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帕米拉丢掉拐杖回到网球场前,已经知道自己考剑桥落了榜。“我很紧张,”她说,“看到不会的题我就崩溃了。我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些,或者更冷静地思考,也许能考上。”
“就算你偏要做女学者,也还有别的大学可以上啊。”希尔维说。虽然她从未说明,但内心觉得学术对女人没什么用。“不管怎么说,女人的天职是为人母、为人妻。”
“你是希望我困在热灶台上,不希望我困在本生灯前?”
“除了发明新的杀人方法外,科学还为世界做过什么贡献?”希尔维说。
“这是剑桥的不幸,”休说,“莫里斯如此愚钝,却动不动名列前茅。”为了安慰帕米拉的失望,休为她买了一辆兰陵牌女式自行车,泰迪想知道如果自己也落榜能得到什么。休笑笑说:“要小心啊,你现在说话开始像奥古斯都啦。”
“噢,快别说了。”一提这本书泰迪就窘迫不堪。由于《奥古斯都历险记》一书大获成功,“卖得飞起来”,已经再版三回,据伊兹说她已经赚到了一张“小小的巨额版税支票”,搬到奥温顿广场的高档住宅区。家里人人觉得难为情,尤其是泰迪。伊兹在报社采访时还提到了她的“原型”,她“迷人的淘气鬼侄子”。
“但没说出我的名字。”泰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为了巩固关系,伊兹送给泰迪一条小狗。特里克西死了几星期,泰迪一直沉浸在哀伤里。新来的小狗是只白色猎狐梗,与奥古斯都的狗相符——他们自己是不会选这种狗的。伊兹给小狗起名乔克,自然又配了一条昂贵的项圈,把这个名字挂起来。
希尔维建议改名派洛特,她告诉厄苏拉那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狗”。(“总有一天,”厄苏拉对帕米拉说,“我们与母亲之间所有的事物,都会带上历代作家的名字。”帕米拉说:“好像已经这样了。”)
但是小狗已经觉得自己是乔克,大家便不为难它,让它继续做乔克。时间久了,虽然血统不好,大家还是逐渐喜欢上了它,丝毫不比之前养的狗喜欢得少。
周六早晨,莫里斯来了。这次只带了霍维,而没有吉尔伯特,后者因为“行为不端”据说被退学了。帕米拉问怎么“不端”,希尔维说“不端”一词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不该去提。
自那次相遇后,厄苏拉时常想起霍维。倒不是想霍维这个人——牛津大学的书包、衣领柔软的衬衣、油光幽香的头发——而是想他费神替泰迪找球这件事。他的善良弱化了他异己的事实——身材高大、性别为男、来自美国。虽然还理不清心绪,但她见到霍维从莫里斯停在狐狸角门口的敞篷车里轻盈地跳出来时,内心仍起了一阵悸动。
“嘿。”他看见她说。她这才发觉自己幻想中的恋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手忙脚乱地弄出一壶咖啡和一大盘松饼。“我们不多待。”莫里斯说。希尔维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家里没有那么多吃的喂你们这些大个子。”
“我们要上伦敦去援助罢工了。”莫里斯说。休表示惊讶,说真没想到莫里斯的政治立场竟然倾向于工人。莫里斯对休竟然这样想也表示惊讶,说他们其实是去开巴士、开火车,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以“保证国家的运转”。
“你竟会开火车,莫里斯。”泰迪说,突然觉得自己的哥哥有了亮点。
“不就是烧锅炉嘛。”莫里斯不快地说,“能有多难?”
