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1月6日。罗马的冬季很丰饶。松树枝叶繁茂,形成了一片片墨绿的色块,里面储存着阳光。还没有剪毛的羊臃肿着身子,辨不出头在哪里,远远看去,像许多毛球一会儿滚到一起,一会儿又散开去。
没有风。同秋天不一样,天空就像罩了一层极薄的纱巾,细细地折射出灿烂的阳光。
站在这座蒙特马瑞奥山上,可以看到台伯河泛着银光,在梵蒂冈的建筑和圣安杰洛城堡对面蜿蜒流淌,画了一个大大的蛇形。台伯河对岸,在远远的雾霭中,万神庙巨大的穹隆、耸立着古罗马遗迹的帕拉蒂诺山和斗兽场庄严肃穆。
今天,教皇结束了上午的弥撒,说午餐前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命我陪同他到蒙特马瑞奥山去散步。他拖着白色教皇衣袍裹着的重实的身体缓慢走着。我慢一两步跟在教皇身后。散步的时候,教皇和我之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弗洛里德,你多大了?”
“33岁了,陛下。”
“正好是我一半的年龄啊。那个佛罗伦萨的修士多大岁数了?”
“好像45岁。”
“是吗,是我和你中间那代人。”
“弗洛里德,你还记得吗,那个修士的布道中有这么一句话:人的一生只为一件事而存在,那就是要有一个好的死法。他把马尔西利奥·费奇诺和皮科·德拉·米兰多拉这些佛罗伦萨一流知识分子和佛罗伦萨之外的许多知识分子都变成了他的崇拜者,而他的这个观点似乎就是个中的原因。
“我饱受萨伏那罗拉的批判,不过我却更喜欢另外一句话。那是古代犹太人说的一句话:‘死狮不如活狗’。
“这样一眼望去,罗马尽收眼底。望着望着,我们会觉得,许多人在历史中沉浮消逝,他们的死离我们并不遥远。辉煌壮烈的死,饱含怨恨的死,由于使命感而自己选择的死,这样的死都浮在历史的表面。
“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曾经见过狮子之死。他在担任枢机主教的时代,是位洞察力非常敏锐且有教养的人。可是,自打坐上圣彼得的宝座那天起,过强的使命感使得他思想僵化。他提倡十字军东征遭到失败,自己也因愤怒和绝望变得疯狂,最后死去。
“他的死极大地改变了我的想法。在那以前,我也憧憬着辉煌的悲剧般的死。但我现在已经不那样想了。我认为人不能去求死,而只能接受死。
“人的一生,谁都会有一些想要做完的事情。我也希望完成几件事情后再去死。可是,如果半道上上帝说你的生命终结了,我肯定会放下已经开始的工作,去听从上帝召唤,而不是叹息工作未完,诅咒自己的命运。
“当然,我会像狗一样活到那天的到来。我做不到经常念着必将到来的死而自虐。当死亡拍我肩膀的时候,我会把自己交给他。但在那之前我要活着,继续去做自己的工作。
“因为像狗一样活着,所以我不用为‘好死’或是如何死之类的事情操心。哪怕倒毙路旁,或是死于非议,或是死后受到后世的谴责攻击,这些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重要的是绝不能焦躁。担心自己所做的事可能徒劳,害怕半途而废,认为不能这样做的人,最后都会变得焦躁、想不通,那才是危险的事。‘死狮’多数就是这种人。
“你刚才说萨伏那罗拉45岁,这是最危险的年纪。如果是你这个年纪,想做的事情虽然堆积如山,但理出了头绪,工作也就开始进入正轨。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感到老脸皮厚,也不会害怕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徒劳,会不会半途而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会像以往一样按照自己的速度使用剩下的时间。怀疑自己的工作,可以防止自己变得狂热和自以为是,我甚至认为这反倒是好事啊。
“可是,萨伏那罗拉的年纪,是急躁表现最强的年纪。这很自然。但是有些人能够迈过去,有些人却迈不过去。
“‘死狮不如活狗’,这话说得多么乐观。不过,说这话的人可能已经沉到了历史的渊底。
“弗洛里德,你选择什么呢?可能还是死也要当狮子吧?”
我没能回答上来。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1月7日。听说政府委员会的各位昨天去了圣马可修道院,跪在萨伏那罗拉面前,亲吻他的手,请求他重新开始布道。这是每年这时的例行仪式,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然而,今年的萨伏那罗拉已被开除了教籍,所以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听说圣母百花大教堂今天早上开始搭建听众临时看台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0日。这几天连续酷寒,今天早上阿诺河终于上冻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1日。萨伏那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开始布道。很多人都前去听讲。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去了。但也有很多人没有去听。他们说:“且不论对错,教皇做出的开除教籍处罚还是要尊重的。”我也没有去听布道。
最近一个时期,黑死病退了些,也就是不时死一两个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5日。这几日我左想右想,究竟要不要去听萨伏那罗拉布道。可是,为了继续把日记写下去,我想还是应该去听听,便决定像往常一样去听他布道。做出这个决定后,我心里释然了。
萨伏那罗拉今天布道时说了下面的话。今天的听众似乎比以前少,但热情反倒高涨。
“好的君主也好,好的神职人员也罢,不过是上帝为统治百姓而使用的工具。所以,如果这些高级神职人员远离了上帝,就甚至连工具也不是了,成了破铁片。我们有必要服从这些破铁片吗?
“我被开除了教籍。不过,我不认可破铁片做出的处罚。有谁说过教皇就不会犯错吗?他只听我们的敌人对我的诽谤,并依此决定开除我的教籍。我将不理会这个决定!害怕被开除教籍的人啊!我要说:只有遵守主耶稣基督的教诲才是重要的!
“啊,上帝啊!如果我做过请求解除开除教籍处罚的事情,就让我下地狱吧!就让我的罪永劫不复吧!
“主耶稣啊!你见过许多人下地狱而死。在罗马,有人的儿子被杀害了(指教皇之子甘迪亚公爵)。在佛罗伦萨,有5个人被处了死刑。
“佛罗伦萨的市民啊!不要把你的目光从真相上挪开。上帝正张开双臂等待着我们!悔改吧!靠近上帝吧!阿门!
“主耶稣啊!你为帮我们赎罪而死。我请求你,让我为捍卫你的教诲,为捍卫你所选择的百姓——佛罗伦萨人的信仰而去赴死吧!”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18日。六旬节的礼拜日。萨伏那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
“为什么罗马教皇要对我如此残酷打击呢?是出于宗教立场吗?不,不是的!是因为他要搞垮我们的政府,是因为他想当独裁者君临佛罗伦萨共和国,而我是他的障碍。
“然而,这是一个要在凡界推行正确生存方式的人所应该做的吗?这难道不是一种反教理的做法吗?难道不是对福音书所提倡的基督徒之爱的一种反动行为吗?如果是这样,他才是一个异教徒,才是一个邪教的同伙!难道不是这样吗?
