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6世纪初叶的罗马 第四场 罗马的狂欢节

西班牙大使唐·迭戈·洛佩兹走出教皇宫的大门,他走路粗野,非常愤慨。他磨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能见到教皇。教皇正在观看化装游行,说一切与政治、宗教有关的事情,请一律等到狂欢节结束的2月12日以后再谈。更有甚者,有话传来说,如果大使也想观看,可以为他在教皇所在的阳台上摆上座位。唐·迭戈·洛佩兹愤然拒绝了。

洛佩兹带着西班牙国王兼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赋予的特别使命来访教廷。路德派的运动已经把阿尔卑斯山北面搅得不得安宁。为了应付这场运动,需要早日建立西班牙和教廷的共同战斗体制。大使认为,其他事情可以随便,但有关这件事,教皇应该放下一切来接见自己。大使不曾想会遭到拒绝,他怒不可遏。自打1492年格拉纳达解放以来,西班牙人就有一种自负,认为自己站在抗击异教徒的最前线。一定要给国王写报告,告诉他教廷不可依靠。西班牙大使气得直咬牙,等着人把马牵来。马转眼就被牵来了,但是马夫大概是在等待主人的时候酒喝高了,他两眼通红,仰脸望着主人,那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活事。西班牙人冷不防用拿在手上的细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马夫的脸上。马夫很快察觉到主人的不快,但自己并没有过错,只是因为自己是意大利人。马夫捂着脸蹲下身去。西班牙大使看都不看他一眼,疯一样地扬鞭抽马,在空无一人的圣彼得广场上飞奔而去。化装游行的群众人声鼎沸,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好像是在欢送大使,从远处传来,又消逝在远处。

利奥十世在圣安杰洛城堡的阳台上焦急地等待着化装游行队伍的出现,听到西班牙大使愤然离去的消息,他面不改色,只说了句“西班牙人如此单调,真没辙啊”。

今天在教皇身边的是科尔内罗枢机主教。他身穿华丽的俗装,浅黑色的年轻面庞上现出威尼斯人讥讽的微笑。听了教皇的话,他冷冷地回答道:“真黑啊!”


又是一阵欢呼声。随着这个信号,等待很久的化装游行队伍开始走过圣安杰洛桥。队伍从卡比托利奥出发,向着终点纳沃纳广场缓缓行进。为了让教皇观赏,队伍专程绕远经过圣安杰洛城堡前。桥上也挤满了群众。虽然还在2月,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没有一个人蜷着身子。

乐队担任先头部队,队伍整齐划一。虽是上午,但队伍中已有人喝多了,时不时跑调,冒出些奇妙的乐音。每到此时,群众就会发出笑声,迸出激励的话语:你这小子,认真点儿!跟在后面的是独眼巨人的队伍。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坐在另一人的肩上成为巨人的造型,他们穿着长黑袍,戴着纸糊的头,头上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着实吓人。看见他们成两列纵队走过来,母亲怀里的幼童吓得把脸埋在母亲的胸口不敢看。巨人后面是一群身穿白色短衣、手持金黄色弓箭的丘比特。这群怕还不能称为少年的小孩子们一边行进一边向道路两边的观众射去金黄色的小箭。月亮女神狄安娜骑着马出现在他们身后。罗马老城区特拉斯泰韦雷地区选出的平民姑娘扮演着裸露肌肤的狩猎女神。只见她体态丰腴,俨然一尊雕像中才得一见的古代女神,观众中发出一片赞叹声。一群仙女跟在狩猎女神后面,一边跳舞,一边走来。她们薄纱轻裹着上半身,几乎透出了肌肤。在她们的后面是多达160人的一群年轻人,像是在追逐着舞蹈的仙女们。他们手中拿着意大利各地的旗帜,一边行进,一边一齐向天空抛去,旗帜落下时又敏捷地接在手里。

