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看样子是人造岛屿,而且相当新。它建在市中心一块比较老旧的区域,我们抵达前先经过一座白桥,只有一辆小巴士那么长。岛上有餐厅和几家精品店,还有一个游艇码头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所有建筑似乎都采用珊瑚、加勒比海的基本色调,很多刷成白色和象牙白的喷沙灰泥屋和碎贝壳步道。
我们驶近旅馆,一头鹈鹕突然向挡风玻璃俯冲下来,安琪和我立刻低头躲闪,但这只怪模怪样的鸟又乘一点儿风而去,以低空扑击之姿落在码头旁边一根木桩顶端。
“死东西好大。”安琪说。
“好丑的褐色。”
“好像史前动物。”
“我也不喜欢它们。”
“很好,”她说,“不只是我大惊小怪。”
库辛先生把我们在旅馆门口放下,大厅服务生接过我们的旅行袋,其中一人说:“请这边走,肯奇先生,珍纳洛小姐。”尽管我们并没有自我介绍。
“我三点整到你房间会合。”不倒翁说。
“一言为定。”我说。
我们留下他跟库辛先生聊天,跟随皮肤晒成不可思议的深褐色的服务生搭电梯到我们的房间。
套房非常宽敞,俯览坦帕湾和三座跨海大桥,凝脂般的绿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切如此美丽和清新和宁静,我不知道我能忍受多久才会吐。
安琪穿过连接两个套房的门进来,我们走上阳台,关上背后玻璃拉门。
她已脱掉她的基本黑色城市服装,换上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网状无袖上衣,我努力不让我的脑子和眼睛死盯着无袖上衣裹着她上身的样子,以便讨论亟待处理的问题。
“你想多快甩掉不倒翁?”我问。
“现在甩还嫌不够快。”她俯向栏杆,轻轻吐烟。
“我不信任这房间。”我说。
她摇摇头。“或租的车子。”
阳光穿透她的黑发,照亮自去夏以来即不见天日的栗色发丝。热气熏红她的脸颊。
也许这地方不算太差。
“为什么特雷弗突然之间紧逼盯人?”
“你是说不倒翁?”
“还有库辛。”我挥臂指身后的房间。“所有这些狗屎。”
她耸肩。“他开始对黛丝丽的下落恐慌。”
“也许。”
她转身,靠着栏杆后仰,海湾框住她的身体,她的脸庞迎向太阳。“再说,你知道有钱人的作风。”
“不,”我说,“我不知道。”
“唉,比如说你出门约会,跟一个——”
“等一下,让我拿支笔来记下。”
她把烟灰弹到我身上。“他们老是炫耀他们多么呼风唤雨,又多么能料到和满足他们认为你有的每一个愿望,想用这些来打动你。所以你下车时,泊车小弟帮你开车门,门房帮你开另一扇门,餐厅领班帮你拉椅子,富翁帮你点菜。本来这些应该让你感到受宠若惊,但你反而觉得受到控制,好像你自己没有一点主见似的。”她接着说,“或者,换个角度来看。特雷弗可能希望我们觉得他的所有资源都听我们使唤。”
“但你还是不信任这个房间或租的车子。”
她摇头。“他习惯掌权。他可能不大信任外人,如果他还健康,这件事他不会交给外人,他会自己处理。一旦杰失踪……”
“他想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
“一点也不错。”
我说:“虽然我喜欢这家伙……”
“但他自讨没趣。”她同意。
我们停在旅馆大厅夹层,观察窗外,看到库辛先生站在门口他的凌志车旁。进来时我特别留意一下停车场,看到它的出口在旅馆另一面,通往一条全是精品店的小街。从库辛站立的地方,他不可能看到停车场出口或离开岛的小桥。
我们租的车是浅蓝色道奇隐形者,从戴尔马布里大道一个叫做精英进口车公司的地方租来的。我们找到车子,开出停车场,离开港岛。
安琪读她腿上的地图指引方向,我们转到肯尼迪大道,然后找到戴尔马布里大道,向北开去。
“好多当铺。”安琪看着窗外说。
“好多小商场,”我说,“一半关门,一半新开。”
“他们为什么不重开关门的,何必盖新的?”