“正是他,才是一个正在做着反对上帝神之王国的事情,他与恶魔勾结,让真正的信仰堕落。一定要把他这样的邪教同伙驱逐出基督徒的世界!”
圣母百花大教堂
摄影:松藤庄平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22日。今天上午,教皇会见了佛罗伦萨大使布拉奇。教皇对萨伏那罗拉重新开始布道的消息十分震怒,佛罗伦萨政府知道后很担心,命大使前来解释情况。但是,教皇打断了大使的辩解,语气粗暴地说:“这是对权威的反逆和挑战。连土耳其人都不曾如此激怒过我。”
接着,教皇谴责佛罗伦萨政府放任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活动,他中断了会谈站起身来,撂下了一句话:“萨伏那罗拉修士想布道就让他去好了。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会接受他的那套做法。”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25日。亚历山大六世太现实了,一切由着愤怒的性子率性而为。今天应教皇要求与佛罗伦萨大使开了一个会议。参会的人有卡拉法枢机主教、亲萨伏那罗拉派的实力人物洛佩斯枢机主教、教皇的儿子切萨雷·波吉亚枢机主教、罗马市总督、教皇秘书长阿德里亚诺,还有我自己。佛罗伦萨方面有布拉奇、邦西两位大使。以上是参会人员。
教皇向两位佛罗伦萨大使谈了面对外敌,意大利各国联合起来的必要性,希望唯一不愿加入联盟的佛罗伦萨废弃与法国的同盟,与意大利各国采取统一步调。为此,教皇承诺把比萨让给佛罗伦萨,以使佛罗伦萨满意。
关于萨伏那罗拉的问题,教皇要求佛罗伦萨政府采取果断措施,坚决禁止其布道,表明了他毫不让步的立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5日,五旬节礼拜日。萨伏那罗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他说道:
“所谓法,其制定的目的是为了把所有事情向好的方向引导。所以,法必须与理性和基督徒之爱相一致。如果法的终极目标是正确的、好的,那么,法是好是坏就看它会带来怎样的果实。
“兄弟姊妹们啊!基督教的教理是上帝为让我们有正确的生活方式而赐予我们的。而我所受到的开除教籍又是怎样的处罚呢?那是生活方式不正确的人所做的处罚。也就是说,那是恶魔做出的处罚。只要恶魔不喜欢,他就会开除你的教籍。如今,教皇心血来潮就可以轻易把我开除教籍。这样的开除教籍有价值吗?值得尊重吗?回答是明确的:没有价值!应该不予理睬!”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6日。愤激派(反萨伏那罗拉派)的人数似乎不少,但街上所见更多的还是萨伏那罗拉的信奉者。女人们几乎全部穿着朴素庄重的服装,孩子们也听从修士之命剪短了长发。他们每天去教堂,即使在没有修士布道的日子里也去,他们以忏悔为乐,以忏悔为荣。
难道这不就是正确的、好的生活方式吗?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2月26日。教皇今天发布了两道诏书。一道是给圣母百花大教堂领袖的,命令他立即停止萨伏那罗拉在佛罗伦萨主教堂的布道活动。另一道是给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给佛罗伦萨政府委员会的诏书:
向真正的孩子们致以问候和教皇的祝福!
长期以来,我一直担心修士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这个坏儿子所散布的毒害。他置我的苦恼于不顾,仍在你们的城市里继续他那狂妄言语和不逊行为,殊欠考虑。
我不能放任将民众之心置于危险境地的现状,命他来罗马,又命他暂停布道。
但是,他没有遵守我的任何一条命令。我接受了卡拉法枢机主教的请求,在让他意识到不从者将被开除教籍的前提下,新组建了包括圣马可修道院在内的托斯卡纳——罗马布道修士会,以建立新秩序。然而,他对此也未服从。
他如此执拗地连续数次冒渎圣罗马教会的行为,已经超出了神职界惩戒处罚的底线。出于保护民众灵魂和捍卫基督教精神的考虑,我下决心给予了他开除教籍的处罚。
我已经宣布,佛罗伦萨共和国内的主要教堂都要在节日和祭祀日公布对萨伏那罗拉给予开除教籍处罚的决定,不论男女,不论神职人员或俗界,也不论任何会派,所有人均要把萨伏那罗拉作为异端嫌疑而被开除教籍者加以对待。即,不得与他说话,不得听他布道,不得直接或间接地在其他事务方面与他发生联系,也不得以任何方式对他施以帮助,不得在任何场合访问他。
但是,直到现在他仍厚颜无视我的命令和说服,执拗地卖弄着他的固执与无耻。他继续在佛罗伦萨的主教堂布道,其言行越发狂热,对自己欺骗民众、冒渎基督教信仰和圣罗马教会权威的罪行不思悔改。更有甚者,他已经被开除教籍,却仍旧参加祭祀日游行和举行弥撒,甚至为基督教徒主持圣餐礼。
可悲的是,朴素的民众受其蒙蔽,请他布道,与他说话并给予他帮助。
佛罗伦萨市过去一直忠诚于圣罗马教会。我也为确保这座城市的和平和安全尽了力。因此,我不能对这件不祥事件佯装不知,不能采取让时间来解决问题的态度。
故而,出于教皇的当然义务和考虑,出于我自身对圣罗马教会的尊重和献身精神,我敦促佛罗伦萨政府自觉遵守服从之德,并严命如下:
在充分切实的保护之下将萨伏那罗拉押送至罗马。我并不希望这个罪人死去。在他来到我处,并改正了自己错误的时候,我将以父亲一般的心情欢迎他。如果无法将他押送来罗马,则请将他关押在可靠之处,加以严密监视,不让他与任何人见面,以避免发生不祥事件。
如果万一——我不认为会发生此种事态——你们政府蔑视我这道命令,为捍卫圣罗马教会的权威和尊严,我只能认定你们违反教皇命令,帮助因异端嫌疑和有害言行而被开除教籍者;并禁止佛罗伦萨全市举行一切弥撒仪式。请你们认识到,我可能还会采取进一步的有效措施。
与渔夫戒指一同于罗马圣保罗大教堂
1498年2月26日
执笔人B·弗洛里德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7日。今天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举行弥撒,还亲手为汇集而来的众人举行了圣餐礼。然后他登上布道讲坛。他左手拿着《圣经》,高举右手喊道:“上帝啊!如果我活得没有真实灵魂,如果我的话不是你所赐予,就让雷电在这里、在这一瞬间劈死我吧!”