化装队伍来到圣安杰洛城堡前,稀稀拉拉地有人向阳台上的教皇送去问候,然后向左拐去。教皇兴致勃勃地回应着。年轻人跳着舞走过去以后,走过来的是几辆没有华盖的马车,上面载着各色各样打扮成异国风格的人。这是被古罗马帝国打败了的国王和女王们,其中还有身着深红底金色衣服的埃及女王克莉奥帕特拉。头戴金色月桂冠的尤利乌斯·恺撒紧贴着克莉奥帕特拉。见到这一幕,围着教皇挤满阳台的枢机主教、教皇心腹和各国大使发出了一阵哄笑。教皇利奥的小丑马里亚诺修士用他那一副穷酸相的身体扮演着古罗马最伟大的将军,还把身体靠在克莉奥帕特拉膝上腻来腻去。教皇说难怪从一大早起就没见到马里亚诺……之后他便笑得说不下去了。再后面走过来的是马车队伍,每辆马车上都坐着奥林匹斯诸神中的一位。罗马老百姓扮演着诸神。经常微服私访、了解罗马民情的科尔内罗枢机主教向教皇一一介绍说,扮演丘比特的是鲜花广场旅馆的老板,扮演战神马尔斯的是孔塔里尼家的仆从……

化装队伍的最后是载着酒神巴克斯的马车。马车四面都装饰着仿制的葡萄串和葡萄叶。拉车的驴子不肯走,每当这时,沿街群众中都会跑出来几个人,嘿嗬嘿嗬地热闹地推车。酒神靠近时,观众发出一阵笑声。有人一边笑一边仰头朝阳台上望去,阳台上也有人哧哧地偷笑。酒神一只手举着巨大的葡萄酒杯,坐在那里肥胖的肚子显得碍事。他硕大的脑袋上带着葡萄叶冠,无论是谁看都觉得太像利奥十世了。这一定是故意而为的。酒神回应沿街群众欢呼的动作,活脱脱就像教皇利奥十世向众人祝福一样。教皇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把眼镜贴近眼睛,表情吃惊地望了一会儿,旋即笑了出来。刚才一直忍住笑和禁不住在偷笑的人,听到教皇的笑声放下心来,也毫无拘束地笑出声来,久久停不住。这天化装游行的费用由罗马市承担,教皇也出了钱。


这一天是“肥胖礼拜四”(giovedi grasso)。再用不到一个礼拜,狂欢节就要结束,进入四旬节了。在持续40多天的四旬节期间,人们要谨慎饮食,清洁身体,认认真真地迎接复活节。一个礼拜内要摄取维持40多天的营养,因而在1月6日主显节开始的狂欢节最后一个礼拜里,人们要尽量多吃,尽量多喝,能闹就闹,来迎接狂欢节的最高潮。这一天,教皇御赐的肉和葡萄酒送到了罗马的贫民区。由于美第奇家族的家徽上面有6个小球,每户得到了六杯葡萄酒和六块肉。

供应给教皇和贵客的午餐要奢侈一些。菜品是根据马里亚诺写的菜谱制作的,有炸野鸡排、孔雀肉肠、整烤塞馅阉鸡、用新鲜的奶酪蛋黄和烈性葡萄酒调制的奶油。大家评价说,只有烤全鸡味道比较一般,其他两道菜和奶油却是精制的最好美味。

午餐结束后,富人穷人都做同一件事——传统罗马人雷打不动的午睡。街上暂时安静了下来。不用说不眠不休的劳作,这时的罗马就连玩耍也不会再有了。

太阳开始下山,人们开始恢复活力。大街上戴着假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往来,应邀参加晚会的人们开始陆续抵达贵族和富人的宅邸。然而,这天晚上的教皇宫却是一片寂静。利奥十世听从了大夫希望他不要再胖的忠告,决定一天只吃一顿饭,这天吃了丰盛的午餐,就不再吃晚餐了。晚上,在教皇的私人房间里举行音乐聚会,桌上只有一杯葡萄酒。西班牙、法兰西、威尼斯、费拉拉还有犹太人的音乐家都参加了聚会,大家把手拿鲁特琴的教皇围在中间。这些音乐家都是从各国请来为教堂的弥撒做音乐的,他们从教廷领取年薪,陪伴喜欢音乐的教皇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这天晚上,音乐家们演奏自己创作的乐曲,教皇将向最好的作品颁发奖金。选拔时每人都有投票的权利。教皇也发表自己创作的曲子,因而也有一票。

