政危机,而这正是她没将公司留给我的原因。不管怎样,总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我拉开大铁门,冲上混凝土台阶。鞋也不脱就冲上楼梯,直奔她的卧室。
我扫视着这沐浴在阳光里的房间。除了台灯和首饰盒,梳妆台上空无一物。我拉开衣柜门,但它不在那里。我用力拉开抽屉,然后又去床头柜里找。它到底在哪儿呢?我把老板桌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一些带浮雕的卡片,各种各样的钢笔和邮票。恐慌向我袭来。我到底把那个本子放在哪儿了?我从衣柜里把它拿了出来,然后把它放在……哪儿呢?床上?对。是床上吗?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怎么能这样马虎大意呢?我急得转圈,用手使劲挠着头。看在老天的分上,能不能让我找到那个本子啊?我的记忆一片模糊。是因为我喝酒喝得太多,甚至连更早些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吗?等等!我跌跌撞撞下楼的时候有没有拿着它?
我从卧室里冲了出去,回到楼下。
两小时后,坐垫底下也找了,每个抽屉,每个柜子,甚至连垃圾桶都翻了个底朝天。我得出了一个让我惊恐万分的结论:本子找不到了。当我歇斯底里地打电话给我的哥哥们,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瘫倒在沙发上,把脸埋在手心里。上帝啊,帮帮我吧。我已经失去了晋升机会,失去了我应该继承的遗产,现在连妈妈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都找不到了。我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周三早上,闹钟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噩梦。我闭着眼睛,摸到床头柜上的闹钟,关掉讨厌的哔哔声。我又回到睡觉的姿势,让自己再多闭一会儿眼睛。但是刹那间,那些噩梦又向我涌来。我惊恐地睁开眼睛,可怕的大网笼罩着我。
我妈妈死了。
凯瑟琳成为了博林格美妆公司的总裁。
而我却被要求重新编排自己的人生。
现在就像有一只大象踩在我的胸口,我挣扎着喘不过气来。如果连妈妈对我都没有信心,那我该如何面对我的同事或是我的新老板?
我心跳加速,赶紧用手肘支撑了一下。小阁楼的通风很好,有种秋天的清新气息。我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周围的黑暗。我不能这样做。我没法回去上班。现在还不行。我倒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上裸露的管道。
但我别无选择。昨天,因为和米达开会,我下午没去上班,我的新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要求今天早上和我见一面。我真想告诉凯瑟琳——这个我妈妈信任的女人——见鬼去吧,但是我没有继承任何遗产,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把腿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不惊醒安德鲁。我从床柱的挂钩上摘下毛巾布长袍,这时我才发现,安德鲁已经不在了。现在还不到五点钟,我那难以置信的自律男友已经起床去跑步了。裹上长袍,我光着脚走过橡木地板,然后慢慢从冰冷的金属楼梯走下去。
我拿着咖啡来到起居室,蜷缩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张论坛报来读。市政厅的又一丑闻,更加贪污腐化的政府官员,但是什么都不能将我的注意力从昨天的事上移开。我的同事们会同情我,并告诉我妈妈的决定有多不公吗?我翻到纵横字谜游戏那页,翻找着铅笔。或者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办公室都击掌庆贺?我叹了口气。我必须挺直腰板,抬起头来,让别人都以为是我决定让凯瑟琳来管理公司的。
哦,妈妈,你为什么让我落到如此田地?
我的喉咙被什么卡住了,我喝了口咖啡,咽了下去。今天我没有时间去哀悼,这都多亏了凯瑟琳和她该死的会议。她觉得她这样很贴心,但我很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早上,她会发给我一个安慰奖——她原来副总裁的职位。她会让我成为公司的二把手,以换来她的威信和我的服从。但如果她以为我会什么要求都不提就接受这个职位,那她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没有继承任何遗产,我得要求大涨工资。
安德鲁一阵风似的推门进来,因为刚刚晨跑完而满头大汗,这让我撅着的嘴化作一个微笑。他穿着海军蓝色的短裤和一件芝加哥小熊队的运动衫,正皱着眉头,研究他那块黑色的跑步手表。
我坐起来。“早上好,甜心。跑得怎么样?”
