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听说了吗?”布丽奇特问。
希尔维叹了口气,放下休寄来的枯叶般发脆的信。他去前线才数月,她已经觉得自己好像并没嫁给过他。休现在牛津巴克炮兵连任一员上尉。去年夏天他还在银行工作。世界真奇妙。
他的来信情绪积极,内容空泛。(人人奋勇,个个志坚。)他一度使用名字称呼他的战友(波特、阿拉弗雷德、威尔弗雷德),但伊珀尔战役后,他们就变成了“人人”“个个”,希尔维想,也许波特、阿拉弗雷德和威尔弗雷德已经死了。休不提死伤,好像他们离家是去旅游了,去野餐了。(这个礼拜一直下雨。到处泥泞。希望你们的天气比我们的好!)
“参军?你要参军?”得知他入伍时,她曾向他大吼。她以前似乎没有对他吼过。也许她应该早点开始吼。
如果战争打起来,休解释道,他不愿在以后回忆时,后悔自己错过了它,不愿别人都冲在前面保卫了国家,而他没有。“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冒险。”休说。
“冒险?”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那你的孩子怎么办?你的妻子怎么办?”
“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要参军呀。”他说,他看起来相当痛苦,好像遭到误解的忒修斯。希尔维极讨厌休这一刻的样子。“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呀。”他坚持,“就是为了保卫我们所信仰的一切呀。”
“我只听到你说要冒险。”希尔维转身不看他。
吵归吵,她当然还是到伦敦去送他出征。他们被一大堆狂舞旗帜的人推来搡去,人们欢呼雀跃的样子,仿佛国家已经打胜。希尔维被站台上洋溢着疯狂爱国热情的妇女们惊得目瞪口呆,战争难道不应该让女性更向往和平吗?
休将她紧紧搂在身边,仿佛新婚宴尔,直到最后一刻才跳上火车,旋即就被无数身穿军服的男人吞没。她心想,这就是他的军团。他像人群一样,也呈现出一种癫狂而愚蠢的欢欣鼓舞。多么荒诞。
火车缓缓离站,欢呼声炸了锅,人们疯狂挥舞手中的旗帜,将帽子扔向空中。希尔维怔怔地望着火车车窗,它们从缓慢移动加速,直至呼啸而过,直至完全模糊成一条彼此不分的线。她看不见休的影子,她想他恐怕也看不见她。
所有人都走了,她还留在站台上遥望地平线上火车消失的那一点。
希尔维放下信笺,拿起棒针。
“您究竟听说了没有?”布丽奇特一边往茶几上摆餐具,一边坚持问。她对着棒针上的毛线活皱眉,心想,从布丽奇特那里得来的消息恐怕不值一听。她想着,就给莫里斯灰毛衣的插肩袖收了针。如今只要在家的妇女,都把大量时间花在织毛线上——织围巾、织手套。连指手套、分指手套。织袜子、织帽子、织背心、织毛衣——好让她们的男人不受冻。
格洛弗太太每到傍晚就坐在厨房火炉边织连指手套,手套很大,足以装下乔治那两匹耕马的马蹄,当然不是给萨姆森和尼尔森的,而是给乔治的。乔治最早入伍,格洛弗太太一有机会就骄傲地说一说,让希尔维心烦。杂务女佣玛乔丽也加入了编织大潮,午饭一过就织起一块貌似抹布的东西,虽然她的活计还配不上“编织”二字。格洛弗太太宣判她的作品是“洞眼比毛线还多”,然后请她吃了耳光,就叫她赶紧回去干杂务了。