演奏从费拉拉音乐家开始。舒缓的叙事曲从敞开的大门流过等候大厅,传到走廊,连在礼宾官格拉西工作的秘书室都能听见。不光在这一天教皇宫会门洞大开,每当教皇宫举办音乐会和上演戏剧时总是这样,任何人都可以不打招呼便进来听。这个惯例在教皇利奥十世治世期间从未被打破过。格拉西的作用只是把进来的人带到等候大厅,提醒他们在那里静静欣赏。即使是老百姓,也能在这时看到教皇的身影,他深深地坐在椅子里,垂头闭眼,不时随着音乐小声哼唱。

当天晚上的胜出者是犹太音乐家,他获得了压倒多数的投票。他的作品采用了古代犹太旋律,教皇也十分感佩,除了发给他奖金以外,甚至还赐给他美第奇的姓氏。


第二天凌晨,梵蒂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锤声惊醒。由于圣彼得大教堂的新建工程,人们已经习惯了雕石刻的声音。但是,这天锤声轻快,在人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会惊讶莫名。圣彼得广场上第一次建起高高的木看台。以前,在基督教的大本营圣彼得大教堂前面的任何仪式,都要在木栅栏围起来的范围内进行。教皇说,这样一来,观众人数受到限制,后面的人也看不见,应该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根据教皇的愿望,人们第一次在广场上建临时看台。锤声轻快是因为敲打木头的缘故。除了正面的圣彼得大教堂和右侧的教皇宫外,看台在东、南两个方向围了起来,把广场弄得像个方形竞技场。那天,要在这里举行骑马夺旗赛。

上午,11点还不到,看台已被人们挤得无处插针。大教堂前,人们背对教堂,把石台阶坐得满登登的,连只猫都别想钻过去。时间一到,教皇便带着枢机主教们出现在了教皇宫的阳台上。这个阳台是教皇向信徒祝福的地方,而今天他们要在这里观战。观众看清了教皇,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鼓掌也送给这天节目的资金赞助人。

骑士从教皇宫大门走进赛场,他们分成红白两队,每队各30人。骑士们铠甲护身,头盔上装饰着染成各队颜色的羽毛,迎风飞舞。最后入场的是双方的指挥官。红军大将是科尔内罗枢机主教,白军大将是教皇的侍从塞拉比卡。两位大将的头盔上有更多的红白羽毛,与羽毛同色的长披风一直垂到马背。

两军向教皇行礼后分东西对阵。各军中央均由大将及骑士数人簇拥守护着红白大旗。其他则是游击队,武器是长长的芦苇。这种武器很容易就会折断,手抱长芦苇捆的仆从跟在骑兵队伍的后方,一旦看到主人的武器折断,他们必须马上急速上前换上新的武器。

骑马战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开始。两军相撞,尘土飞扬,武器折断的咔嚓声响成一片。仆从们在马匹的缝隙中间奔跑穿梭。红白交织,一片混战。被击打后飞到天空中的羽毛轻轻飘荡。有的骑士武器虽断但气势不减,骑马撞向对方。落马的人发出悲鸣。观众也狂躁起来。有人在下注赌输赢,自己一边的大旗一有倾斜,便会仰天大声叹息,而一旦敌军大旗被围,马上就会拥抱邻座的人,大声欢呼,一片嘈杂。指挥官是两军的大将,但在如此混战中,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时想起了什么似的挥舞一下红白指挥棒。红军大将根本不像是个枢机主教。他非常有能力,一见白军大本营薄弱,立即把大旗交给手下护卫,率领五骑杀向敌阵。白军大本营一心注意游击队的战斗,猝不及防,立时慌乱起来。白军大将塞拉比卡被敌军冲撞了坐骑,摔下马来。白军怯阵。红军大将趁机夺得敌军大旗,发出胜利的欢呼,奔回自家阵营。红军骑士簇拥着大将狂奔。夺得敌军大旗后与自家的大旗并排起来的一方为胜方。白军骑士不服输,于是紧追不舍。红军骑士受阻。红军的枢机主教大将觉得用芦苇武器不过瘾,挥舞着长长的红色指挥棒朝追赶过来的敌军呼呼打去。这是违规行为,但狂热的观众并未注意到。白旗终于在一片嘈杂的欢呼声中像耷拉着脑袋一样被插到了红旗的前面。红军获胜。捏了一把汗的观众发出叹息,松了一口气。教皇看得满脸通红,这时也松了一口气。