“那叫司炉。”帕米拉说,“这可是相当考验手艺的活。问问你的朋友史密西就知道了。”听她说到“史密西”,莫里斯的脖颈儿更红了。
“你们想将一种文明从将死的痛楚中拯救出来?”休的语气轻松,仿佛谈论天气,“简直是无稽之谈。”
此时厄苏拉离开屋子。对她来说,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思考政治更讨厌,那就是谈论政治。
不可思议之惊奇再一次发生。她轻轻走上后楼梯,准备上阁楼拿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本书、一张纸巾,一件此后不会记得的东西——差点被下楼的霍维撞得飞出去。“我在找卫生间。”他说。
“嗯,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厄苏拉开口道,“它不在上面这些——”话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按在了后楼梯间陈旧的花墙纸上,那还是房子初建时糊上去的。“你真漂亮。”他说,气息里有薄荷的香味。她再一次全力推搡着高大的霍维。但这次他不再用自己的舌头去攻破她紧闭的嘴,而是干起了更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她准备开口说话,他却在她出声前用手蒙住她的嘴,事实上一下子蒙住了半张脸,他露齿一笑说:“嘘——”仿佛两人是这场游戏的同谋。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她的衣衫,她轻轻地尖叫,拼死相抗。他整个人压上来,像奔牛场下的公牛抵死在栅栏门上。她试图抵抗,但他比她要大一倍,甚至两倍。她觉得如果一只老鼠落进哈迪嘴里,要挣脱出来的胜算也比她更大。
她想看他要干什么,但被按得太严实,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远看时不曾发觉的胡楂。厄苏拉见过自己兄弟们的裸体,知道他们腿间有一样东西——仿佛一只皱巴巴的小喷嘴。那东西与眼下正像战争武器一样以活塞驱动马力在自己体内挺进的东西毫无共同点。她的身体被刺穿。通向成熟的凯旋门变得粗暴而冷漠,不再令人感到胜利的喜悦。
霍维发出一声低吼——比牛津男生更像牛的一声低吼,继而重整衣衫,又露齿一笑。“英国女孩。”他说,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向她摇了摇手指,仿佛对她的行为不甚赞许,仿佛是她设计了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他说:“你这妞还真带劲!”说完又笑了一通,这才三级一跳地冲下楼去,就好像两人的幽会并不曾打断他刚才下楼的动作一般。
厄苏拉独自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花苑图案。她过去没有留意过这些紫藤,它们与后廊种植的紫藤花遥相呼应。刚才发生的事,一定就是文学作品里所说的“摘花”了,她想。过去,她还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很美。
半小时后,她经历了比以往周六早晨更激烈的思想和感情活动,终于下楼来,看见希尔维和休正朝着霍维远去的车屁股礼节性地挥手。
“谢天谢地,他们不在这里住。”希尔维说,“我可受不了莫里斯大声嚷嚷。”
“两个白痴。”休高兴地说。“你还好吗?”他看见厄苏拉时问。
“好。”她说。任何别的答案都将令人不忍卒听。
厄苏拉发觉,闭口不提此事比她想象的更容易。说到底,希尔维自己也说,“不端”本身就意味着人们不该去提。厄苏拉想象脑中有个橱,放在角落里,由北美脂松制成。橱门紧锁,霍维和后楼梯都高高地放在最上面的一格。
无疑,做女孩须谨慎,不该像厄苏拉喜欢的哥特小说女主人公一样,常被困在后楼梯上——或灌木林里。但谁又想得到现实竟然如此龌龊血腥?他一定在她身上洞悉到了她自己不曾察觉的放荡。在将事件束之高阁前,她曾千百次回溯它,希望搞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她皮肤上、面孔上一定写了什么东西,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伊兹看到了。“一种步步逼近的邪恶。”而那邪恶之物正是她自己。
夏天来了。帕米拉被利兹大学录取,要攻读化学。她说她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外省人没什么优越感,比较“亲切直接”。暑期中,她常同戈尔蒂打网球,两人还与丹尼尔·柯尔和他的哥哥西蒙组队混合双打。她把自行车借给厄苏拉,让她与梅丽一起骑出去玩,两人大开车闸俯冲下山时,都要激动地大叫。有时,厄苏拉与泰迪、吉米一起外出闲逛,身旁有乔克跟着绕圈。泰迪和吉米不像莫里斯,并不把自己的生活对姐妹们保密。
有时,帕米拉和厄苏拉会带泰迪和吉米上伦敦城里去玩。他们去过自然历史博物馆、大英博物馆、西郊皇家植物园,从来不告诉伊兹。伊兹又搬家了,这次搬到荷兰公园区一幢大房子里(“艺术氛围很浓的地段”)。一日,大家走在皮卡迪利大街,在书店橱窗里看见一堆《奥古斯都历险记》,边上有张作者像——戴尔菲·福克斯小姐,塞西尔·比顿拍摄,照片中的伊兹貌似电影明星、交际名媛。“噢,上帝。”泰迪惊叹,而充当家长角色的帕米拉并没有叫他不要妄称上帝的名。
艾特林汉庄园又要办庆祝会了。唐兹一家搬走了,唐兹夫人历经多年仍无法从小安吉拉的惨死中恢复过来。庄园卖给了一个神秘的男人,此人姓兰伯特,有人说他是比利时人,有人说他是苏格兰人,但谁也没跟他说过多少话,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的家乡究竟在哪里,只听说他的财富是大战时赚的,而且大家都有一个印象:此人相当腼腆,不爱聊天。除了庆典,每周五傍晚在乡政厅还有一次舞会。有一回,弗雷德·史密斯在舞会上出现,依次邀请了帕米拉、厄苏拉以及肖克洛斯家最年长的三姐妹跳舞。场内没有乐队,只有一台点唱机。大家跳的都是老派舞蹈,没人跳查尔斯顿舞或黑臀舞。弗雷德·史密斯舞技出众,与他在场中一圈圈跳华尔兹。厄苏拉感到十分安心,心想如果有个像弗雷德的人做自己的心上人,似乎也很好,虽然希尔维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什么?一个铁路仔?”)
