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莫里斯。他来时恰逢上午茶时间。“能跟你谈谈吗?”他说。
“你要不要喝茶?”她说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我们肯定能匀给你一些,虽然肯定比你那里的锡兰或大吉岭要差得多。我们的饼干跟你那儿的比起来也像是下人见了亲王。”送茶女工悠然送着茶,完全不为这场她与高层之间发生的对话所动。
“不,不喝茶了,谢谢。”他说,语气竟然很平和礼貌。莫里斯这个人无时无刻不燃烧着要压制对方的怒火(多么奇特的生活状态),她觉得在有些地方他倒很像希特勒。(她曾听到莫里斯对秘书长时间狂轰滥炸地发火。“你嘴太坏了!”帕米拉说,“不过很好笑。”)
莫里斯从来是置身岸上。没下过一次事故现场,没拖过一个死人,再看着他从身体正中断开,也没有不慎跪在曾是婴儿的一捆破布和血肉上。
他来干什么呢,是又要对她的私生活指手画脚吗?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来此是为了说:“我沉痛地通知你(仿佛将要发布的是一条官方通告),恐怕泰迪也中了。”
“什么?”她无法理解话里的意思。中了什么?“我不明白,莫里斯。”
“泰迪。”他说,“泰迪的飞机掉下来了。”
泰迪一直安然无恙。他从第一轮轰炸任务中生还,被编入OUT做教员,是荣获过十字勋章的空军少校(厄苏拉、南希和希尔维都应邀去白金汉宫,满怀骄傲地观看了授勋礼),但却主动要求继续飞行。(“我只是觉得必须这样做。”)她在空军部认识的女孩——安妮——告诉她,四十个机组人员中只有一人能从第二次飞行任务中生还。
“厄苏拉?”莫里斯说,“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我们已经失去他了。”
“那我们就找他回来。”
“不可能。官方已判定他为‘因公失踪’。”
“那就是还没死。”厄苏拉说,“在哪里失踪的?”
“柏林,几天前的晚上。”
“他跳了伞,然后被敌人捉住了。”厄苏拉仿佛陈述事实一般说道。
“不,恐怕不是。”莫里斯说,“他坠落时浑身起火,不可能生还。”
“你怎么知道?”
“有目击者,另一个飞行员。”
“谁?目击者是谁?”
“我不知道。”他开始不耐烦。
“不。”她说。接着又重复,不。她的心跳加快,嘴中焦灼。视线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幅点彩画。她觉得自己即将晕倒。
“你还好吗?”她听到莫里斯说。我还好吗?她思考着,我还好吗?我怎么还能好呢?
莫里斯的声音越飘越远了。她听见他喊来一个人。那人搬来一把椅子,打来一杯水。女孩说:“来,托德小姐,把头放在两膝当中。”那人是福塞特小姐,福塞特小姐是个好人。“谢谢你,福塞特小姐。”她喃喃道。
“母亲听了反应也很剧烈。”莫里斯说,仿佛他不理解悲痛的缘由。他从来没有像她们那样爱过泰迪。
“好了,”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努力克制要避开的冲动。“我得回办公室了,我们狐狸角见。”他的语气几乎是轻松的,仿佛沉痛的消息已然传达,往下可以聊些无关痛痒的事了。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坐直身体。杯中的水轻轻晃动。“为什么在狐狸角见?”她意识到福塞特小姐仍然关切地待在近旁。
“呃,”莫里斯说,“出了这种事,家里自然要聚会。不过不会办葬礼。”
“不会吗?”
“当然不会,没有尸体啊。”他说。他是不是还耸了耸肩?是不是?她颤抖起来,感到自己终归还是要晕倒了。她希望莫里斯以外的别人来扶她一把。福塞特小姐从她手里拿过水杯。莫里斯说:“我自然会开车来接你。母亲似乎非常生气。”他补充道。
他是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多么可怕而失当,她麻木地想。可又一想,也许一个人如何收到死讯并不重要。虽然如此,却也最好不要由莫里斯当面告知,他穿着三件套条纹礼服,正倚着她的办公桌检查手指甲,等待她说自己没事,他可以走了……
“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福塞特小姐给她倒了加糖的热茶,说:“我真为你难过,托德小姐。你要我陪你回家吗?”