萨伏那罗拉说着,他那脸庞因高昂的精神而生辉,他那强烈的信仰也似乎传递给了我们。他,才是真的预言者!听众中发出了“预言者”的呼声,像旋风一样席卷四处。
吃完午饭后,民众聚集到广场上。四支祭祀队伍从四个方向进入领主广场。广场上,收集来的奢侈品像去年一样多,不,比去年更多。这些奢侈品堆成了一座金字塔形的小山,只等着点火。萨伏那罗拉举着基督像从圣马可教堂方向走进广场,一支手持橄榄枝和红色十字架的白衣队伍跟在他的身后。这时,圣歌一齐唱响。
异教的书籍、绘画、雕刻、镜子等奢侈品堆起的小山被点着了火。这是第二次“烧毁虚荣”。人们跪在地上,手画十字,向上帝献上感谢的祈祷。
但是今年有人在捣乱。愤激派和无良派的人麇集在广场周围,一边嬉笑一边看着“烧毁”仪式。他们中间有几个人高声大笑、嘲讽,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只死猫扔进神圣的“烧毁”大火中。我们穿着朴素的衣服,孩子们穿着白色的僧衣风格的衣裳,头发剪得很短。相比之下,他们故意穿着以前那些色彩绚丽的服装,头发也留到了肩膀。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2月28日。今天是四旬节第一天。从今天起,萨伏那罗拉开始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他谴责了罗马教皇,谴责了佛罗伦萨的愤激派,说他们与教皇勾结。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日。今天,萨伏那罗拉又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他在布道的最后说,明天将在圣马可教堂布道。他说,教皇已经禁止他在佛罗伦萨主教堂布道。他说他已经给教皇写信做了解释,但教皇根本听不进去。他说,考验恐怕就在近期一定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女人们哭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日。连日来,萨伏那罗拉把场子搬到了圣马可教堂继续布道。可我有买卖,布道这些天早晚都离不开店铺。妻子和孩子们都去了。听他们说,最近布道时反萨伏那罗拉派捣乱得越来越厉害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7日。今天听传言说,教皇给政府委员会发来了诏书,威胁说如果再不让萨伏那罗拉闭嘴,就将开除整个佛罗伦萨的教籍。可怜的修士哟,被敌人给包围了!
正在广场上聊着,正巧尼可罗·马基雅维利路过。我和他家都在圭恰迪尼大街上,也就是邻居了。这个青年人马上就要29岁了,已被内定两个月后就要到佛罗伦萨政府第二秘书厅担任书记官了。这是一个脑瓜很好的年轻人。他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说:“我想明天就给驻罗马大使贝基写封信,到时候我想写上,萨伏那罗拉在布道中所讲的,是先认定教皇和罗马教会堕落,然后再予以谴责。这种做法符合时下的流行,但很难认为这会有什么效果。”
人群中有人点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传说他属于愤激派,看来真是如此。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7日。今天早上,贝基和邦西两位大使来访梵蒂冈,见到了教皇,带来了佛罗伦萨政府对教皇诏书的复函。据说他们是昨天晚上到达的。我当场念了复函。复函说萨伏那罗拉已经不再在佛罗伦萨的主教堂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了。复函最后说,他们拥护萨伏那罗拉的教诲,认为教皇的处置是根据错误信息做出的。也就是说,佛罗伦萨政府委婉拒绝了教皇诏书命他们立即停止萨伏那罗拉布道,并把他押送来罗马,或者隔离起来的要求。我念完复函时,教皇说道:“大使,你们的政府给我送来了一封不愉快的信。我可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根据错误信息,在全然不了解事实的情况下做出了判断。那个修士布道时的言论、他的出版物,我全部读过。我还见了听过他布道的人,听了他们的反映。我为了解真实情况做了不懈的努力。”
邦西大使想为萨伏那罗拉辩护。在现任的三位驻罗马大使中,他打开始就被认为是萨伏那罗拉派的人。
“教皇陛下,萨伏那罗拉所讲的教理从根本上是正确的,符合基督教的精神。”
“这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指责他所讲的教理基础。问题是他的说法。
“你们不妨想想在现代社会布道的重要性和布道师立场的重要性。布道难道不是联系民众的唯一途径吗?而且,布道还是同时接触众多民众的唯一途径。与一对一的忏悔相比,布道的重要性不可限量。这里就涉及布道师的责任问题。
“仅仅教理基础正确是不够的。不论如何去讲,能把握和理解其根本的毕竟是极少数人。其他大多数人则朴素单纯,他们向哪个方向行动,取决于布道的方法。他们会忘掉根本,却会对布道所使用的方法留下深刻印象。因而布道师还必须对如何讲道负责。而萨伏那罗拉的布道方法具有煽动性,他并未感到自己的责任。对意大利现状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
“两位大使不会不知道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又开始调动军队的传言吧。我想请你们转告佛罗伦萨政府,立即禁止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及其他任何教堂布道。
“我还不会把他定为异端,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他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1日。今天是四旬节的第二个礼拜日。我在圣马可教堂听萨伏那罗拉布道。
“哦,修士啊!有人说教皇是地上的上帝,是基督的代理人。可是,上帝和主基督都把我们当作孩子和兄弟去爱,为我们考虑而下命令。可是,教皇的所作所为正与上帝相反。他给你的命令还要服从吗?如果服从,你的行为就违反了上帝的意志。
“恶劣的教皇会像狐狸一样登上权力的宝座,会像狗一样活着和死去。我只能听到上帝的声音。我愿只听上帝的声音而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7日。今天,萨伏那罗拉在圣马可教堂专为女人布道。妻子去听了。她说,萨伏那罗拉为了使汇集而来的女人们安静地听他布道,对她们说:
“你们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主教吗?又有谁有勇气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心肝宝贝扔进那个堕落的世界呢?来吧,一起向上帝祈祷吧!