她一对弗雷德起了这样的念头,脑中的小橱门就弹开了,发生在后楼梯上的可怕的事整个地滚了出来。
“小心,”弗雷德·史密斯说,“托德小姐,你怎么脸色发青了?”厄苏拉只好推说场内太热,想自己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近来她经常感到恶心。希尔维说她肯定得了夏季感冒。
莫里斯考到了梦寐以求的第一名(“这怎么可能?”帕米拉震惊不已),在家休息几周,就要赶往林肯律师学院接受诉讼律师培训。霍维要回美国长岛海湾的夏宅,回“自己的人民”中去。莫里斯没有受到邀请,生了一阵闷气。
“出什么事了吗?”一天下午,莫里斯问。他倒在草坪上的一把帆布躺椅中,一边读漫画杂志,一边将格洛弗太太做的橘子酱蛋糕整个塞进嘴里。
“什么事?”
“你胖成小母牛了。”
“小母牛?”真的。她的身体的确把夏衫都撑满了,连手和脚似乎都臃肿起来。“一点婴儿肥罢了,亲爱的,”希尔维说,“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少吃蛋糕多打网球就没事了。”
“你的气色很差。”帕米拉对她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厄苏拉说。
接着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相当可怕的事,相当耻辱但木已成舟的事,她一想到这件事,便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燃烧起来。她细查了希尔维藏在她卧室箱中的《青少年生殖教育》,名义上,箱子一直是锁着的,但因为钥匙很久以前就丢了,因此实际上一直处在未锁状态。《青少年生殖教育》的作者似乎并不关心如何生殖。她建议给女孩们“吃家庭自制面包、蛋糕、粥、布丁,并按时用冷水拍打下体”,以此转移她们对生殖的注意力。这种做法显然没有效果。厄苏拉想到霍维的“下体”与自己的“下体”如何一插便邪恶地组合到了一起,不禁打了个抖。难道希尔维和休也做这种事?她想象中母亲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冒犯的。
她偷看了肖克洛斯太太的医学百科全书。肖克洛斯一家去诺福克度假,厄苏拉出现在后门口,说自己为一本书而来,肖家的女仆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百科全书解释了“性行为”的原理,它应该“发生在婚床上紧密结合的爱人之间”,而不该是后楼梯上去取手绢或书本的途中。百科全书还介绍了未顺利拿到手绢或书本的后果——月经中止,恶心呕吐,体重增加。整个过程耗时九个月。马上要八月份了,很快,她就必须每天把自己塞进海军蓝校服跟梅丽一起赶校车去上学了。
厄苏拉开始一个人长时间散步。梅丽不在身边(即使在,难道能对她说吗?),帕米拉去德文郡参加女童子军团露营。厄苏拉以前对女童子军毫无兴趣,现在有点后悔——如果她也参加,也许就能学到与霍维之辈打交道的常识。也许就能不被半途拦截,就能拿到那块手绢、那本书了。
“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两人一起织补衣物时,希尔维问她。托德家的孩子只有在与希尔维单独相处时才能得到她的全部注意。共处时他们是难分难解的一团麻,只有分开后才显出个性。
厄苏拉思忖如何措辞。您记得莫里斯的朋友霍维吗?我好像要做他孩子的母亲了。她偷看一眼希尔维,后者表情宁静,横一针竖一针地往泰迪的一只袜子上缝羊毛线,看来不像被刺穿过下体的样子。(也即“阴道”,肖克洛斯太太的百科全书上如是写着。“阴道”是一个在托德家从未出现过的词。)
“不,我没事。”厄苏拉说,“我很好,好得很。”
那天下午,她来到火车站,在站台长椅上坐下,考虑在快车经过时卧轨。然而最近一班进站列车恰好要去伦敦。它喘着气、慢吞吞地在她面前停稳,这日常一幕是如此熟悉,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她看见弗雷德·史密斯从驾驶室跳出来,身上穿着油腻的连体工装,脸上沾着煤灰。他也看见了她,走过来说:“真巧,要坐我们的车吗?”
