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经过几日发酵,冯宝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于是,按照正规步骤,将《奏请设新乡策书》递交入“政事堂”。
李义府、许敬宗、上官仪、杜正伦等几位宰相,纷纷传阅……
只是,他们每个人,无一例外皆保持沉默,谁也没有发表意见。
通常,宰相们集体没有意见的时候,那都是将事情推给皇帝,因此,这封奏疏,当天便摆放在了龙案之上。
李治拿起冯宝奏疏,掂了掂,微皱了一下眉头,无他,旁人奏疏通常内容简短,把事情说清楚了就行。可冯宝的奏疏,厚厚十几页装订成册,显得极为与众不同。
不过,当李治真正开始御览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内容非常详尽,而且还用了一种从没见过的表达方式,看起来更加直观。这是图表第一次走出学堂正式应用,简洁、详细、一目了然,给李治以很大惊奇。
通过图文并茂的文字叙说,李治大概明白了冯宝意思——简而言之,那就是向东、往南发展,连接西行、南下两条官道,加之东面“大运河”,以实现贯穿南北,连接关中的宏大构想。
并因此建言,将“洛阳”城南二十里外,官道以西之地,单列设“乡”,理由是,一乡之地,可吸纳民间商贾出资,若地方太大,在朝廷无余钱情形下,根本无用。
李治轻轻合上奏疏,思虑片刻,起身,道:“移驾,皇后寝宫。”
王伏胜见皇帝面带忧思,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挥手示意宫人们跟上,自己则紧随皇帝身后,保持一步距离。
“王伏胜,汝与谢、冯二位卿家颇多来往,汝以为,两位卿家家财如何?”
王伏胜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问起这件事,不过他自己倒是有些受到惊吓,要知道,他名下铺子,那是价值不菲。
可皇帝问了,又不能不说,于是王伏胜迅速开动脑筋,边想边道:“回陛下话,据奴婢所知,谢侯除官俸外,并无其余进项,府内开支过往皆走‘冯府’账上,现在如何?奴婢实在不知。”
“如此说来,冯卿家当真富可敌国?”李治语气有些不善了。
“奴婢着实不知。”王伏胜小心翼翼地道:“或许,娘娘身边的王福来知晓。”
“何故?”
王伏胜赶紧道:“王福来跟随冯侯北上西域,复又南下出海,日子久了,不免知道多些。”
李治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可王伏胜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这一次,他实在猜不出皇帝在想些什么。
很快进入皇后寝宫。
武皇后侍候皇帝落座,还没等说上话,李治直接召王福来至近前,问起冯宝家财一事。
谁都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摊上“富可敌国”四个字,那绝对没有好下场。
原因当然再简单不过,如果不贪腐或搜刮民脂民膏,根本不可能。
可这两件事情,李治本人也清楚,冯宝从来就没做过,所以,他询问的真正意图,其实是想知道,冯宝到底有多少钱?至于问清楚以后做什么?李治压根儿就没想过。
可是王福来哪里知道皇帝心思,他本能的以为,皇帝似乎对冯宝不满,那么,自己的回话,就显得很重要了。
王福来不是王伏胜,经验没那么丰富,阅历自然也比不了,在仓促之间,要想有一个完美的说法,他也做不到,情急之下,脱口道出冯宝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禀陛下,冯侯时以‘天下最富之穷人’自诩,奴婢以为,此言不假。”
“此话何意?”李治问。
“陛下,奴婢曾有听他人提及,‘卫岗乡’各大作坊,多有其份例,致获利无数,然份例非索要,亦非投献,乃冯侯自出钱财所有。故冯侯家财俱在各家作坊与铺子上。”
“汝之意,可是指冯卿家并无余财?”李治问出所想。
“确无余财!”王福来跟着道:“听冯侯弟子房元昭言,‘冶铁’、‘水泥’、‘砖瓦窑’等作坊,虽利厚,然每月都需大笔支出,以作改进,尤其是‘砖瓦窑’正在弄什么‘玻璃’,花费惊人,迄今未有所得,在某些月份,尚需从商贾处借款度日。”
“原来如此。”李治大体上明白了。
实际上,李治“白龙鱼服”在“卫岗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无论“冶铁”还是“水泥”都有很大改进可能,只是每改良一点,都需要花费巨额钱财,别的不说,单就所谓“验证”,纯粹是每天烧钱,还见不到任何回报。
如今听王福来所说,情知大致不差,可是李治心里就纳闷了,既然冯宝没钱,那么,新设一乡,何来钱财呢?难道说,和“卫岗乡”一样,依靠出租土地?