“上帝啊!我们不祈求你赐给我们平安,也不祈求痛苦和烦恼。请你把你的心赐给我们吧!把你的爱心赐给我们吧!把力量和慈爱之心赐给我们,让我们能够战胜即将袭来的不幸。我们在等待着,只等你的爱在地上发扬光大之时的到来。
“如今,恶人的力量越来越强。他们企图扼住我们的呼吸。啊,除了哭泣,我已无能为力!”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19日。教廷内部已经完全成了反萨伏那罗拉派。卡拉法枢机主教和洛佩斯枢机主教曾经同情萨伏那罗拉。但他们积极赞同成立的托斯卡纳——罗马新布道修士会未被萨伏那罗拉理睬。从那时起,他们二人开始明确站到了反对萨伏那罗拉的立场上。其他心里拥护萨伏那罗拉的人如今不但不愿再为他辩护,反而对他满口谴责之词。
罗马市内的气氛也是清一色的反萨伏那罗拉、反佛罗伦萨。市民们用石块砸佛罗伦萨大使的住处,还连续发生了其他的捣乱事件。为了确保大使的安全,教皇甚至派了一支教廷近卫兵队伍前去警卫。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20日。今天收到了萨伏那罗拉3月13日写的信函。这么久才收到这封信,是因为这封信并不像往常那样通过大使传递,而是个人私底下送来的。我赶紧把信交给教皇。
萨伏那罗拉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函:
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最值得祝福的人:
我看到几个教会牧羊人的恶劣案例,看到因为他们而堕落的教会恶劣地把羔羊驱赶进地狱。所以我认为,捍卫上帝的名誉,捍卫基督教信仰的真实性,纠正堕落的生活,唤回基督教的纪律,只有这些才是我的使命。
可是,就在我付诸行动的时候,罪恶深重的恶人们却事事妨碍我的工作。因此,我为了保护民众而强使他们走上了“窄门”(《马太福音》)。最近我的烦恼和苦恼几乎使我害病,却没有人给我安慰、给我力量,也没有人给我帮助。
其实,我本期待教皇陛下能救我,能与信仰之敌战斗,可是结果却与我的期待相反。陛下拒绝保护无辜的我,一点也不考虑我提出的诸多理由,尽管我本不打算用那些理由请您原谅我的原罪。我所提出的理由别无他意,只是阐明了我在布道时所讲教理的真实性,阐明了我对教皇陛下和圣罗马教会的由衷的服从意志。
非但如此,陛下还偏听了我的敌人之言。陛下与我同为基督徒,陛下是最高牧羊人。得到陛下的帮助是我置身于神职界的一项权利,但我的等待成为徒劳。
总之,恶狼如今已对我愤怒得发狂。现在我只能认为,上帝为了惩戒强者,而把弱者送去了地狱(《哥林多前书》)。我只能祈求陛下认可我为遂行上帝之言而饱尝的苦恼和忍耐。
如今,我将仿基督之例,决不追求荣耀(《约翰福音》),只是怀着由衷的希望等待死亡。
愿陛下珍重!
于佛罗伦萨
罗马历1498年3月13日
耶稣基督所不取之仆人(路加福音)
吉洛拉莫·萨伏那罗拉亲笔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18日。今天是四旬节的第三个礼拜日。听说萨伏那罗拉很快就要暂停布道了。全家一起去了圣马可教堂,聆听他的最后布道。萨伏那罗拉好像又瘦了一圈,但表情和声音同以前毫无变化。听众似乎也和以往一样多。他登上布道坛说道:
“每当走下这个布道坛的时候,我常常会这样对自己说:已经不想再说话了,不想再布道了。把今后交给上帝,自己想住口了,想安静地生活了。
“可是,每当我登上这个讲坛,我就抑制不住自己。在讲坛上讲述上帝的所为,就像燃烧正旺的火焰,灼烧着我的骨骼、我的灵魂。我灭不掉这火焰。我感到上帝和圣灵已把我的灵魂点燃,我要开口说话。
“可是,一旦走下布道坛,我又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我不想再布道了,我要和平地生活。然而我做不到。一登上这个讲坛,我的舌头就停不下来。我藏不住上帝赐给我的那些话语。
“哦,上帝啊!你不畏惧任何人,不担心他们的脸色和心情。你会在你所希望的时候提示真相。哦,圣灵啊!你为何要让我痛苦?你为何要像大海上兴风作浪的大风,卷起巨浪向我袭击?
“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到。把一切交给上帝吧!上帝是高手,他会考虑如何安排被他当作工具使用过的人。预言者耶利米在上帝不需要他的时候殉教。我也在等待同样的命运。上帝啊!就按你所喜欢的那样去做吧。再苦,也是地上的苦。越苦天堂里的花冠就会越大。
“昨晚第3时(9时许),政府委员会的5位使者到我这里来,让我暂停布道。我问他们,你们是奉主子(signori,政府委员)之命而来的吗?他们回答说是。我说,既然如此,我也要与我的主人(signore,上帝)商量后再回答你们。现在,我想在这个讲坛上回答他们。请听好了!
“上帝同意了。但是不要搞错,上帝只同意了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没有同意。他同意我中止布道,但没有同意我停止为带给你们平安以及正确和圣洁的生活而努力。
“近期会有新的恶魔般的洪水袭击佛罗伦萨。但上帝会在洪水中送来另一个人,来惩戒恶人,保护你们不受堕落生活之害。我现在已经不能布道了,我只能祈祷。让我们一起祈祷吧!哦,上帝啊!不要把你的未来、你的誓约推迟太久!”
以后,我们将有一段时间听不到萨伏那罗拉布道了。不过,据说最忠于萨伏那罗拉的人多米尼科修士会代他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继续布道。我们还听说,萨伏那罗拉过去的布道内容由一个叫洛伦佐·维奥里的人全部记录了下来,并将陆续出版。开始部分已经出版,卖得飞快,连在德意志都有人阅读。
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搞不明白。为什么罗马教皇,那位统治我们所有基督徒的基督代理人,会如此讨厌、如此强硬地禁止萨伏那罗拉布道呢?萨伏那罗拉究竟是真正的预言者,还是假借上帝之名的伪预言者呢?我觉得我心里的这个疑问不但总也抹不掉,相反却越来越大。
我更想知道他这个预言者是不是比上帝的代理人教皇更加正确。如果我能得到启示,我想,我这不安的心绪便会镇定下来,我会由衷地欣然接受他的布道和弥撒,也不用拿写日记什么来作为安慰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23日。以前都是佛罗伦萨大使常来求见教皇,而教皇一概拒绝,根本不见。今天双方终于举行了会谈。
布拉奇大使报告萨伏那罗拉已停止布道,说教廷和佛罗伦萨已恢复了关系。但话刚开头,教皇就一脸不悦地打断了他。
“大使,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的事我已知晓。但多米尼科修士在继续布道,内容同萨伏那罗拉讲的一样,这是为什么?而且,萨伏那罗拉只是停止了布道,他还在圣马可教堂主持弥撒,领导祭祀队伍。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此这般,一点都没有响应我的要求。
“大使,听说佛罗伦萨政府里有人批评我,说我出于政治企图才把萨伏那罗拉搞成问题。他们的理由是,我和萨伏那罗拉同为神职界人士,必须以宗教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且不论教皇是否正确,现状是教皇具有治理教廷领土的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教皇必须考虑包括教廷领土在内的整个意大利的政治问题。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另外,关于所谓的宗教方式,大使,我想真的没有必要也向你解释神职人员的义务吧。神职人员的首要义务是服从上级。基督指定彼得做自己的代理人,彼得是第一任教皇,以后的每一任教皇都被认定为彼得的继承人。天主教会便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天主教会因为服从上级而得以成立。上级也许会有不合理、不正确的命令,但必须服从。正因如此,我们才把服从说成是基督徒的德行。
“修道院是干什么的呢?在修道院修行就是为了忍受不合理的卑微工作,把自己的自由和个性奉献给上帝,然后获得上帝赐予的愉悦。修士最应该领悟服从之德。如果厌恶这样做,那他尽可离开修道院。教皇不会要求世俗之人具备这样的德行。
