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利·梅森的母亲急着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好让他吃了出门赶路,但他心情太激动了,吃不下去。这是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就要前往巴黎旅行了。而之前的一天恰巧是季度结账日,他们忙碌了一整天。他父亲今天也不必上班,就开车送他去维多利亚港。他们在查利大街的格罗夫纳公园附近被车流堵住了几分钟。由于担心误了火车,他急得脸色煞白。父亲暗暗笑道:
“还有半个钟头哪,赶得上。”
但只有到了码头,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好了,孩子,祝你一路顺风。”父亲又叮嘱道,“出外少惹祸。”
轮船徐徐倒进了加来港,看到这座城市灰暗而高耸的建筑群,查利欣喜难耐。这天天气湿冷,北风刺骨。他飘飘然地沿着站台大步走着。“金矢”号列车就停卧在那里,显得豪华而动力强大,令人印象深刻。这可不是一辆普通的列车,他要搭乘这趟列车开始一次浪漫之旅。借着傍晚的余晖,他欣赏着车窗外的景色,看到这些曾在画廊中见过的美景时,他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远方的天际一片昏暗,景物也都被映成了灰色。沙丘、草地和村庄在车窗外一一闪过,铁路旁所见的都是些穷人的斜顶房屋。然后出现了一片辽阔的耕地和光秃秃的树林,这种景观使人产生了不尽的愁思。好像老天也不愿眷恋这种单调的景色,不一会儿他就只能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和身后车厢内的陈设了。这节豪华车厢内装潢的都是精致的红木家具。他想,要是坐飞机走就好了。他本来是打算坐飞机的,但母亲坚决反对。她对父亲说冬天坐飞机太危险了,不能干这种傻事。而父亲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因而他将坐火车设为查利此次旅行的前提条件。
当然,查利以前也去过巴黎,而且至少去过五六次吧。但这次不同,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这次旅行是老爸给他的一个特别奖励,缘由是他在老爸的办公室工作了一整年,并通过了职业资格考试。在查利的记忆中,他的圣诞节都是与父母及小妹佩茜,还有特里·梅森家族的堂兄弟姐妹们在戈德尔明镇一起度过的。一天晚上,莱斯利·梅森在与妻子商量过这件事后,他和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问儿子是否愿意独自前往巴黎几天,而不是如往常一样同家人一道过圣诞节。要解释这件事,回顾一下这个家族的历史很有必要。在十九世纪中叶,有一个聪明而勤奋的男人叫赛伯特·梅森,他曾是萨塞克斯一处豪华庄园内的花匠领班,后来娶了庄园内的一名厨娘。他用他们两人的积蓄在伦敦北部买了几亩地,建了一处蔬菜农场。虽然那时他刚满四十岁,老婆也差不多大,但他们已经有了八个孩子。他挣了一笔钱,用这笔钱又购买了一小块荒地。伦敦城开始扩张,城郊也大兴土木,他的蔬菜农场土地因而也增值了。他用从银行贷的款建了一排别墅,很快就将这些别墅全都租了出去。细述他的发家史有点儿冗长乏味,反正到他八十四岁寿终正寝的时候,当初他购买来为科文特花园种植蔬菜的几亩地,还有后来陆续购置的土地上都盖满了砖混建筑。赛伯特·梅森小时候渴望求学,但由于家境贫寒而未能遂愿,因此他很重视子女的教育,想方设法将孩子们送到名校就读。他们一家的社会地位也不断上升。他将其开办的企业起了一个堂皇的名字——梅森房地产公司。他死后每个孩子都继承了该公司一定的股份。虽然无法与威斯敏斯特房地产公司或波特曼房地产公司相比,但梅森房地产公司的经营还是很顺利的。