“我没有买票。”厄苏拉说。
“没关系,”弗雷德说,“只要我点个头、眨个眼,检票员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了。”她是弗雷德·史密斯的朋友?她很高兴能这么想。当然,如果他了解她的情况,就不会再跟她做朋友了。谁也不会再跟她做朋友了。
“好的,谢谢你。”她说。无票上车一下子变成了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
她看到弗雷德跳回机车头的驾驶室。站长沿站台一扇扇地关上车门,态度决绝,仿佛它们永远不再打开。烟囱里涌出滚滚浓烟,弗雷德从车窗探出头喊道:“麻利点,托德小姐,不然要被落下啦。”她便听话地登上了火车。
站长鸣响口哨,一短,一长,火车隆隆驶出站台。厄苏拉坐在蓬松的坐垫上,思索着未来。她想,自己或许可以加入其他在伦敦街头悲伤饮泣的失足女孩。蜷缩在公园长椅上等待夜晚来将自己冻死,可惜现在是仲夏,而她又特别经得起冻。或涉入泰晤士河,轻轻随波漂浮,漂过沃平,罗瑟海斯,格林尼治,经蒂尔伯里进入外海。等她溺死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家里人该多么困惑。她想象希尔维补着袜子,皱起眉头,她不是出去散步吗?她说她要去小路上采野莓的呀。厄苏拉惋惜地想起自己扔在矮树篱中的细瓷布丁碗,准备在回去的路上捡回来。碗里还剩半碗小野莓,她的手上还留着野莓的红色。
整个下午,她在伦敦的大小公园里晃悠,从圣詹姆斯皇家公园逛到格林公园,途经白金汉宫,到海德公园,再进肯辛顿花园。在伦敦,你能走很远很远的路,而不踏一步人行道,不过一条马路。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在肯辛顿一杯茶也买不起——她已经意识到不带钱是个愚蠢至极的错误。这里没有弗雷德·史密斯来帮她“点个头、眨个眼”。她又热又累、风尘仆仆,被热浪烤得仿佛海德公园的草皮一样焦干。
九曲湖里的水能直接喝吗?雪莱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这片湖中自杀的,但厄苏拉觉得,倘若在这样一个人群齐聚享受阳光的时刻跳入湖中,难免会有第二个文登先生跳水相救。
她突然明白自己应该去哪里了。当然是那里,这无法避免。
“上帝呀,出什么事了?”伊兹哗啦一下敞开家门,仿佛她正在等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你的样子真吓人。”
“我走了一下午,”厄苏拉说,“身上没有钱。”又补充道,“而且好像有孩子了。”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她坐在贝尔格莱维亚区一幢大房子的一间,这间屋子原来肯定是餐厅,这把椅子也很不舒服。屋子只是个供人等候的地方,屋主也就没对它多花心思。壁炉上方挂了一幅荷兰黄金时代的静物作品,彭布鲁克折叠桌上摆放着落灰的菊花。从这一切看不出房子其他屋中正在进行的事,也无法把它们与后楼梯上与霍维的那次苟且会面联系到一起。谁能料想从一种生活落到另一种生活的速度竟会这样快?厄苏拉想象着科莱特大夫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不知会说什么。
厄苏拉不期而至,伊兹将她让进梅尔伯里路家中的客房,她在门厅打电话寻找借口,厄苏拉在闪缎的被褥下嘤嘤地哭——“可不是吗!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门口,这只小羊羔……只是想我了,来看看……带她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到剧院看戏,没有儿童不宜的东西……别像个老妈妈似的,休……”幸好接电话的不是希尔维,否则她就待不久了。最后的结论是,允许她在伦敦住几天,以便“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打完电话,伊兹端着一只盘子走进客房。
“白兰地,”她说,“还有黄油吐司。你来得急,我只有这些。你真傻,”她叹息道,“这种事是有措施的,你知道吗?一些很方便的措施,与其治疗不如防范。”厄苏拉完全没听懂。
“你得做掉它。”伊兹继续说,“在这点上,我们没有异议吧?”