李治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那块地,冯宝已自己花钱租了下来,而且听说,最短的也租了三十年,按道理来说,他本应该就没钱,今又花大价钱租了土地,再租出去,根本挣不了钱才是。
如此,钱财何来?
李治想了片刻,张口道:“王伏胜。”
“奴婢在。”
“汝领王福来去谢、冯两位卿家府上,问清奏疏何意?”
“奴婢遵旨。”两位王总管一起恭声领命。
“陛下何不召见二位卿家?”武皇后见王伏胜、王福来离开之后,侧首相问。
“朕也想验证一事。”李治淡然而言,眼里流露出莫测的深邃。
武皇后可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后宫女子,伴随两代帝王多年,早已习惯了那些勾心斗角,再结合李治适才所言,她忽然有种预感——皇帝对谢、冯二人起了疑心。
以武皇后的智慧,再仔细深入想下去,很快就明白了。
冯宝与谢岩当众互殴,这是表象,可内里呢?
念头一起,武皇后自己都感觉有些“害怕”,因为,如果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此二人不仅玩弄天下人,更有深谋远虑,意图不轨之嫌,其心可诛也!
只不过,武皇后此番还真就猜错了。
在谢、冯二人闹翻一事上,李治不是没想过“演戏”可能,然在他看来,无论真假,都算不得事。
若为真,好友反目,屡见不鲜,不稀奇;若为假,朝臣“自污”以掩“功高”者,时常有之,远的不说,太宗年间,“卫国公”李靖大胜突厥后,放纵军卒劫掠,以免除封赏,就是例证。
故李治以为,小事尔,不足虑。
李治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冯宝那一套将钱财投进各作坊,而后产出再投的法子,到底如何运作?也就是说,他其实关心的是个经济问题。
作为一个守成帝王,李治对于开疆拓土的野心其实不大,用兵“高句丽”与“西突厥”,那是为了消除东、西两方面的威胁,同时也是超越先帝的举措,如今,“西突厥”灭亡,平定“高句丽”也是意料中事,那么,发展民生,改善百姓生活,加强王朝财政就成为了最大问题。
而冯宝的做法,李治不明就里,需要弄清楚,权衡利弊之下,再行决断。至于为何不召见相询,实有顾虑。
大唐王朝今虽鼎盛,然世家大族把持朝堂,过早流露出心中所想,难保那些豪强不挑事,况“辽东”战事未定之前,大军在外,国内若起波澜,根本来不及应付,所以,李治私下问询,以做到心中有数。这才是派两位总管宦官,以垂问冯宝“奏疏”的名义前去“卫岗乡”的真实原因。
然而,李治此番用心太过隐藏,别说武皇后没能真正领悟,就是日夜侍奉左右的王伏胜,也没有想到。
自从“卫岗乡”产出优质马车,“洛阳”诸多车马行全部更换成新式马车,由此带来一个结果,即城里有钱人出入,大多租车而行,毕竟除了比骑马慢一些外,舒适度高了太多。
两位王大总管都不差钱,所以各自雇了一辆车,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前往“卫岗乡”。
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王伏胜仔细想着皇帝今日说过的所有话……
最终,他也认为,皇帝是意欲知晓谢、冯二位侯爷之间,到底是真的反目,亦或是有意为之。
可再深入细想,王伏胜又觉得可能性没那么大。因为一来皇帝很信任谢岩,二来,谢、冯二人远未到“功高震主”的地步。
莫说只是灭了一个小小“百济”,就算“平定”整个“辽东”,其功最多也只能和昔日侯君集持平,尚比不得李靖、李绩。况此番征战,多路兵马齐出,主力更是“邢国公”苏定方部,根本不可能出现,他二人平灭“辽东”的情形。
“可若不是,陛下所作为何?”王伏胜心头疑惑更甚。
到底是年纪大了,王伏胜想着想着,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