由于所处位置偏僻,作为住宅区,这处房产早已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了,但用作商店、仓库、工厂、棚户房,还有那几长排灰暗的二层楼房,却给租户带来了可观的收入,这样房主无需付出努力,便过上了他们现在这种上层人的生活。老赛伯特的大儿子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沙场,大女儿在一次狩猎活动中坠马而亡。现在的最大的儿子成了一家之主,当然也是腰缠万贯了。他是一名国会议员,在乔治国王的第五个狂欢节日中被赐予准男爵的封号。他将妻子的名字加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现在被称做威尔弗雷德·特里·梅森爵士。他对保守党非常忠诚,而且拥有牢固的政治地位。家人希望这些能有助于他的爵位再升一等,成为一个贵族。
莱斯利·梅森是赛伯特众多孙儿中最小的一个,曾就读于一家私立学校和剑桥大学。他在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股份使他每年能分到两千英镑。此外,作为这家公司的秘书,他每年还能再挣一千英镑。这个家族的第三代中有许多人在大英帝国遥远的疆域为国尽忠,而许多人又是纨绔子弟,常年游荡于国外。因此,只有身在英格兰的家族成员们才能每年聚在一起开一次大会。当威尔弗雷德爵士在主席的位置上坐定,宣读由聘请的专业会计师准备好的公司业绩报告时,所有与会者都表示非常满意。
莱斯利·梅森是一个兴趣不定的人。他五十刚出头,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他的蓝眼睛、稍长的灰发和红润的脸膛给人一种很随和的感觉。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战士或一位回家休假的殖民地总督,而不像是一位房地产经纪人。你绝对猜不到他的祖父会是一个花匠,祖母会是一个厨娘。他高尔夫球打得非常好,而且乐此不疲。但莱斯利·梅森不光爱好体育,他对艺术作品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家族的其他人都没有这样的怪癖。他们虽然对此感到好笑,但都宽容地看待莱斯利的这种嗜好。但是,当某人想要购买一件家具或一幅油画的时候,却都要听听他的意见,而他的意见往往都能得到采纳。他娶的是一个画家的女儿,当然懂得画了。他的岳父叫乔恩·佩隆,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直到十九世纪末,他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皇家艺术院的一员。他的画作表现的都是身着十八世纪服饰的年轻女子与同样装束的男人们调情的内容。他通过这些画作曾获得了不菲的收入。画面中人物的背景大都是些种植着欧陆花草的园林、绿植环绕的凉亭以及摆放着桌椅的客厅。当然这些桌椅与画面中人物的年代相吻合。但他的这些画现在拿到克里斯蒂拍卖行去拍卖的话,每幅画也就只能卖到三十先令或两英镑。维尼夏·梅森在她父亲死后继承了不少这类画作,但这些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储藏室内面壁,布满了灰尘。尽管她并非是个忘了父恩的人,但她认为这些画在目前这个时代已经很不合时宜了。莱斯利·梅森夫妇一点儿也不为他们的祖母曾是个厨娘而感到丢脸,与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常常拿这一点来开玩笑。但一旦谈到乔恩·佩隆的时候,他们就会感到难堪。梅森的一些亲戚至今还在自家的墙上挂着他岳父的画作,这使维尼夏感到窘迫。
“你们家还挂着家父的画呢,”她说,“这些画有点儿过时了吧?你们怎么不把这些画挂到一间空房子里去?”