“萨伏那罗拉是属于多明我会的修士。我是统治包括多明我会在内所有会派神职人员的教皇。”
亚历山大六世接着向大使反复强调了两点:禁止萨伏那罗拉手下的修士布道;执行教皇把萨伏那罗拉押送到罗马的指令。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3月26日。今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梵蒂冈。
首先,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匆忙请求会见教皇,他带来了萨伏那罗拉给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一封信,信中提议召开公会议让波吉亚教皇退位。
几乎与此同时,安插在佛罗伦萨市内的一个密探通过加急邮递送来了萨伏那罗拉致欧洲各国国王信件的抄件,这封信不只是给法国国王。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送来的给法国国王的信件是从一个佛罗伦萨人的身上搜到的,此人行动诡异,十万火急地要赶往法国,遭到了枢机主教的哥哥、米兰公爵“摩尔人”手下的怀疑,在米兰公国境内抓捕了他。萨伏那罗拉的信是写给法国国王、西班牙国王、英吉利国王、匈牙利国王以及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每封信的行文大同小异,其开头如下:
“复仇的时候来到了!上帝希望我面对全世界,把新的秘密、把教会濒临危机的情况告诉你。圣彼得的船如今已行将沉没,因为你的怠慢而即将沉没。
“教会已经从头到尾充斥了不祥之物。然而,你非但没有伸出手去拯救教会,甚至还对玷污教会的罪魁祸首毕恭毕敬。上帝因而不得不把教会长期置于没有牧羊人的地方。
“现在我转达上帝赐予我的话语。这个亚历山大不是教皇。他通过买卖神职而获得了今天的地位,他把神职卖给付钱的人。除此之外,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我断言,他不是基督教徒,而是不相信上帝的人,是散布不信仰上帝的罪魁祸首。
“现在,是让他毁灭的时候了。我们必须召开公会议,在会上逼他退位。我向你传达上帝的这条命令,由你选择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上帝将以奇迹向你宣示此言的真实性。”
最后,萨伏那罗拉用适合于每位国王的话语结束每一封信。
首先是写给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
“如果皇帝还记得神圣罗马帝国的尊严和帝国拥护圣罗马教会的作用,就应该率先站出来拯救教会于危难之中。”
在写给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二世和女王伊莎贝拉的信中,他先提到了1492年开始在西班牙的肃清异教徒一事,然后写道:
“你们所取得的对异教的那场胜利,对上帝来说是多么大的喜悦啊!但是在你们巩固外周的时候,教会的基础开始崩溃,整个教会行将崩溃。”
萨伏那罗拉最期待、最早写信去的是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他写道:
“你浪费了上帝赐予的许多机会。只要你不对意大利进行神圣的征服,上帝将给予你比其他任何人都可怕的惩罚。你不妨想想上帝已经惩罚了你,让你失去了一个儿子。
“你拥有‘基督徒之王’的大名。那是上帝赐予你的。上帝还赐予了你圣剑。这一切都是因为上帝选中你做复仇旗手的缘故。你不能与堕落的教会同流合污。为了完成你的任务,无论有多少障碍、有怎样的危险在等着你,你都必须跨越过去!”
在给英国国王亨利七世和匈牙利国王乌拉迪斯拉斯二世的信写到结尾部分时,密使说已没时间抄录抄本了。不过,内容应该大致都一样吧。
念完这封信的时候,房间里除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以外,还有阿斯卡尼奥·斯福尔扎枢机主教、切萨雷·波吉亚枢机主教、卡拉法枢机主教、洛佩斯枢机主教等人在场。大家都沉默不语,等着教皇说话。我甚至想教皇不定会爆出怒吼。然而,亚历山大六世面色涨得通红,抓住椅子扶手的那只手只是瞬间颤抖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他立刻转向我,问朱利亚诺·德拉·罗韦雷枢机主教与萨伏那罗拉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联络的。我回答说,我们有准确的情报,是从2月底开始的。
就说了这几句,教皇便像往常一样,态度郑重地同枢机主教们打过招呼,走出房间,到他的私人房间去了。
房间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思考,1414年的康斯坦茨公会议已经决定,公会议的召集权在教皇,教皇有义务每10年召开一次公会议。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才6年,他并没有义务召开公会议。
1497年1月,巴黎大学的神学家们针对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答复以一票之差承认国王有权召集公会议。这是事实。所以,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而言,联系到1494年法军的入侵,法国国王的动向最令他担心。其他的,如德意志皇帝、西班牙国王、匈牙利国王等都与他有着友好的关系,因而他并不认为他们会轻率到因为这封信就会行动起来。英王则远在天边。考虑到敌视教皇的罗韦雷枢机主教已逃亡法国,问题还是在于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动向。现在,萨伏那罗拉写给法国国王的信已经捏在教皇的手里。
我第一次觉得萨伏那罗拉这个家伙很可怜。如果这封信是受罗韦雷枢机主教煽动的结果,那么,他为什么如此信任罗韦雷枢机主教呢?对罗韦雷枢机主教而言,萨伏那罗拉等人并没有多大意义。罗韦雷是一个政治家,为了推翻波吉亚,他可以利用一切。而且,罗韦雷枢机主教是事事与萨伏那罗拉所属的多明我会作对的方济各会的实力人物。
我对萨伏那罗拉会轻易相信别人感到惊讶。在意大利的各位君主中,他最信任的是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埃斯特和米兰公爵“摩尔人”。对于费拉拉公爵我们可以理解,毕竟萨伏那罗拉自己就是费拉拉人,公爵本人也是出名的萨伏那罗拉的崇拜者。可是这位米兰公爵,为了探知萨伏那罗拉的言行,竟然派出大使与他接近。萨伏那罗拉认为公爵是自己的崇拜者,什么都写给他,什么都跟米兰的大使讲。这一切罗马洞若观火,而他却浑然不知。
萨伏那罗拉大概现在还在佛罗伦萨的修道院里等着法国国王的回信呢!他还不知道信已在罗马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7日。今天早上,在圣十字教堂布道的修士弗朗切斯科·迪·布里亚说,要用“火的考验”向萨伏那罗拉挑战。
他说,萨伏那罗拉经常说自己的话是对的,说自己是真正的预言者,声称上帝将会用奇迹予以证明。他还说什么“上帝啊,如果我错了,今天就在这里用雷电烧死我吧”。既然这样,索性让他实际证明一下吧。
弗朗切斯科修士的挑战是,他和萨伏那罗拉先后从燃烧着的大火中走过,如果萨伏那罗拉没有烧伤,他便承认萨伏那罗拉是预言者,并追随他。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28日。今天,多米尼科修士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布道,宣布接受弗朗切斯科修士昨天发出的挑战。他说:
“上帝的教会需要改革。但不破不立。佛罗伦萨也只能在如今堕落混乱、情况最差的时候才能再次绽放花朵。不信上帝之人终将在基督的面前害怕、发抖、毁灭。这一切将在我们的眼前实现。
“我们多明我会的神圣领袖萨伏那罗拉所受到的开除教籍处罚是无效的。不服从教皇的命令不等于犯罪。
“昨天,无信仰之徒、教皇的走狗方济各会用‘火的考验’来挑战我们多明我会。我当然要奋起应战!正如吾师萨伏那罗拉所说,上帝保佑我!”