布丽奇特开始热衷于织奇形怪状的袜子——她怎么也没法儿给脚跟拐弯。她“一心爱上”了艾特林汉庄园一个叫山姆·威灵顿的小伙子。“顾名思义,他是个皮实的家伙。”这个笑话她每天要讲好几遍,每讲一遍都像头一遍讲一样被自己逗得直不起腰。布丽奇特给山姆·威灵顿寄画面伤感的明信片,上有妇女坐在富丽大堂中铺着雪尼尔布的桌前哭泣,妇女头上天使飞旋。希尔维暗示布丽奇特,也许她应该往前线寄一些风格欢快的东西。
布丽奇特在房中装饰得极为简陋的梳妆台上放有一张山姆·威灵顿去照相馆拍的艺术照。照片边上放着一套希尔维送给她的珐琅发刷,因为休在希尔维生日时给她买了一套纯银的。
格洛弗太太的床头柜上装点着一张类似的照片。照片中乔治包着军服,别扭地站在布景前,幕布上绘的似乎是阿马尔菲海岸,照片中乔治·格洛弗不再像西斯廷教堂里的大卫。希尔维意识到所有奔赴前线的男人都要照这么一张相,留给后方的母亲和恋人,有些人此生就只照过这么一次。“他万一死了,”布丽奇特这样说她的恋人,“我可不想忘了他的模样。”希尔维有许多休的照片。休过着一种记录完备的生活。
除了帕米拉,所有孩子都在楼上。泰迪睡在他的小床里。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无论处于哪种状态,至少没有吵闹。莫里斯和厄苏拉正在做什么,希尔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起居室里安静异常。只有楼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可疑的响动,厨房传来锅碗碰撞的金属音。那是格洛弗太太在发泄情绪,希尔维知道情绪因何而起:不是战争,就是笨手笨脚的玛乔丽,抑或二者兼有。
自从战争在欧陆打响,家里用餐就改在起居室。摄政风格的大餐桌过分奢华,不合战时艰苦朴素的氛围,大家因此投奔小桌子。(“不在餐厅用餐难道能打胜仗?”格洛弗太太质疑。)
希尔维一挥手,帕米拉就乖乖地听从了这一无声的指示,跟在布丽奇特身后,绕着桌子重新摆了一遍餐具。布丽奇特方向感极差,上下左右完全是一本糊涂账。
帕米拉为远征军做出的贡献是一大堆长度夸张、完全不适合使用的驼色围巾。希尔维看到自己长女颇有安于枯燥乏味的能力,感到又惊又喜。这种能力对她未来的生活是有好处的。希尔维想着,织漏了一针,暗自骂出一句脏话,吓了帕米拉和布丽奇特一跳。“听说什么?”她终于不情愿地问。
“轰炸诺福克了。”布丽奇特说,对自己掌握着信息感到很是自豪。
“轰炸?”希尔维不禁抬起头,“在诺福克?”
“是空袭。”布丽奇特郑重其事地说,“德国佬干的。他们才不管炸死谁呢。他们就是一群恶魔。在比利时,他们还吃小孩呢。”
“这个嘛……”希尔维钩上漏掉的一针说,“多少有些夸夸其谈。”
帕米拉愣住了,一手拿着甜点叉,一手拿着甜点勺,仿佛马上要袭击格洛弗太太做的大份布丁。“吃?”她重复道,“小孩?”
“不。”希尔维不耐烦地说,“怎么可能?”
格洛弗太太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布丽奇特立即赶去复命。接着,希尔维听到布丽奇特对在楼上的其他孩子喊道:“茶准备好了!”