得到彻底满足的观众中,很少有人去关心牺牲者。那天,共有3人死亡,4人负伤,5匹马倒下。伤员中有白军大将塞拉比卡。死者均为落马后被马蹄踩踏致死。


礼拜六又是食肉日。虽然不是什么暴食前的运动,拉达大街上还是要举行各种赛跑活动。

这条大街有近2000米长,笔直地连接着人民广场和威尼斯广场,每到狂欢节都要举行赛跑活动。现在这条街已经不叫拉达大街了,而叫科尔索大街(Via del corso,赛跑大道之意)。赛跑的起点是人民广场,终点在威尼斯广场绕场一周后的地方。

赛跑前选手要亮相。那天,小丑、年轻人、老人、犹太人、黑人、外国人,还有马匹都要赛跑。各类选手分别乘满了没有华盖的马车。马拉着马车,绕威尼斯广场一周,然后缓缓走过笔直的大街,向起点人民广场而去。拉达大街很宽敞,路两边今天又已经挤满了不请自到的老罗马人观众。路两边所有房子的窗户上也都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教皇也不例外。除了格拉西之外,其他很多人也都劝阻教皇,说教皇参加次数过多的话,传到外面不好听。但利奥十世只是付诸一笑,并不理睬。他亲自安排在面朝威尼斯广场的圣马可宫观看比赛。圣马可宫是历代威尼斯人枢机主教的居所。教皇让科尔内罗枢机主教邀请了自己。利奥十世生性讨厌偷偷摸摸地享乐,与其躲在窗户后面偷偷看,不如堂堂正正地在阳台上观赏。观众们很快认出教皇,爆发出欢快的欢呼声和掌声。教皇还为各组的优胜者拿出了赏金。

马里亚诺在小丑的马车中间,他是这种场合不可缺少的人物。他一身修士的打扮,看上去却像假扮的。他的胸前吊着一块写着“狂人之王”的牌子。年轻人的马车好似满载着一车漂亮的半裸雕像,他们都是罗马各地区选拔出来的选手。接下来的是老人马车。说是老人,但因为有60岁的年龄限制,他们都在60岁以下。他们老当益壮,不逊于年轻人。他们爱好赛跑,每到狂欢节,都会肌肉跳动,热血沸腾。娼妇们的马车装饰着不知道是谁赠送的花体字,写的是“献给带给我们幸福的女人们”。载着犹太人的马车跟在她们的后面。那个时候,他们还能毫无屈辱地在基督教大本营罗马这座剧场里享受着出演特色人物的快乐。同为异教徒的黑人也是一样。他们几近裸体的肌肤发出黑色的光泽。身着盛装的女人守在家家户户的窗前,眼睛偷偷追逐着他们。接下来是载着常驻罗马的外国人选手的马车。除了法兰西、德意志、英吉利、西班牙这些在罗马有居住区的外国人以外,还有来自希腊、阿尔巴尼亚、斯堪的纳维亚的外国人,国籍多样化也表现了国际都市罗马的特色。马匹走在最后。人们牵着漂亮的阿拉伯马和号称意大利最好的来自曼托瓦的马匹走了过来。赛马是当天最受欢迎的节目。这些马没有骑手驾驭,让它们放开了跑,虽有马夫跟在后头,但马匹还会时常冲进观看的人群中,每年都有人因此受伤。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提出保障安全什么的。