“我岳父是个可爱的好老头,”莱斯利说,“他可以说是风度翩翩,但我认为他并非一个优秀的画家。”
“哦,我父亲为买这幅画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哪。将一幅花了三百英镑买来的画挂到一间空卧室里可不大合适。不过如果你们这样看这幅画,我看你们干脆用一百五十英镑把这幅画买回去得了。”
尽管成为有身份的人已经到第三代了,梅森家族的人还未失去商人的精明。
莱斯利·梅森夫妇结婚后在艺术欣赏方面志同道合。他们最近搬到了波切斯特附近居住,在他们漂亮新居的墙上挂满了威尔逊·斯蒂尔、奥古斯都·约翰、邓肯·格兰特和瓦妮莎·贝尔等画家的作品。他们还藏有一幅郁特里洛和一幅维亚尔的画作,这两幅画都是在大师尚未出名,其作品售价也不高的时候买进的。此外他们还藏有一幅德兰、一幅马凯和一幅基里科的画作。只要你一进他们的家门,就会发现尽管室内家具及陈设很简陋,但墙上总有变化。他们很少会错过一场美术作品展的预展;他们到巴黎的时候,罗森博格艺术品商店和塞纳街的艺术品小店是必去之处,他们要看看又可以从这里的小商贩手里淘点什么。他们俩是真心爱画的人,他们淘来的宝贝一般都会得到当天报纸上文化评论的首肯。如果出现意外,其原因要么是他们在某件画作上对自己的判断力缺乏自信,要么就是因为这件画作要价太高。不管怎么说,乔恩·佩隆的作品曾受到过最优秀的艺术评论家的称赞,他曾以好几百英镑一件的价格出售自己的作品,但现在这些画作还能值多少钱?也就两三英镑吧。这个事例说明,在收藏画作方面得小心谨慎。但他们两人对艺术的爱好并不仅限于藏画,他们也爱好音乐。他们在整个冬天都离不开交响音乐会。他们有自己追捧的乐队指挥,这些人指挥的音乐会他们场场不落,甚至不惜放弃某些社交活动。他们每年都要去听一场歌剧《指环》。听音乐对他们俩而言是一种身心的享受。他们的音乐鉴赏力一流,经常聆听首场演出。他们能够欣赏普通人所无法理解的音乐,是属于这个特定圈子里的人。如果有某部音乐方面的书籍成为流行话题,他们马上就会找来阅读。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喜爱音乐,也是为了跟上时代潮流。他们对艺术是发自内心地感兴趣,如果由于他们的鉴赏眼光与众不同或他们不欣赏过于大胆的作品而对他们表露出些许讥讽的表情,那就太不公平了。他们可能有些因循守旧,但他们的欣赏水平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层次。虽然他们自己不能发现某些作品的艺术魅力,但能够很快就欣赏别人的发现。如果没有介绍,他们面对塞尚的作品可能会觉得也没有什么,但他们很快就认识到塞尚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画家,这一点单靠他们自己是认识不到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鉴赏力有多高明,但他们对艺术作品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我们只不过是两个非常普通的人。”维尼夏说。
“我们对画家非常崇拜,我们知道自己欣赏什么。”莱斯利补充道。
这种全部身心都投入艺术的生活使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参加社交活动。他们也不喜欢趋炎附势。他们的朋友虽然都不是富甲一方的人,但家境也都还算宽裕,而且重视精神生活,对事物颇有见地。他们不怎么喜欢参加晚宴,而且除了礼节需要外,他们一般也不设晚宴款待朋友。但他们喜欢在周日晚上用奶油鱼蛋饭、香肠和土豆泥这样的便餐招待顺便来拜访的朋友。这样的场合大家衣着随便,无拘无束。在这样的场合,朋友们会一起听听音乐打打桥牌,相互间的谈话充满了机巧与幽默。这种聚会具有莱斯利·梅森夫妇的特点,朴实无华又令人感到愉悦。虽然所有的客人都有私家汽车,每年的收入也不会低于五千英镑,但他们却自诩这是一种波希米亚人风格的聚会,有点儿放荡不羁。