多米尼科修士结束了这场布道,来到市政厅。据说他签下了名字,明确表明要进行“火的考验”的意图。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3月30日。今天,方济各会的隆迪奈里修士也终于签了字。方济各会一直坚持挑战的对手必须是萨伏那罗拉而未让步,所以签字拖到了今天。
但最终还是决定由两派派代表进行“火的考验”。方济各会的代表是隆迪奈里修士,多明我会的代表是多米尼科修士。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日。多明我会修士和崇拜萨伏那罗拉的世俗人等300多人聚集在圣马可教堂,进行了弥撒和祭祀游行。萨伏那罗拉走在前面,领着游行队伍走出教堂,绕教堂前广场一周,把萨伏那罗拉写的印刷品散发给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印刷品上写道:
“我想亲自走入火中,但我还有太重要的工作要做。不要忘记,我们是不得已才回应无信仰者提出的这个不正当挑战。
“不过,即使我走进火中,上帝一定也会让我毛发无损地走出来。上帝也一定也会保佑多米尼科修士和其他所有信仰笃深的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3日。今天,痛哭派(萨伏那罗拉派)的人闯到市政厅,催逼政府委员会尽快进行“火的考验”。这群人中有男女老少,人数很多,几乎挤满了领主广场。我也带着全家挤在里面。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4日。今天,萨伏那罗拉做了很久未做的布道活动。他的布道时不时被聚集在圣马可教堂的听众狂热的欢呼声所打断。当萨伏那罗拉说到他自己想走进大火的时候,听众全体起立,高呼:“我也去!我要跟随导师一起去!”现场气氛热烈。
我们相信萨伏那罗拉是预言者。我们现在刚刚看到上帝选择他做使徒的证据。萨伏那罗拉的预言已经被4年前的法军入侵所证实。上帝的鞭子落在罗马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正确的一方是受到开除教籍处罚的萨伏那罗拉,而不是上帝的代理人罗马教皇。这样的证据现在即将昭示于世。对我们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喜悦啊!对信仰而言,这难道不是胜过一切的明证吗?
近来,愤激派(反萨伏那罗拉派)的暴行明显加剧。但当看到多米尼科修士从火中走出而毫发无损,他们一定会对他坚强的信仰惊恐万状。教训他们的时候终于到来了!证明我们正确信仰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5日。佛罗伦萨大使邦西与教皇举行了会谈。这次会谈是应佛罗伦萨的请求举行的。大使知道教皇熟知佛罗伦萨的情况,所以很快进入核心话题。
“教皇陛下,我国政府想知道陛下对‘火的考验’的看法如何?”
“我不赞成这件事。不但不赞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还感到非常不愉快。因为这是在试探上帝。这是基督徒不应有的不恭行为。”
“陛下,只有一条路可以避免这个事态,那就是陛下赦免萨伏那罗拉,解除对萨伏那罗拉开除教籍的处罚,他便可以命令属下的修士从‘火的考验’中收手。”
教皇苦笑道:“大使,明知你们的政府要为把我逼到今天的地步负最大责任,你还要说这样的话吗?”
邦西大使也不退让。
“陛下,我也预料到您不可能赦免萨伏那罗拉。既然如此,能不能请您命令方济各会收手呢?这件事是他们引起的。”
亚历山大六世不作声看着大使的脸,说了句“无可奉告”,便结束了会谈。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6日。听说今天一大早,政府委员会的代表造访了圣马可修道院,通知他们第二天7日举行“火的考验”。胜利的日子终于要来了。我感到现在就已经看到,今年的棕枝主日(4月8日),庆祝信仰胜利的人群挤满了整个佛罗伦萨。
但是,政府已经议定,如果多米尼科修士被烧伤,萨伏那罗拉必须在3个小时之内离开佛罗伦萨。我也越发强烈地感到,一切就看明天了。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6日。我一直在考虑定于明天举行的“火的考验”。梵蒂冈没有一个人相信两个修士中的任何一个能够从火中走出而不受伤、不烧着衣服。烧死的可能性更大。萨伏那罗拉一直称教廷的空气堕落,罗马大概真的像萨伏那罗拉所说的那样堕落了。
尽管如此,预言者也够可怜的,为了让民众满意,必须搞出奇迹。可那不是自己开的头吗?后事当然得自己料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7日。一大早开始,全城都被卷入了亢奋的旋涡。痛哭派认为胜券在握,期盼尽早看到结果。而愤激派觉得今天就能看到萨伏那罗拉的毁灭,也很亢奋。没有人在工作。人们为了要找到一块好地方,早早地奔向了就要进行“火的考验”的领主广场。
领主广场的入口全部被封锁,三个主要入口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警卫着,禁止市民携带武器入场,女人和儿童也不得入场。武装士兵在面对广场的市政厅周围加强了警戒。城门紧闭,驻屯在佛罗伦萨境内的佣兵也被禁止移动。
广场上已经为“火的考验”搭好了台子。台子斜对着市政厅,向广场中央方向凸去。台子用砖头堆起,高有2.5布拉乔奥(约1.5米),上面用柴薪架起高4布拉乔奥(约2.4米)、长50布拉乔奥(约30米)、宽达10布拉乔奥(约6米)的廊道。修士通过的通道贯穿中央,宽约2布拉乔奥(1.2米)。柴薪上洒满了油,柴束之间到处放着火药。
时间定在第17点(正午时分),时间已经迫近。广场上人山人海,再无插足之地。广场周围房屋的窗户上也挤满了人。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挤满广场的人群前来回走动戒备着。
首先,方济各会的修士们从圣十字教堂方向列队走进广场。入场时既没有高唱圣歌,也没有祈祷的声音,十分安静。他们全都穿着自己独特的深棕色修道衣,扎着绳子做的腰带。这些方济各会修士们在事先隔开一半的佣兵凉廊里靠近市政厅的一侧就座。