“谢谢你的好意,”厄苏拉说,“我一个人能行。你能替我拿一下大衣吗?”
他手里转着自己的制帽。坐在她们面前令他尤其紧张。罗伊·霍尔特大口喝着凹点啤酒杯里的啤酒,仿佛觉得很渴。他是泰迪的朋友,是目击他死亡的证人,也即那“另一个飞行员”。厄苏拉上一次来看泰迪,是在1942年的夏天,与泰迪在啤酒花园吃了火腿三明治和腌白煮蛋。
罗伊·霍尔特来自谢菲尔德,虽然仍在约克郡境内,但空气质量没有约克郡大部分地区好。他的母亲和姊妹都死于1940年12月那场可怕的大型空袭,他说自己如果不在希特勒头上扔颗炸弹,就誓不为人。
“好样的。”伊兹说。厄苏拉发觉伊兹面对年轻男性时态度怪异,既具备母性,又显得轻佻(有一次则仅仅是轻佻),令旁观者难堪。
伊兹一听说死讯,就火速离开康沃尔来到伦敦,接着从“她在政府里认识的一个男人”那里调了一辆车和许多汽油票,与厄苏拉一起回到了狐狸角,紧接着奔赴泰迪的空军军营。(“你现在这个心情,”她说,“肯定受不了坐火车。”)“认识的男人”在伊兹那里通常用来委婉地指代过去的情人。(“你从哪儿弄来的?”路北一个坏脾气的修车老板给她们加油时问。“我睡着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官。”伊兹娇声说。)
休的葬礼后,伊兹坦白了那个关于她有孩子的惊天秘密,此后厄苏拉未再与她见面,于是在开车前往约克郡的路上,她觉得既然伊兹显然为此伤着心,又没有别人可以倾诉,那么自己或许有义务重提此话(虽然很尴尬)。厄苏拉问她:“你还想再谈谈孩子吗?”谁知伊兹却说:“哦,那件事啊。”仿佛它无关紧要。“你就当我没说,我那时不过是矫情。要停下来喝杯茶吗?我饿得能吃下一整块松饼,你呢?”
的确,大家都聚齐在狐狸角了,的确,谁也没找到泰迪的尸体。然而截至当时,泰迪的状态已从“因公失踪”改为“因公失踪,疑为殉职”。莫里斯说过,没有希望,大家务必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希望总是有的。”希尔维说。
“不,”厄苏拉说,“有时的确没有希望。”她想起了那个叫埃米尔的婴儿。泰迪死后是什么样的呢?焦黑萎缩,像一段远古的木炭吗?也许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没有“尸体”。不,不,不,她深呼吸着。想着他小时候玩飞机、火车的样子——可这一想,却要比想象尸体更令人揪心了。
“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南希阴郁地说。她们坐在露台上。已经喝下了过多休的烈酒。休已经去世,她们却在这里偷喝他的威士忌。威士忌保存在密室书桌上一只雕花琉璃瓶中。这是她第一次不由父亲的邀请而自己倒着喝。(“想来几滴好东西吗,小熊?”)