那天整整一天,罗马的这一角都会在狂热中度过。在声援、欢呼和热烈的气氛中,葡萄酒杯觥筹交错,糖果如雨点般从天而降。教皇利奥十世最喜欢看见人们欢天喜地。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1521年的狂欢节不久就要结束。不分老幼贫富,人人脑子里一心只想着贪婪地享受快乐。狂欢节以后就要进入四旬节了,一切生活都会受到严格的约束。在狂欢节期间,圣彼得广场也连日举行娱乐活动,天天人满为患。这里还进行各地区的步兵对抗战,生鸡蛋就是武器。有人违规把稍硬的煮鸡蛋带进了场,整个广场满是哇哇的抗议声和笑声。广场上还进行了斗牛表演,也少不了各地区间的足球对抗赛。足球赛是佛罗伦萨的一项传统活动。举行足球赛是罗马民众献给佛罗伦萨出身的教皇利奥十世的礼物。晚上也有晚上的活动。在教皇宫和贵族富人的宅邸里接连不断地举行着戏剧、舞会和夜宴。不管什么活动,结束时都会像决定好的一样走向街头。与老百姓同乐时,假面和化妆没了差别,小范围的快乐成为更大范围的快乐。

人们在期盼中迎来了狂欢节的最后一天——食肉的礼拜二。那天从一大早开始,人们就开心地交头接耳,说晚上化装了的人群将会挤满拉达大街。听说科尔内罗等年轻枢机主教们也将戴上假面化装参加,这让教皇羡慕不已。利奥十世也想隐身参加,但身边的人严肃指出说无论如何也要加以阻止,他这才勉强断了念想。作为交换条件,他将到银行家齐吉位于拉达大街中段面朝大街的宅邸,从窗户里观赏化装的人流。

教皇为了持续观赏到深夜,那天比平时多睡了午觉。他兴高采烈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换上一身最朴素的教皇服,微服去了齐吉府邸。他从后门进去,占据了二楼窗前的位置,等待着狂欢节最后的欢乐。守候在身边的只有彼得·本博和萨多莱托两位秘书官。这两人都是那时天下顶尖的知识分子,他们用当时的国际语言拉丁语写的教皇诏书和信函相当漂亮,甚至被各国宫廷作为拉丁语范本。利奥十世45岁,本博50岁,萨多莱托40岁。在等待之中,这三个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关于狂欢节的起源有很多说法,但在我看来,从结果上说,弄清起源是不可能的。好似自从人们有了痛苦,便一直试图把它忘掉一样。”

“也许是那样,陛下。狂欢节这个词是后来才有的。在这以前久远的过去,是有隆冬节的。”

“萨多莱托,你怎么想?”

“我对陛下深刻的洞察力敬畏不已。酒神是唯一一个不代表人类之德的神,但民众对他的支持似乎不逊于代表人类之德的奥林匹斯诸神,以酒神为主神的狂欢节似灭不灭的原因恐怕也在这里。”

“听说在希腊时代,狂欢节期间不允许抓人。到了罗马时代,在狂欢节期间,奴隶和主人的位置要颠倒过来,主人要穿上奴隶的衣服,做饭做菜,说是在生的享受面前人人平等。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假面被更多地用来消除平日里身份地位的差别。”

“还有这样的传说,多米提安努斯皇帝脱去长袍,摘掉月桂冠,戴上了普通人在狂欢节戴的帽子。”

“这样一来,假面便具有了非常重要的意义。”

“人都想变成别的什么人,谁都无法彻底抛弃这种欲望。但是戴上假面,人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不但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还能变成另外几个人。只要换换假面就行了。满足这个欲望极为简单。”

“这就是当演员啦。每个人都具备当演员的才能。戴上假面,就能扮演平日里不可能做的角色。观赏的人明明知道是假,却很享受这种假。化装,充满了戏剧要素。”

“是吧。不过,通俗地说,只要戴上假面,就可以忘记羞耻,疯狂吵闹。只有教皇没有这个权利,不公平啊。”

“陛下,那是自然的。狂欢节认可的这种疯狂吵闹的正当性,从基督教取得胜利的时代开始就被禁止了。教皇就是禁止的罪魁祸首。但罗马似乎总是异教的,尽管兼任罗马主教的教皇多次发出禁令,加以谴责,也不见效果,狂欢节延续了下来。不过,基督教开始逐步战胜了这个得到民众支持的、最后的异教事物,549年,在大竞技场举行了最后一次赛跑。此后罗马便陷入了沉默。从那时开始直到8世纪结束,罗马都没有娱乐的记录。”