紧接着,多明我会的修士从圣马可教堂的方向入场。他们排着两列整齐的队伍,唱着圣歌。在大约250名修士的黑色僧衣队列中央,多米尼科修士身披火红的天鹅绒长袍,手上捧着巨大的十字架。人们看见萨伏那罗拉修士手捧十字架上的基督像紧跟其后。修士队伍走完后,接着走来了许多人,手拿火把和蜡烛。他们都是衷心崇拜萨伏那罗拉的人。多明我会修士入场后绕广场半圈,在方济各会修士已经落座的佣兵凉廊的另一半就座。佣兵凉廊以中间做好的格栅为界,一边坐满了穿深棕色衣的方济各会修士,另一边坐满了穿黑僧衣的多明我会修士。入座完毕的多明我会修士在最前排做了一个祭坛,多米尼科修士把大十字架安放在上面,然后跪在十字架前祈祷。其他修士围着他在胸前画着十字。这时,佣兵凉廊周围也有武装士兵在警戒。
一切准备就绪。眼看着就要点火,一大早就赶到广场等待的群众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迟迟不见动作。首先是方济各会的修士提出了抗议,说多米尼科修士的装束太夸张,不知道他在衣服下面还穿着什么,没准儿施了魔法,要让他脱去衣服。多明我会修士们商量后,多米尼科修士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了一个同修的衣服。代表方济各会准备走进火中的隆迪奈里修士,看到多米尼科修士好像要捧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进入火中,便又开始强烈抗议。依他说,根据天主教教义,圣体是禁止用于个人考验的。基督像是信徒的崇拜对象,只能用于让信徒崇拜和圣餐仪式,多米尼科修士捧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走进火中是对上帝的亵渎。
这个理由当然正当,大家都认为多明我会修士一定会做出让步。然而他们坚决不让步,说如果不拿着基督像就不搞“火的考验”。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的代表随即进入市政厅,开始与政府委员们协商。他们久久不出,看起来这两派都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出来,却不料一拨人走向萨伏那罗拉,其他修士走向弗朗切斯科,像是在请示什么,然后又进了市政厅。这样反复多次,没完没了。
群众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发出抗议的声音。他们一大早就赶来,什么也没有吃,到了规定时间,又等了3个多小时。空气紧张起来。担任警戒的士兵迅速进行了处置,人们又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继续等待。代表们还在市政厅进进出出。
快到下午第10点(5时左右)的时候,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黄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而下。这时,几个坐在有顶篷的佣兵凉廊里的多明我会修士站起来高喊:“奇迹!奇迹啊!这是上帝不希望‘火的考验’的证明!”
我们愤怒了!我们等了好几个小时,结果却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愤怒理所当然。人们的谴责都冲着多明我会教派去了:
“他们一开始就不想接受考验!”
“为什么萨伏那罗拉自己不接受考验!要是他不拿基督像直接走进火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胡扯!别拿基督像说事!是自己不想干吧!”
人们已经不分愤激派和痛哭派了,反倒是痛哭派的人对他更加愤怒。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在佣兵凉廊里,修士们也开始用脏话相互谩骂。方济各会的修士们骂多明我会修士是胆小鬼、骗子。多明我会的修士也毫不示弱,嘴里叫骂着叫花子、狗、呆瓜。修士在神职人员中是最下等阶层的僧人,与主教比是教养低下的人。我想今天算是亲眼见识了。
广场上的空气马上就要爆炸,政府委员们似乎也发现不妙。有个委员赶在出事之前,跑出来传达了政府的决定:终止“火的考验”!群众顿时哑然无声。方济各会的修士们开始离去。多明我会的修士也像来的时候一样排成二列纵队,唱着圣歌,向通往圣马可教堂的出口走去。群众怒从心头起,冲向修士的队伍。暴风雨般的怒吼朝被修士围在中间的萨伏那罗拉涌去。为了保护多明我会修士不受群众袭击,几乎动用了所有广场上的卫兵,守在队伍的前后左右。队伍这才好不容易通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回到了靠近圣马可教堂的圣马可修道院。
但是,人们的怒火没有平息。刚才还对萨伏那罗拉顶礼膜拜的痛哭派的人们高喊:“我们受骗了!上了那个假预言者的当了!”愤激派的人们也在喊:“看到了吧!那家伙一开始就在骗人!”
两派群众同样愤怒。
民众对预言者萨伏那罗拉的崇敬之心就这样化为乌有。
当天夜里,城里实施了严格警戒。痛恨萨伏那罗拉的群众要杀掉他的传言在不断扩散。所有道路上都点着通红的火把,市民也被禁止外出。马路上行走的都是排队警戒的武装士兵。这一夜就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过去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8日。民众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做完星期日上午的弥撒后,多明我会的修士刚走上布道坛,一群人就像雪崩一样拥进教堂,把修士从讲坛上拖下来。他们个个手里都拿着棍棒和匕首,踹开了排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的听众。一个冲进来的人叫道:“滚吧!滚到好哭的上帝那里去吧!”
教堂里一片混乱。女人们哭喊着。大家争前恐后涌向大门。冲进来的人把听众赶出教堂后喊道:“去圣马可,去圣马可!”
来做弥撒的其他人也参加了进来,连想逃跑的人、少年还有女人都抓起了石块。
群众沿着拉尔加街走过美第奇宫前,向圣马可广场而去。眼见得群众队伍在不断壮大,每条巷子都有人走出参加进来。有个老人,大概打算去做弥撒,唱着圣歌走过群众的前头。很快,他就被几个男人围上了。
“还没有厌倦吗?你这个伪君子!”他们谩骂老人。老人被他们一棒打死了!悲哀啊!
到了圣马可广场,群众越来越多。人人都在喊:“点火烧圣马可!把那些修士熏出来!”