如果晚上没有去听音乐会或观看首场演出,莱斯利·梅森就会在自己温馨的小家内消磨时光。有这样一个家也确实是件幸运的事。他的妻子当年很漂亮,即使现在人到中年,她仍然称得上标致。她的身高与丈夫不相上下,眼睛碧蓝,柔和的棕色头发最近才露出了几丝灰白。她有发福的倾向,但身高使她并不显胖。而且她严格控制自己的饮食,避免了体形的恶化。她眉毛稍粗,面容坦率而真诚,带着羞怯的微笑。虽然她的服装也是在巴黎定制的,但是出自街角一个小女人之手,不是什么名牌。而且无论她穿什么,看起来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虽然她偶尔也去光顾高档服装店,比如在瑞布衣帽店买上一顶帽子,但这样时尚的帽子戴在她头上看起来就好像是从陆军或海军商店买来的一顶军帽。一望可知,她就是一个生活在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子,生活无忧,老老实实。出嫁时她就深爱其夫,现在依然如此。他们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也难怪他们能够和睦相处。他们成家时就达成了共识,她在绘画上的见地要高一些,而他对音乐则知道得更多。因此,在这些问题上他们能够听从高明一方的意见,不闹矛盾。例如,当涉及毕加索晚期作品的时候,莱斯利会说:“好吧,老实说,我可是花了一段时间才学会喜欢这种风格的画作,但维尼夏则是一见钟情。她真是慧眼识珠啊,她有这方面的天赋。”
而梅森夫人承认,西贝柳斯第二交响乐她要听三四遍才能真正明白为什么莱斯利说这首音乐与贝多芬的交响乐一样棒,而且韵味独特。“当然,他是真懂音乐。与他相比,我几乎是个音乐盲了。”
梅森夫妇不仅彼此情投意合,与孩子们也是其乐融融。他们有两个孩子,认为这样最好。因为一个孩子容易被宠坏,而抚养三四个孩子所需的花费又太高,不光他们自己不能过上舒服的生活,孩子们也将无法获得良好的教育,确保美好的前程。他们认真尽自己作为父母的责任。孩子们从婴儿起,他们房间墙上挂着的就不是那些愚蠢而幼稚的图画,而是梵高、高更和玛丽·洛朗桑画作的复制品。他们要从幼年起就培养孩子们的艺术鉴赏力。对给孩子们播放哪首摇篮曲他们也是煞费苦心。其结果就是,两个孩子在会骑自行车之前,就熟悉了莫扎特、海顿、贝多芬和瓦格纳的曲子。当孩子们稍大一点儿时,夫妇俩就开始请非常优秀的教师教他们弹奏钢琴。孩子们在钢琴演奏方面显现出与众不同的才能,而查利更是突出。两个孩子都是音乐会的热心观众。他们会争抢着去参加周日的音乐会,而且还要记下乐谱;他们也会为了得到一张进入科文特花园美术馆的门票而耐心等待好几个小时。而梅森夫妇认为如果孩子们在不那么舒适的环境中听音乐,能证明他们对艺术有着真正的热情,因此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为孩子们购买昂贵的座位。梅森夫妇对欧洲早期绘画大师们的作品并不大在意。他们很少去国家美术馆,除非一次新的拍卖轰动了整个新闻界。但他们认为应该让孩子了解这些欧洲早期的艺术杰作,所以只要孩子们长大一点儿就要定期带他们去国家美术馆。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如果想给孩子们一些艺术上的享受,就必须带他们去泰特美术馆。他们发现,这里的现代艺术作品更能够让孩子们感到兴奋,这使他们夫妇心满意足。
莱斯利慈祥的眼睛中闪着骄傲的光芒,他微笑着对妻子说:“看这两个小家伙喜欢马蒂斯作品的样子,有点儿像小鸭子喜欢戏水一样。”
她看了他一眼,又开心又懊悔地说:
“孩子们觉得我太老派了,因为我仍然喜欢莫奈的作品。他们说这些作品纯粹是巧克力盒子。”
“哦,他们的口味是我们调教出来的。如果他们继续前行,而我们落在了后面,我们不应该抱怨,而应该高兴才对。”
维尼夏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慈爱。
“哦,我的乖乖,即使他们认为我落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也不会怨恨他们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会继续喜欢莫奈、马奈和德加的画作。”