“慢死了。”他摘掉鸭舌帽,用一只手梳理着他金色的短发,“你今天早上又不去跑步了?”
跑步者的罪恶感给了我当头棒喝。“对,我还是没什么力气。”
他弯下腰系鞋带。“都五天了,最好别等太长时间。”
他朝洗衣间走去,我去拿他的咖啡。等我回来的时候,他瘦弱的身体躺卧在沙发上。他换上了一套新的运动裤和干净的运动衫,正在研究我刚才做的纵横字谜游戏。
“我能帮帮忙吗?”我边问边从后面绕过去,倚在他的肩膀上。
他伸手去摸咖啡杯,目光都没有从字谜上面移开。他在第十二列填上“birr”这个单词。我看了一眼线索。埃塞俄比亚货币。天哪,真让我惊讶。
“哦,第十四行……”我兴奋地说,因为我也有机会向他展示我也是有那么点儿智慧的,“宝藏州首府……我觉得是填Helena。”
“我知道。”他用铅笔敲打着前额,认真地思索着。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一起玩填字谜了呢?以前我们总是躺在一个枕头上,一起玩填字谜,喝咖啡。每次我攻克一个特别难的题目时,安德鲁总是会吻我的额头,告诉我他爱我的智慧。
我转身离开,但在楼梯中间停了下来。“安德鲁?”
“啊?”
“如果我需要你,你会一直守候在我身边吗?”
终于,他抬起了头。“过来。”他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我朝他走过去,他用胳膊环着我的肩膀。
“你还在因为我没能参加葬礼午宴而伤心?”
“不,我能理解。那个案子很重要。”
他把铅笔扔在咖啡桌上,咧嘴一笑,左脸上露出可爱的酒窝。“我得说,你这样说即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说服力。”他盯着我,表情认真起来,“但是我现在要回答你的问题,我一定会守候在你身边的。你不用担心这一点。”他用大拇指摩挲着我的脸颊。“我会伴你走过每一步,但是你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总裁,不管有没有我的指引。”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昨天晚上安德鲁回来的时候,拿着一瓶巴黎之花香槟来跟我庆祝,但我根本无心,或者说是没有勇气告诉他我不是,也永远不会成为博林格美妆公司的总裁。这个男人难得给我这般热情的赞美。
我想要在他的赞赏中多过一天,这样过分吗?今晚,我就会告诉他我是新的副总裁,而这能减轻我不是总裁对他的打击,我会和盘托出的。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告诉我,女老板,你今天的日程排得怎么样?近期有没有聘用新律师的计划?”
什么?他不会觉得我会违背妈妈的心愿吧?我假装当他在开玩笑,但是我强装出来的笑声和玉米花生糖的赠品钻戒一样假。“我可不觉得。实际上,我今天早上要和凯瑟琳见面。”希望让他以为是我要求和她见面的,我说,“我们有些事要讨论。”
他点点头。“很好的开始。记住,你是她的老板。让她知道应该由你发号施令。”
我感到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颊,我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得去洗澡了。”
“我为你骄傲,总裁女士。”
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他,凯瑟琳才值得他骄傲,凯瑟琳才是他口中的总裁女士。我会告诉他的,一定会的。
就在今晚。
我悄悄溜进大通大厦的大厅,只听得高跟鞋和大理石地板的碰撞声,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乘电梯到四十九楼,进入时髦的博林格美妆公司总部。推开双层玻璃门,我低着头直奔凯瑟琳的办公室。
我把头伸进妈妈曾经的办公室里,看到凯瑟琳坐在办公桌后面,像往常一样打扮得光鲜亮丽。她正在打电话,招招手让我进去,她对我比画着食指,告诉我很快就好。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这个曾经熟悉的地方走了走,不知道她对妈妈喜欢的那些图画和雕塑怎么处理的。在本来挂着图画摆着雕塑的地方,凯瑟琳放上了她的书架和一些奖杯。妈妈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办公室只留下了激动人心的城市风景和她的姓名牌。但是仔细一看,我发现,这并不是妈妈的姓名牌,而是凯瑟琳的!同样的字体,同样的黄铜和大理石材质,上写着“凯瑟琳·汉弗莱斯·博林格,总裁”。
我怒火中烧!她到底多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是妈妈的继承人了?