“搞不懂。”我说。
直到现在我们看到的佛罗里达似乎是风景明信片上的佛罗里达——珊瑚和红树林和棕榈树,亮晶晶的海水和鹈鹕鸟。但是当我们在戴尔马布里大道上开了至少十五英里我生平所开过最平坦的道路,八线车道一字排开,穿过橡胶般的热浪,一望无际地指向打翻颜料罐子的蓝天,我不禁怀疑这是否真正的佛罗里达。
安琪对当铺的观察是正确的,我对小商场的观察也是正确的。每一个街区至少各有一个。此外还有酒吧,个个取了巧妙含蓄的名字如波波、甜瓜和咪咪,中间隔着免下车快餐店,甚至替匆忙酒鬼设想周到的免下车酒铺。几个拖车屋园地和拖车屋园地代理商,很多中古车中介,比我在林恩汽车大道上看到的还多,夹在这一切当中点缀风景。
安琪猛拉她的裤腰。“老天,牛仔裤真热。”
“脱掉算了。”
她伸手打开冷气,摁一下我们座位中间操纵盘上的按钮,电动窗升起。
“这样行吗?”她说。
“我还是比较喜欢我的建议。”
“你们不喜欢隐形者?”租车中介艾迪一脸困惑。“人人喜欢隐形者。”
“我相信他们喜欢,”安琪说,“但我们要找一辆比较不招摇的。”
“哇,”艾迪说,另一位租车中介穿过玻璃拉门从停车场进来,“嘿,老唐,他们不喜欢隐形者。”
老唐皱起晒焦的脸,瞪我们的样子好像我们刚从木星用激光输送下来。“不喜欢隐形者?人人喜欢隐形者。”
“我们听说了,”我说,“但它不大适合我们的用途。”
“那你们大伙要找什么——埃塞尔?”老唐说。艾迪为之绝倒。他乐不可支,用手拍打柜台,他和老唐两人发出的声音我只能用驴叫来形容。
“我们大伙要找,”安琪说,“类似你们停车场上那辆绿色丰田赛利卡的东西。”
“敞篷车?”艾迪问。
“还用说?!”安琪说。
我们照原样租下那辆车,不待清洗和加油。我们告诉老唐和艾迪我们赶时间,他们似乎比听到我们宁可换掉隐形者还困惑。
“赶时间?”老唐说,他检查我们的驾照,比对库辛先生在原来租约上填的数据。
“是呀,”我说,“就是你急着赶到某个地方的意思。”
令人意外的,他并没有问我“急”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耸耸肩,把钥匙抛给我。
我们在一家叫做蟹棚的餐厅停下,研究地图和计划下一步。
“这虾子好吃到不行。”安琪说。
“螃蟹也是,”我说,“尝尝看。”
“交换。”
我们交换,虾子的确鲜美多汁。
“而且便宜。”安琪说。
这地方名副其实是一个用薄木板和旧木桩搭的棚子,桌子坑坑疤疤伤痕累累,食物用纸盘端上来,啤酒装在塑料壶里,倒进纸杯里喝。但这里的食物好过我在波士顿吃过的大部分海鲜,价钱只有我平常付的四分之一。
我们坐在后阳台,在树荫下,俯视一片长满海草和米黄色水的沼泽,沼泽尽头在五十码外,在一个,没错,小商场后面。一只白鸟,脚和安琪的腿一样长,颈子和脚一样长,飞到阳台栏杆上,打量我们的食物。
“天呐,”安琪说,“那是什么玩意?”
“那是白鹭,”我说,“无害的。”
“你怎么知道它是什么?”
“《国家地理杂志》。”
“哦。你确定它无害?”
“安琪。”我说。
她打一个寒颤。“我不喜欢大自然。告我好了。”
白鹭从栏杆跳起,落到我的肘边,细长的头和我肩膀齐高。
“老天。”安琪说。
我拣起一支蟹脚,扔过栏杆,白鹭咻一下飞越栏杆扑向水面,起飞时翅膀扫到我耳朵。
“好极了,”安琪说,“这下子你再也赶不走它了。”
我端起我的盘子和杯子。“来吧。”
我们进入餐厅里面,正在研究地图时白鹭回来了,隔着玻璃窗凝视我们。一旦搞清楚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折起地图,吃完剩下的食物。
“你认为她还活着?”安琪问。
“我不知道。”我说。
“还有杰,”她说,“你认为他追踪她到这里?”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知道的不多,是吗?”
我望向窗外,白鹭隔着玻璃看我,伸长脖子想看得更仔细。
“不多,”我说,“但我们学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