“他飞了那么多趟任务。”南希说,“生还率当然很低了。”
“我知道。”
“他也知道。”南希说,“甚至已经预先接受了死亡。他们都得如此。我听起来有点过于平静,对不起。”她轻声地继续道,“但我的心已经碎成两半。我曾深爱他。不,我仍然深爱他。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说‘曾’。爱人死了,爱是不会一起死的。甚至因着这深重的哀悼,我现在更爱他了。他永远也不会结婚生子,永远得不到天赋予他的美满生活,得不到这一切了。”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笼统地代表了整个狐狸角、整个中产阶级生活以及整个英格兰。“而这都是因为他是那样一个好人。那样一个实诚的人,我觉得他实诚得像一口大钟。”她笑了,“我知道这比喻很愚蠢,但是你能明白。我不能哭,我甚至都不想哭。在这样的丧失面前,我的眼泪一文不值。”
泰迪曾说南希不爱聊,而现在她却说个不停。相反厄苏拉却没有几句话,只是间歇性地哭着。哭过一小时,眼睛还没有从红肿里恢复,眼泪必定又重新扑簌簌地落下来。克莱顿搂着她、哄着她,表现得极温柔,不停泡茶,她想那些好茶叶大概是从海军部顺出来的。他没有任何语言上的鼓励,没有说一句类似一切都会好、时间是良药、泰迪已经去了天堂之类的屁话。伍尔芙小姐也体贴极了。她前来与克莱顿坐在一起,对他的身份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还由着她继续哭泣。
那已经过去了,她想着,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的脑中只剩一片浩大、无形的虚空。后面是绝望,前头是死亡。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南希说。
“当然,任何事都可以。”
“你能去查查他究竟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吗?他肯定也有被抓的可能性,虽然很小。我想你也许在空军部认识人——”
“我的确认识一个女孩……”
“或者莫里斯也许认识哪个能够……确认消息的人。”她突然站了起来,因喝了太多威士忌,身体有些摇晃,说:“我得走了。”
“我们以前见过。”罗伊·霍尔特对她说。
“对,我去年来看过泰迪。”厄苏拉说,“就住在这里的白鹿酒馆。他们有空房。白鹿是你们‘自己人’常去的酒馆,不是吗?我是说空军基地人员。”
“我们在那儿喝过酒,我记得。”罗伊·霍尔特说。
“对,那天晚上很快乐。”
莫里斯自然指望不上,但克莱顿的确努力找过。但到头来总是一个答案:飞机起火坠落,无人紧急伞降。
“你是见到他的最后一个人。”厄苏拉说。
“我不太去想这回事。”罗伊·霍尔特说,“他是个好人,我是说泰迪,但很多好人都在死。他们不会回来了。喝茶时还在活着,到了早餐时人就没了。你哀悼一会儿也就不去想了。知道死亡统计数字吗?”
“我还真的知道。”
他耸耸肩,说:“等打完仗以后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想让我说什么。”
“我们只想了解知道,”伊兹柔声说,“他的确没有跳伞,他的确已经死了。你也遭到攻击,也在极端情形下,也许没有看清整个悲剧经过。”
“他肯定死了,相信我。”罗伊·霍尔特说,“飞机上所有人都死了。整架飞机通体起火。大部分人员八成还没坠机就已经被烧死。我们飞得很近,还保持着队形,我能看到他。他还转身看着我。”
“看着你?”厄苏拉说。泰迪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明白自己即将死去,那个时候,他想起了什么呢——是青草地、小树丛和开满铃兰的树林中流淌的小溪吗?还是面前的大火,即将吞噬他这以身殉国的人?