“完全没有。”
贝尔格莱维亚区,身穿护士服的女人打开候诊室的门,向里张望。她的制服浆得笔挺,即使脱下来也一样能站住。
“这边走。”她连厄苏拉的名字也不招呼一声。厄苏拉仿佛羔羊跟随屠夫,乖觉地跟上了她。
伊兹是个务实不务虚的人,拿车送她到地方(“祝你好运”)后,扔下一句“回头见”就走了。厄苏拉对伊兹的“祝你好运”和“回头见”之间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猜不会是好事。也许是一口难以下咽的药水,或盛满在一只大肾形盘的药片。还有必不可少的谈话,关于她的道德问题,她的性格问题。但只要最后一切如初,她并不关心当中要经历什么。孩子多大了?她想。她在肖克洛斯家百科全书上做的潦草调查并没有给她透露多少信息。她猜孩子在降临前还要费一番周折,降临后他会被裹进襁褓,放进摇篮,有人悉心照料,有一天,一对像厄苏拉迫切想要摆脱他一般迫切想得到他的好心人,会来将他领走。然后,她就可以乘火车回家。就可以沿小路回去找那个里面装着酸莓的细瓷碗,再若无其事地回到狐狸角,仿佛除了参观博物馆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高大的窗户,挂着系有流苏束带的窗帘,帘顶有半月帘饰。房中有豪华大理石壁炉,炉膛中却燃着一架煤气炉,炉台上的钟面上除巨大数字外没有任何装饰,凡此种种,透露出这里原来有一份不一样的生活。脚下的绿色油毡地板和屋中的手术台之间也有欠协调。四周弥漫着一种学校实验室的气味。厄苏拉在推车周围转圈,观看一块亚麻布上排列着模样残忍、闪闪发光的银色器皿。它们似乎与婴儿无关,而应该拿去屠宰牲畜。屋内没有摇篮。她的心开始忐忑不安。
一个比休更老的男人穿着白大褂走进来,他行色匆匆,仿佛马上要赶往别处,他让厄苏拉躺上手术桌,双脚踩在“马镫”上。
“马镫?”厄苏拉疑惑道。这里应该没有马吧?直到制服笔挺的护士将她摁倒,把她的脚套进脚镫里,她才明白过来。“我要动手术?”厄苏拉不愿意,“我没有生病。”护士给她罩上面罩。“从10数到1。”她说。为什么?厄苏拉想问,然而不等此话在脑中成形,周遭的屋子和屋中的一切,就都消失了。
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伊兹的奥斯汀上,正晕乎乎地盯着风挡玻璃窗外。
“不用多久你就能恢复正常,”伊兹说,“别担心。他们给你用了药。短期内你还会感觉有点奇怪。”伊兹何以对这可怕的程序如此了解?
回到梅尔伯里,伊兹扶她上床。她在客房里盖着闪缎的被子沉沉睡去,直到天黑,伊兹才又端着托盘进屋来。“牛尾汤。”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用罐头做的。”伊兹身上有一股酒味,又甜又腻,透过妆容和兴奋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其实已经很累。厄苏拉心想,自己一定给她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她挣扎坐起,但因酒精和牛尾汤的气味太浓,忍不住吐在了被子上。
“噢,上帝,”伊兹说着捂住嘴,“这种事我可处理不来。”
“孩子怎么样?”厄苏拉问。
“什么?”
“孩子怎么样?”厄苏拉重复说,“他们有没有把他送给好心人?”
是夜,她醒来又吐了一次,这次她既没有自己清理,也不叫伊兹来,直接又睡了。早晨再醒时,她感到体热。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她的心敲击她的胸膛,每次呼吸都极为困难。她试图下床,但立即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一阵天旋地转,世界模糊了。伊兹肯定给休打了电话,等她汗津津的额上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睁开眼睛时,休正对她笑着,这笑容令人安心。他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大衣。床让她吐满了。
“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他似乎并不介意床上的状况,“你好像受了感染。”远处传来伊兹的抗议:“他们会处决我的!”“很好嘛,让他们把你关到牢房里,最好再把钥匙扔了。”他抱起厄苏拉,又说:“我想开宾利去会更快。”厄苏拉感到自己轻若无物,好像马上要飘走了。再醒时已经置身一间洞穴般的病房,身边的希尔维面孔紧绷,神色不悦。“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说。傍晚,休来替换希尔维,厄苏拉很高兴。
黑蝙蝠降临时,休陪在她的身边。夜伸出一只手,厄苏拉便向它握去。她听到高处光明的世界向她发出呼唤,感到轻松,甚至喜悦,在那里,一切谜题将会得到解答。天鹅绒般的黑暗,仿佛多年好友,将她包围起来。空中仿佛飘起了雪,细洁如粉末,刺骨如东风刮在了婴孩的皮肤上——然而,厄苏拉的手被拒绝了,她重新跌回医院的病床。
医院的淡绿床单上洒满耀眼阳光。休睡着了,脸上皮肤松弛,满面倦意。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一只裤管稍稍吊起,厄苏拉看见坍缩下来的灰色光面袜和父亲小腿上光滑的皮肤。父亲曾经是泰迪的模样,厄苏拉心想,有一天,泰迪也会长成父亲。孩子心里的成人,成人心里的孩子。这句话让她想哭。
休睁开双眼看见她,虚弱地笑了,说:“你好,小熊。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