但梅森夫妇要考虑的不光是对孩子们进行艺术教育,他们还处处注意不使孩子们成为多愁善感的柔弱之人,注意培养他们的各种体育技能。两个孩子的骑术都很高,查利的枪法也不寻常。佩茜刚满十八岁,正在皇家音乐学院读书。她将于今年五月毕业,梅森夫妇要在克拉里奇饭店为她举办一场舞会。特里·梅森夫人还打算带她出席王室举办的舞会。佩茜太漂亮了,她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再加上迷人的微笑和欢快的性格,她马上就会成为众人追求的目标。莱斯利希望她嫁给一个年轻有为,且有政治抱负的律师。如果嫁了这样一个夫君,再加上她最终会从梅森地产公司继承来的财富与她的文化素养,她会成为一个令众人羡慕的妻子。但这将是他们和睦、温馨和幸福的家庭生活的终结,这种生活太让人感到惬意了,难以割舍。他们家的餐厅设施齐备。头顶是斯德尔吊灯,四周是齐本德尔式餐柜,餐桌上摆放着沃特福德玻璃杯和格鲁吉亚银餐具。当一家四口人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餐时,训练有素的女仆身着整齐的制服在一旁伺候着。菜肴虽然简单但烹调精美,而且是地道的英国口味。饭后一家人谈谈艺术、文学和戏剧,喝上一杯波尔图葡萄酒,然后到客厅听会儿音乐,打打桥牌。这种生活真是让人享受之至啊。至少查利要结婚还得等上几年,这使维尼夏感到很高兴。她认为自己这样想可能很自私,但她无法抑制这种念头。
查利出生在战时,现在二十三岁了。过去莱斯利到戈德尔明与老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威尔弗雷德曾建议他应该让儿子到伊顿去读书。尽管现在他已经贵为国会议员了,但那时还只有一个骑士头衔。莱斯利表示不会听从这个建议。他并非很在乎伊顿昂贵的学费,但他感到让儿子到那样的学校去求学只会让他变得生活奢侈,获得的知识也不符合他最终的人生位置。
“我亲自上拉格比学校考察了一番,我想把他送到那里去读书更合适一些。”
“我认为你这个判断是错误的,莱斯利。我的儿子都是从伊顿毕业的。感谢上帝,我并非势利小人,但我也不是个傻子。伊顿是一个金字招牌,这你无法否认。”
“这点没错,但我的身份与您有很大不同。您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如果一切顺利,您应该能够进入上议院。我认为您应该让您的儿子们有这样的起点,这很正确。这样他们能够在社会中获得恰当的位置。不过,虽然我的正式头衔是梅森房地产公司的书记员,听起来很受人尊敬,但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卖房子的小职员,我不想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一个了不起的绅士,我想让他接我的班,也做一个房地产经纪人。”
当莱斯利这样讲时,他并非有意要冒犯他的父亲。根据老赛伯特的遗嘱,再加上前面已经讲过的那些事情,威尔弗雷德现在拥有梅森房地产公司八分之三的股份,这笔财产带给他的收入已经很可观了,而随着租约到期、房产价值的增加和良好的经营,他的收入肯定还会有很大的增长。他是个精力充沛的聪明人,他的社会地位和财富使家里的人都听命于他,没有谁会对此提出挑战。但知道有人不听从他的意见后,他并没有生气。
“你不会是说让你的孩子接你的班你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吧?”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足矣。为什么他就不能感到满足呢?谁也不知道今后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他长大后也可能会为有这样一个一年轻松挣上一千英镑的工作而偷着乐呢。当然啦,这个家你说了算。”
威尔弗雷德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对最后这句话表示反对。
“我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都是公司的股东而已。就我个人而言,如果你想让他接你的班,我没有意见。当然,这个日子还早,我可能等不到那时就死了。”
“我们家族的长辈都长寿,您也会像老赛伯特一样长寿。不管怎么说,我退休后要由我的儿子来接替这个职务,让家族的其他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并没有什么坏处。”