伊兹倾身,握住他的手。“请冷静。”她说。
“我只是因为丢下了他们,觉得内疚。他那架已经失控,我不想被他撞了。”他耸耸肩。他模样既相当年轻,又十分苍老。
“总不能为此停止生活。”他生硬地说,接着又软下语气补充道,“我把狗带来了。我想你也许想带走。”
幸运儿在厄苏拉的脚边睡着了。见到她时他高兴得几乎晕头转向。泰迪没有把他留在狐狸角,而是带到了北边的基地。“他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写信说,随信寄来了他与机组人员的合照,大家坐在旧扶手椅上,幸运儿骄傲地雄踞泰迪膝头,很是显眼。
“但他是你们的吉祥物啊,”厄苏拉反对说,“难道不会坏了运气吗?要是让我带走的话。”
“泰迪走后我们的运气就没有好过。”罗伊·霍尔特郁闷地说。“他是泰迪的狗。”他和气地补充道,“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至死忠心耿耿。但他寄托的人已经腐烂了,你应该带他走。大家都不忍心看他每天在基地上徘徊,等泰迪回来。让大家觉得仿佛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我受不了了。”两人开车离开时,她对伊兹说。她记得,这是托尼死时伍尔芙小姐说的话。一个人究竟必须忍受多少?小狗满足地坐在她腿上,也许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泰迪。至少她乐意这样想。
“除了忍受还能做什么?”伊兹说。
自然,还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也大可以去自杀,但她怎么能把小狗抛下呢?“难道不是很荒唐?”她问帕米拉。
“不,并不荒唐。”帕米拉说,“小狗是泰迪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泰迪。”
“好吧,这就有点荒唐了。”
她们坐在狐狸角的草坪上,那是同盟国投降两周后。(“真正艰难的部分开始了。”帕米拉说。)她们没有庆祝。就在盟军投降那一天,欧洲胜利日,希尔维吃下了过量的安眠药。
“真是自私,”帕米拉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都是她的孩子啊。”
她以举世无双的方式对泰迪的死做出了反应。她在他童年的睡床上躺下来,用休最后的一点威士忌送服了一整瓶安眠药。那也是吉米童年时的睡房,但她似乎并不重视吉米。如今是帕米拉的两个儿子睡在那房里,也是他们在玩搭在阁楼上格洛弗太太房间里的玩具火车。
他们和帕米拉还有哈罗德在狐狸角住了下来。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布丽奇特竟真的如她所言回到了爱尔兰。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人能懂的希尔维,做了一回真人版的延时炸弹。她的遗嘱被公布时,人们发现她竟还有一点遗产——股票、公司股份等。休这个金融师并不是白做的——这些注明均分,但狐狸角却留给了帕米拉。“为什么是我?”帕米拉疑惑道,“她生前并不偏爱我啊。”
“她谁也不偏,”厄苏拉说,“只偏爱泰迪。如果泰迪活着,肯定是要留给泰迪的。”
“如果泰迪活着,她根本就不会死。”
莫里斯气得要冒烟,吉米当时还未从战场归来,归来后对遗产如何安排似乎也不关心。厄苏拉却有些介意自己受到的冷落(将她所受的背叛形容为“冷落”是多么地轻描淡写),但她也认为帕米拉的确很适合常驻狐狸角,狐狸角有了帕米拉的照料她也很放心。帕米拉提议卖掉房产,均分所得,但令厄苏拉惊讶的是,竟被哈罗德劝住了。(帕米拉要做的事,旁人很难劝得住。)哈罗德从来讨厌莫里斯,讨厌他的政治观点,也讨厌他的人。厄苏拉怀疑他这么做正是为了惩罚莫里斯,谁让他,唉,谁让他是莫里斯呢。这真像福斯特的小说,是阶级差异的一个典型后果,虽然确实很可恶,但厄苏拉选择不去怨怼它。
遗产将在大家头上均分。吉米什么也不要,他决定去纽约,且已被一家广告公司录用,多亏打仗时“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像伊兹一样说。莫里斯则决定不与大家争产业(“虽然我当然能争赢。”他说。),只遣来一辆车,几乎拉走了房子里的一切。所有拉走的东西也没有在莫里斯的家里重新露面,于是大家想他肯定是卖掉了。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让大家生气。帕米拉为希尔维漂亮的地毯、摆设、摄政王朝风格的大餐桌、安妮女王时代几把上好的椅子、曾放在门厅里的祖父的座钟和那些“我们看着长大的东西”而哭泣,但这似乎正称了莫里斯的心,也避免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家族战争。
厄苏拉只拿走了希尔维的金马车座钟。“其他我什么都不要,”她说,“只希望今后你还欢迎我回来。”
“我当然欢迎,这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