帕米拉像迟暮的老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目光空洞地看着桌布,然后说:“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也想。别垂头丧气,快去叫他们洗手。”
圣诞节时,希尔维给休装了一大包东西:有不能不装的袜子和手套;有一条帕米拉织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围脖;有一条弥补围脖过失的双面开司米长围巾,由希尔维亲手织就,并洒上她最喜欢的法国香水杰奎米诺红蔷薇,好让他想家。她想象休在战场上围着围巾的样子:一个努力驾驭女性香氛的长枪骑士。即便如此也令人安慰,比可怖的现实好得多。她们在布罗德斯泰斯,包着护腿、胸衣,戴着巴拉克拉瓦套头帽,度过寒冷的圣诞。听了一周末河对岸隆隆的枪炮声。
圣诞礼包里还放了一块格洛弗太太烤的梅子蛋糕、一罐畸形薄荷奶油饼干,由帕米拉烤制,一些香烟,一瓶上好威士忌,一本诗集——收录轻松的英国田园诗,一些莫里斯自制的小东西(轻木小飞机)和一幅厄苏拉的画,上面画了蓝天、绿草和一只七扭八歪的狗。希尔维在狗的上方写了“宝森”,以方便识别。她不知道休究竟是否收到了这个礼盒。
圣诞节年年过,都过得没劲了。伊兹来家里做客,先东拉西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她自己的事),才说起自己加入了志愿救护队,圣诞一过就要赴巴黎上任。
“但是伊兹,”希尔维说,“你不会护理,不会做饭,不会打字,去做什么?”希尔维说完才发觉话有点重。但伊兹也的确太离谱。(格洛弗太太说她“满嘴跑火车”。)
“去就去吧,”布丽奇特听到伊兹要献身志愿队,说,“反正我们的队伍也撑不到大斋祭了。”伊兹从没提过孩子的事。希尔维想,孩子是被德国人领养的,那么他现在就是德国公民。虽然他比厄苏拉还小一点,战争面前却已是个敌人,这多么奇怪。
新年到了。孩子们一个个生了水痘。伊兹一见帕米拉脸上长出第一粒水痘,立即马不停蹄地乘火车跑了。“我看这个弗罗伦斯·南丁格尔也不过如此。”希尔维对布丽奇特说。
虽然厄苏拉手指粗笨,她也融入了家里的编织大潮。圣诞节她收到一样礼物,一个木偶法式编织器,娃娃有个法国名字,希尔维说翻译过来叫“索兰洁女王”,虽然她对历史上是否有这么个人物“表示怀疑”。索兰洁女王通体皇室色彩(紫蓝红金),头戴黄色精美王冠,编织时,毛线就穿进皇冠的四个尖角。厄苏拉对她相当热衷,一空下来就编,她空闲的时间又无穷无尽,编出的蛇形套筒也就无穷无尽。而且除了卷成餐垫或勉强作为茶壶套(“壶嘴和把手怎么伸出来呢?”布丽奇特很疑惑)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亲爱的布丽奇特,”希尔维一边检查再加工后成形的小餐垫,一边说,“别忘了实践造就完美。”这块餐垫在她手中慢慢散开,仿佛某种动物经历漫长冬眠,刚刚醒了过来。
“茶准备好了!”
厄苏拉毫不理会。她坐在床上,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面对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种希尔维让她“将就用一下”的灰黄色毛纱线。
莫里斯本来应该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发得最厉害,脸上还千疮百孔,像被鸟啄过。“在家多待几天吧,年轻人。”费洛维大夫说。厄苏拉觉得莫里斯已经好透了,浑身喷涌着过剩的精力。
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狮子,在房中到处走。在床下找到一只帕米拉的拖鞋,开始踢足球。接着拿起一个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宝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来,碰在琉璃灯罩上,令人担心地叮了一声。厄苏拉吓坏了,扔下编织器,捂住了嘴。还没等裙撑女士在帕米拉的丝面鸭绒被上找到一处蓬松的地方降落,莫里斯已经抓起厄苏拉扔下的编织娃娃,把它当小飞机,拿着它在屋里到处跑起来。厄苏拉看着可怜的索兰洁女王在屋里飞旋,身体里拖出一截毛纱线,仿佛一条小飘带。
接下来,莫里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恶的事。他打开老虎窗,立即,一阵恼人的冷气扑面而至。莫里斯将木娃娃朝黑暗这个敌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苏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细看。借着室内的灯光,她发现索兰洁女王困在了两扇老虎窗之间的屋顶上。
此时,莫里斯土著生番一般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嘴里发出呜呜声。“茶准备好了!”布丽奇特站在楼梯脚,一声紧一声地招呼。厄苏拉义无反顾,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任务固然艰难,但她决意要救回她至高无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湿又滑,厄苏拉将小脚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还没站稳,便滑走了。她发出一声轻叫,趴倒在屋顶上,仿佛一个没有雪橇的滑雪者,脚朝下往下滑去,在经过编织娃娃时向它伸出手。斜顶下没有平顶,也没有任何东西把她截住,她就这样向夜的怀抱投去,急速地、战栗着,冲进了无底的深渊与虚无。
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