为了孩子们能够见多识广,梅森一家经常到国外去度假。冬天,他们去能滑雪的地方,夏天则选择法国南部的海滨度假胜地。在相同想法的驱使下,他们全家还远足去意大利和荷兰游览了那么一两次。当查利中学毕业的时候,他父亲决定在他进入剑桥大学之前,让他到法国的图尔市待六个月,以学习法语。但在这个令人愉快的城市待了半年后的结果却出人意料,甚至可能是场灾难。因为他旅行回来后就宣布,他不想去剑桥读书了,而要去巴黎,他希望成为一名画家。他的父母目瞪口呆。他们夫妇热爱艺术,经常说艺术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莱斯利有时甚至认为,从哲学角度来看,碌碌尘世毫无意义,只有艺术才能赎回人生的价值。他也最尊重艺术家,但从来没有料到家族的任何成员,尤其是自己的儿子会选择这个职业。艺术家的人生往往不大顺利,甚至可以用坎坷一词来形容。而且大多数以艺术为生的人生活都不宽裕。而维尼夏也无法忘记她父亲的命运。说莱斯利夫妇是叶公好龙有点儿不够公平,因为他们的儿子将他们对艺术的痴迷看得比他们期望的还要认真。他们的痴迷再认真不过了,但却是站在赞助人的角度。尽管这对夫妇的生活方式非常的波希米亚,但他们背后有梅森房地产公司,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有这个支柱是不一样的。他们对查利的声明作出的反应很明确,但他们知道要想以一种不会让查利觉得他们有点儿虚伪的方式传达出来并不容易。
“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想法。”莱斯利对妻子说。
“我想这是遗传。毕竟我父亲是个艺术家。”
“亲爱的,他只能被称为一个画匠。尽管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绅士,一个很棒的健谈之人,但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称他为艺术家的。”
维尼夏的脸一下涨红了,莱斯利明白刚才的话伤了她的感情。他赶紧进行弥补。
“查利要是继承了某种艺术感觉的话,更可能是从我的祖母那里继承来的。老赛伯特就常说,你只有品过她的手艺才知道什么是洋葱牛腩。当她不做厨娘而成为一个种菜人的妻子后,这个世界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维尼夏笑了,原谅了他。
他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能够很自然地摆脱这样的窘境。孩子们也喜欢他们,尊敬他们。夫妇俩一致认为言语稍有差池就会动摇查利对父母的智慧与正直的信念,如果出现这样的结果就太让人感到遗憾了。年轻人思想偏狭,你跟他们讲大道理,他们就会认为你是个老骗子。
维尼夏说:“我认为断然反对一个人的想法并不明智。反对只能让他变得顽固。”
“这种情况很微妙。我一点儿都不否认这一点。”
使事情更加糟糕的是,查利从图尔市带回来了几幅油画。当他拿给他们看时,他们当时所说的话现在已经是覆水难收了。他们当时不只是鉴赏了这几幅画,还大赞查利有艺术眼光。
“你可以在某个早上带查利到那个装满箱子的房间去,让他看看你父亲的画。不要显得你是特意这样做的,这一点你懂,要显得这是一个偶然的事情。然后我如果找到适当的机会,就会和他谈谈。”
机会来了。一天,莱斯利在起居室坐下。这是一间特意为孩子们准备的房间,以使他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高更与凡高画作的复制品曾经挂在孩子们房间内,现在装饰在这个起居间的墙壁上。查利的前面摆着一个绿色的花瓶,瓶内插着各色鲜花。他正在写生。
“我想最好能将这些复制品油画撤下来,然后把你从法国带回来的那些画装上画框后挂到墙上。我们再瞧瞧这些画。”
其中一幅画是一个蓝白相间的盘子内放着三个苹果。
莱斯利说:“我认为这幅画太棒了。蓝白盘子内放三个苹果的写生画我不知见了几百幅,但这幅要远远超过一般的作品。”他轻轻笑了笑,“可怜的老塞尚,如果他知道人们会成千上万次地模仿他的这个作品,我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另外一张画还是静物写生,画面上是一瓶红酒、一包蓝色包装纸裹着的法国烟叶、一副白色手套、一叠报纸和一把小提琴。这些物品都摆放在一张铺着绿白格子图案桌布的桌子上。
“这幅画画得好,能画出这幅画的人肯定非常有前途。”
“你真的这么看吗,爸爸?”