“9世纪、10世纪开始渐渐恢复了一些,到了11世纪,狂欢节以‘自由节’‘疯狂节’的名目复活了。人需要有疯狂时间。”

“圣人格里高利七世教皇严厉的谴责也没有奏效啊。”

“不给人时间疯狂,他整个一年中都会邋邋遢遢有点疯。这也不太好。”

“天主教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把四旬节前一周定为狂欢节,把时间和古代节日巧妙地吻合起来。”

“这是我们的祖传本领。”

“由此产生了古代异教与基督教的混血儿——罗马狂欢节。”

“是的。不过,直到15世纪下半叶教皇保罗二世开始下力气抓,狂欢节才盛行起来。”

“是啊,没人出钱是不行的。”

“只要费用有个目标就好办了。意大利人是一个天生不缺戏剧元素的民族。尤其在罗马,有自古以来的传统。罗马的狂欢节出名,也是当然的发展结果。”


时间在闲聊中逝去。大街上不知不觉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竞相戴上了自己心仪的假面。表情丰富的假面是向摩德纳订的货。还有人只把眼睛用白色假面掩住。船型马车满载年轻姑娘通过时,道路两侧的窗户里洒下了更多的糖果和纸片。化装群众的人流就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大河缓缓流淌,人们左碰右撞,相互融化。这人流看上去似停非停,似动非动。

有人扮成古罗马皇帝。有人扮成枢机主教,一边从他身边走过,一边向沿街的群众送去祝福,那架势比真的枢机主教还要好。听说科尔内罗等年轻枢机主教化装成小丑上了街。如果今天他们碰上了假枢机主教,就得走过去跪在他面前行礼。笑声和奏乐声震耳欲聋。土耳其苏丹追逐着圣母马利亚,奥林匹斯诸神跑过来保护马利亚。肥胖的基督看着这一切呵呵地笑着。一切都搅和在一起,很不严肃地搅和在了一起。不过,异教与基督教的这种混合中有一种东西让人觉得,只有宽容才符合自然。


突然,有人发出了哀号。大家一齐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来是死神穿着黑衣,挥舞着巨大的镰刀,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白得发蓝的头盖骨假面在从头裹到脚的黑衣里格外醒目,令人恐惧。死神展开黑衣,好像要把人们包进去一般。他挥舞着闪着银光的大镰刀,呼呼作响,像是在切割空气。孩子们大声哭着,四处逃散。就连大人们,包括皇帝、枢机主教、圣母马利亚、土耳其苏丹,还有不死的奥林匹斯诸神也都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躲着死神。人们逃走了,死神在无人的街道的中央放肆地走过。女人们赶紧在胸前画十字,男人们按照习俗赶紧摸着自己的睾丸祛灾。在齐吉家窗前观赏的三个男人苦笑着,也如法炮制一番。

就在这时,台伯河对岸放起了烟花,好像要吹走人们的忧愁。一炮接一炮的烟花爆炸声让人心情爽朗。光亮和色彩洒满夜空,把人们的心情从死神走过时的阴沉中拉了回来。欢声再度响起,假面重又活动起来,充满了生气。人群戴着色彩丰富的假面复又流动起来。糖果满天飘撒,到处爆发出欢笑声。烟花大大地散开再熄灭。

“没有比地中海世界对人性更为宽容的地方了。在这里,人们可以开心地活着,不用为原罪意识而苦恼。

“我不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缺少人类与生俱来的开朗和对死亡的平静。我无意批评北方人的生活方式。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那里无法生存。”

本博和萨多莱托对利奥十世的这番话很有同感,不停地点着头。


此后不到10个月,1521年12月1日,利奥十世去世了。再过不到10天就要迎来他的46岁生日了。在今天看来,他可能死于急性肺炎,好像是在狩猎的地方着了凉。他几近猝死,连最后的忏悔都没有来得及做。按照天主教教义,他躲不过要去炼狱的命运了。