“好的。你得到确切的数字后再告诉我。对。谢谢,很好。再见。”她挂掉电话,转过来看着我。“东京,”她边说边摇头,“十四小时的时差真糟糕。我得在黎明前赶到那里见他们。幸运的是他们会工作到很晚。”她指着办公桌对面的一张路易十五世椅子说:“坐下吧。”
我坐在椅子里,摸着钴蓝色的丝绸椅子面,想不起来凯瑟琳过去的办公室里有没有这样的椅子。“你们好像都继续前进了,”我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怒火,“你甚至在二十小时内拿到了你的姓名牌?我还真不知道做个牌子这么快。”
她走到我这边,在旁边放上一把同样的椅子,和我面对面坐着。“布雷特,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都不好过。”
“都不好过?”我的视线模糊了,“你说真的吗?我失去了妈妈,还失去了妈妈的业务。你却得到了财富和我家的公司。而且是你给我下了套。你告诉我我会成为总裁。我一直像狗一样努力工作,想要摸清门道!”
她看上去非常镇定,就像我刚刚是在说我喜欢她的裙子一样,她等着我发火。我的鼻孔喷着怒火,还想要继续,但是我不敢。她是我的嫂子,而且终究是我该死的上司。
她靠过来,苍白的手叠放在二郎腿上。“我很抱歉,”她说,“真的,昨天我和你一样震惊。我去年夏天就做了设想,而这个设想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认为你会得到妈妈的股份,让我来辅佐你,而没有首先问问伊丽莎白的意见。因为我不想让她认为我们放弃她了。”她把手放在我手上。“相信我,我那时绝对是愿意用我的一生为你效劳的。你知道吗,我会以此而骄傲的,”她攥紧我的手,“我非常尊敬你,布雷特。我认为你能胜任总裁的职位。我真的这么想的。”
能胜任?我皱起眉头,不知道这是一种赞美还是一种侮辱。“但是那个姓名牌,”我说,“如果你事先并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现在就做好姓名牌呢?”
她笑了笑。“是伊丽莎白。她在去世前为我订做的。昨天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派人交给我的。”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妈妈就是这样。”
“她太不寻常了,”凯瑟琳眼中含着泪花说,“我永远穿不上她的鞋子,要是能把脚趾勉强塞进去那就算是成功了。”
我的心软了。很明显,她也为伊丽莎白·博林格的去世感到痛惜。她和妈妈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妈妈是公司优雅的面庞,而凯瑟琳是她不知疲惫的幕后助手。而现在,看着她的羊绒连衣裙和菲拉格慕高跟鞋,加上象牙色的光滑肌肤,以及盘在后颈的光滑发髻,我几乎理解了妈妈的选择。凯瑟琳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总裁的料,自然应由她来继承总裁的职位。但这仍然让我很伤心。妈妈看不到我身上也具备这些潜质吗?我也能成为另一个凯瑟琳啊!
“对不起,”我说,“真的对不起。不是你的错。妈妈认为我不适合经营博林格美妆公司。你会获得巨大的成功的。”
“谢谢。”她低声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捏捏我的肩膀,关上我身后的门。她回到座位上时,盯着我,眼神犀利。
“我要说的话,真的很难说出口。”她咬着下嘴唇,涨红了脸,“我希望你准备好,布雷特。这会让你震惊的。”
我提心吊胆地笑了笑。“天哪!凯瑟琳,你的手都抖了。我从没看你这么紧张过。发生什么事了?”
“伊丽莎白给我下了个命令。她在我抽屉里留了一个浅桃红色的信封。信封里面有一张字条。要是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拿来给你。” 她刚要站起来,我就拉住了她的胳膊。
“不。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妈妈的其他字条了。告诉我就行了。”现在我的心跳得飞快。
“妈妈指示我……她让我……”
“什么?”我几乎是在尖叫。
“你被解雇了,布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