“确实如此。但这幅画还谈不上原创,这类画每个经销商在他的店内都得有十来幅。但你从来没有专门去学过绘画,而你画的这幅画却非常不错。你显然是继承了外公的艺术天赋。你看过他的作品,是吗?”
“原本我有好多年没看了。妈妈想要到放着箱子的房间找样东西,她给我看了那些画。我认为它们糟糕透了。”
“就算是这样吧。但在他那个年代对这些画的评价可正好相反。这些画当时受到了高度赞扬,而且都被抢购一空。所以要记住,很多我们现在感到佩服的事物在五十年后同样会被人们评价为糟糕透顶。这就是艺术残酷的一面,二流作品没有存活的空间。”
“可一个人行不行只有尝试过了才能知道啊。”
“当然是这样,但如果你想以绘画作为自己今后的职业,妈妈和我都不会挡你的道。你知道我们俩都非常热爱艺术。”
“这个世界上我最热爱的工作就是绘画。”
“你在梅森房地产公司会有自己的股份,这些股份的分红也够你生活了。做一个业余爱好者也不错,有好几个业余画家的作品都小有名气。”
“哦,但我不希望只做一个业余爱好者。”
“干别的什么活要想一年挣上一千到一千五百英镑都不容易。如果你不接受这样一个工作,我感到有点儿失望。我这个房地产公司书记的职位就是要留给你的,但我猜你的其他堂兄弟一定也会抢这个美差的。我的看法是做一个合格的商人比做一个平庸的画家要强,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你能幸福,我们的希望嘛,就是你将来能成为一个比你外公优秀的画家。”
两人都没有说话。莱斯利用慈爱的眼光看了看儿子。
“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样。我的祖父开始是个园丁,他的妻子是个厨娘。我对他只有依稀的记忆,但我认为他是一块未加雕凿的钻石,有很多闪光之处。祖父祖母都曾说过,需要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绅士。现在我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符合绅士的风度了。而你是这个家族第四代的一员。你可能会认为我有点儿势利,但咱们这个家族获得目前的社会地位不容易,你应该守住家族的荣誉。我希望你能去剑桥读书,拿到学位后,如果你再想去巴黎学习绘画的话,我会支持你的。”
查利感到父亲非常开明,他怀着感恩之心接受了这个条件。他在剑桥生活得非常开心。他能够用于绘画的时间不多,但他对戏剧产生了兴趣,在大一的时候自己还写了两部独幕剧的剧本。这两部话剧都搬上了A.D.C.剧院的舞台,莱斯利夫妇还特意赶到剑桥去观看了演出。后来,他结识了一位导师,他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查利弹奏钢琴的水平比大多数大学生要高,他和导师一起弹奏二重奏。他还研究了和弦与复调。经过考虑,他决定要当一个音乐家,不做画家了。父亲态度愉悦地同意了他的打算,但当查利拿到学位后,父亲把他带到挪威去钓了两个星期的鱼。大约在他们预定要返回前的两三天,维尼夏收到莱斯利发来的一封电报,电报只有一个词“Eureka”。尽管她不太理解这个单词,但它代表的意义十分清楚,语言的基本作用已经实现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九月起,查利到梅森房产公司聘用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了四个月,学习一些管账知识。到了新年的时候,父子俩就在林肯酒店小聚了一餐。作为对他在公司第一年工作的奖励,父亲现在将二十五英镑装入他的口袋,同时奖励他到巴黎一游。查利决定这一次要好好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