他治世期间不但花费了450万达克特,死时还留下了将近70万达克特的债务。债权人名单如下:

比尼、斯特罗齐两家银行200000达克特加迪银行32000达克特里加索里银行20000达克特教皇侍从塞拉比卡18000达克特萨尔维亚蒂枢机主教80000达克特里多尔菲、兰戈尼两枢机主教确切金额不详普奇枢机主教150000达克特阿梅里尼枢机主教150000达克特

债权银行都是趁利奥十世即位时进入罗马大赚其钱的佛罗伦萨银行,枢机主教也都是托他的福爬上了枢机主教的地位,获得了巨大收入来源的佛罗伦萨人。他们利用与教皇的亲近关系获取了巨大利益。比尼和斯特罗齐两家银行因借钱给教皇导致它们濒临破产,普奇和阿梅里尼两位枢机主教也把全部财产借给了教皇。教皇突然去世,他们的脸都变绿了。他们从利奥十世的年龄考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早逝。当时的编年史这样写道:“利奥十世吃掉了三代教皇:前任尤利乌斯二世的储蓄、自己在位期间的收入和让下任可支出的那份钱财。”

受到牵连的不光是债主。装饰三重冠的宝石、十二使徒雕像、银质大花瓶、从地毯到挂毯,凡是能成为借款抵押物的东西均未能幸免。教廷当局得知如此惨状后,何止是脸色变绿,他们简直绝望了,人人坐立不安。为了救急,甚至有人提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方案,要卖掉特拉西梅诺湖。可是,这个湖只适合狩猎,不可能轻易会有买家。

在这样的状态下,自然会产生尽量节约以渡难关的想法。教皇葬礼上用的蜡烛也不是新的,而是从先前去世的里阿里奥枢机主教用过的中间拨出了一部分。连葬礼都是如此,造墓更是梦想。尤利乌斯二世生前就让米开朗琪罗为自己营造了宏大的陵墓。但利奥十世不这样。作为罗马教会之长的教皇,他对自己的纪念碑是否流传后世毫无兴趣,不可能为自己准备好陵墓。他的遗体被草草埋葬。留存至今的陵墓,是他去世20多年后,在保罗三世教皇时代才好不容易成形的。


尽管伊拉斯谟的讽刺与嘲笑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位美第奇教皇却热爱伊拉斯谟的这种精神。他还坦然地接受了路德的谴责与弹劾。他如此地自信自己的优越性,具有真正的贵族精神。随着他的辞世,罗马和意大利从世界史主人公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文艺复兴时代结束了。

使文艺复兴消亡的最后一击,发生在利奥十世教皇死后6年的1527年。皇帝卡洛斯派来的大军对罗马进行了古罗马帝国灭亡以来最大的一次破坏和掠夺。

这次“罗马浩劫”(Sacco di Roma)的主角不是身为天主教徒的皇帝,而是在入侵罗马时成为群盗的路德派信徒德意志佣兵。对他们这些纯正的德意志基督教徒来说,罗马正如路德所谴责的那样,是连异教徒土耳其人都恶心的堕落与颓废之都,是正义之民替上帝予以神罚的头号对象。这给了被欲望冲昏头脑的群盗以大义名分。罗马在阿尔卑斯山北面的胜利欢呼声中化作废墟。

在以后发生的反宗教改革运动中,罗马和意大利都未扮演主角。用司汤达的话说,过于严厉之事不符合意大利人的气质,请尽早转到西班牙去吧。在那个时代,神职人员严禁假扮成俗人,俗人也严禁假扮成神职人员。那时,西斯廷礼拜堂壁画上米开朗琪罗画的裸体基督像,以及教廷收藏的腰间用蓝色颜料画了一圈腰布的古代裸体雕像,都只是用无花果叶形状的石片遮住性器。意大利人富于文艺复兴精神,他们根本不相信什么正义之民,也干不出宗教裁判所和猎巫那样的事来,而这些却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了后面的时代。

就像预感到这天会到来一样,利奥十世死后第二天,在老百姓贴匿名信的地方——帕斯奎诺石雕像的胸前贴出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

“把罗马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