在圣马可教堂里做弥散的人逃了出来。修士们跑到隔壁的修道院里,关上入口大门,在后面架起路障。
群众中拿武器的人渐渐多起来,修道院的围墙又高又坚固,里面至少有250名修士,还有30多个老百姓。他们似乎已下了决心,为保卫萨伏那罗拉不惜一战。他们有充足的武器。间或还有几个修士在修道衣外面穿上胸甲,爬上墙头,向在广场上喊叫的群众射箭,吓唬他们。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到弗朗切斯科·瓦洛里家去!”群众呼应着这个声音,开始向城中心跑去。他们想袭击被称为萨伏那罗拉左膀右臂的瓦洛里的家。大家知道,弗朗切斯科·瓦洛里一定会在萨伏那罗拉身边,应该只有家属留在家里。
弗朗切斯科·瓦洛里或许是听到了墙外的喊声,或是担心修道院防守薄弱,再或是打算去集合自己的手下,他化装后走出修道院回家去了。群众包围他家时,他前脚刚进家门。群众在钉着铁钉的厚重大门前高叫。这时,政府委员差来的使者到达,向他传达了让瓦洛里去市政厅的命令。瓦洛里跟着他,打开大门走了出来。他在卫兵的护卫下,在远远围着他的群众的一片嘲讽声中向市政厅走去。就在这时,一群全副武装骑着马的人跑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是去年夏天被处决的那5个人的亲属,现在要来报仇了。他们骑在马上同时刺出了数杆长矛。一度把佛罗伦萨政府玩弄于股掌中的弗朗切斯科·瓦洛里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他的妻子从窗户里看见这个场景,发出一声惊呼。一支箭飞来,扎进了她的胸膛。群众从门口蜂拥而入,跑到楼上,用枕头捂死了睡在那里的幼儿——瓦洛里的外甥。然后是一阵抢掠。
群众因首次的血祭而亢奋起来,根本不知道停手。被视为萨伏那罗拉派主要人物的安德里亚·坎比尼、保罗·索德里尼、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的家挨个遭袭被抢。但他们已经提前逃走,无人死亡。
一来二去,夜幕降临了。群众抢得高兴了,便再次汇聚到圣马可广场,开始攻击修道院。有人要点火烧门,有人绕到修道院后侧,尝试翻墙。但修道院防守坚固,修士们一边高呼“基督万岁”,一边把来犯者挡了回去。
在反复攻守的时候,大约在第4点(夜里11时左右),政府委员会的代表带着一队武装士兵来到现场。看代表们的脸,几乎都是愤激派的人。代表叫出了修士,传达了政府的决定,要把萨伏那罗拉和他的两个手下护送到市政厅去。退到里面去的修士久久不出。这期间,修道院内外又打了起来。愤怒的政府代表再次派使者进入修道院传话,要萨伏那罗拉到市政厅报到。结果使者也久久出不来。
快到第6点(午夜1时左右)的时候,圣马可修道院的大门终于被砸开,群众像雪崩一样涌进去,与抵死防守的修士展开了激烈的肉搏。仅是攻入的群众,就死了15到20人,伤了100多人。
也许是已无力抵抗下去,到了第7点(午夜2时左右),两个修士和先前被派进去的使者走了出来。两个修士向政府的代表说道:“如果你们保证把这三个人安全带到市政厅,我们就交人。”代表答应了。
不一会儿,萨伏那罗拉、多米尼科和西尔维斯特罗三人来到了修道院门口。卫兵立刻围到了他们身边。铐上手铐脚镣的声音尖厉地传向四周。他们穿过人群,向市政厅走去。
这三个人,在群众的怒骂和嘲讽声中被带走了。一个死者母亲模样的人一边发出鸟一样的悲鸣,一边抓住萨伏那罗拉的手腕,扯破了袖子。有人在踢他们的腿,还有人叫道:“去死吧,瘟神!”
被押走的时候,只有西尔维斯特罗低着头。萨伏那罗拉修士和多米尼科修士两人被带走的时候高昂着头,目视前方,不改凛然之态,毫无胆怯的样子。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9日。萨伏那罗拉持续统治佛罗伦萨长达4年,但他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权力。
民众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个个善良、聪明机灵,一旦感到事情会危及自身,马上就会变得胆小怕事。
可是,当他们聚集起来成为群体,性格就会大变,且变化多端。刚才还是一群温顺的羔羊,瞬间就会变成一群狂奔的野猪;刚才还在彬彬有礼地因幸福而落泪,转瞬就会不顾一切地大吵大闹,结果闹出人命。
如果你看不起民众的这种动物性,为此而叹息,那究竟会怎样呢?只能正视现实。
为某一件事激起民众的狂热并非难事,因为民众总有一种狂热的欲望。问题在于如何使这种狂热持续下去,这才是最难的事情。
依靠民众的支持,这本身不错。不但不错,依靠民众的支持还是一种夺取政权的方法。但是,一旦政权到手,就需要改变这种方法。对于民众,要先给他们一勺蜜,然后把他们牢牢地关进笼子里。民众满足于蜂蜜,便不会在意束缚他们的笼子。
萨伏那罗拉错在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他可能会说自己并无权力欲望。当然,民众开始时会把没有权力欲望的他推倒权力的宝座上去。但是,他不也顺势登上了权力宝座吗?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脚底下的基础脆弱,强烈的自信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轻飘莫名,难道不是吗?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10日。紧急使节深夜抵达,告知了法国国王的死讯。我把这个报告送给已经进了寝室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掩饰不住喜悦。
对教皇而言,这是继萨伏那罗拉倒台的又一个喜讯。这一定给了他更大的满足。萨伏那罗拉的武器是三寸不烂之舌,可是法国国王却拥有真正强大的武力。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4月10日。亚历山大六世看上去心情格外好,当即传上早上求见的佛罗伦萨大使。
邦西大使转达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意思,称以前在萨伏那罗拉事件上一再处理不妥,对此表示道歉,说这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指示。大使还说,佛罗伦萨政府拟依照共和国法律对已被捕的萨伏那罗拉及其两个门徒进行审判,特请教皇批准。最后,大使说由于每年支付法国国王巨额贡金和旷日持久的比萨战争的耗费,佛罗伦萨财政已濒于危机,请求暂免向教会缴纳相当于年度收入1/10的所谓“什一税”。
对此,教皇做了如下回答:
“我将以由衷的喜悦接受共和国政府的这一态度。原谅你们的过去吧。我觉得,佛罗伦萨市民就像终于回到自己身边的孩子。
“对他们三人的审判,眼下先交给政府处理。但是你们不要忘记,他们是神职人员。我还是要求政府尽快将他们押送到罗马来。
“关于什一税,我很难立即答复。但是,看在已经觉悟的佛罗伦萨人的分上,我不会为难你们。也许你们的请求会被接受。”
佛罗伦萨大使得到教皇这样的答复退了出去,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但我觉得,亚历山大六世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主要是关于什一税的那段话。如果仅对佛罗伦萨一国免税,其他各国不可能沉默不语。以前,教皇曾许诺过要把比萨让给佛罗伦萨,条件是佛罗伦萨参加意大利同盟。可是比萨人坚决主张自立,威尼斯又一如既往地反对这样做。亚历山大六世是在对此事态了如指掌的情况下向佛罗伦萨许诺的。我觉得,在什一税问题上佛罗伦萨人会再吃空心汤圆。看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一个相当坏的人。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0日。今天第21点(下午4时左右),三名犯人被从市政厅里的监狱移送到了巴杰罗宫。看着他们戴着手铐脚镣被人押送,人群中甚至无人落泪。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3日。听说法国国王7号那天死了。这么说,那天的暴雨就是他的死讯啦。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19日。今天,我在市政厅内大会议场旁听了对萨伏那罗拉的审判。他已经亲笔写下,自己不是预言者,自己传道的东西全都不是根据上帝的启示,审判时还宣读了这份东西。萨伏那罗拉承认了这些,他还坦白了一些事情,这些事同我们在他布道时听到的完全相反。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些,惊愕不已,胸口在作痛。我想到我们努力构筑的东西竟然建立在谎言之上,我们还不得不亲眼见证自己如此搭建起来的东西崩溃坍塌,成为碎片瓦砾……
我一直盼望佛罗伦萨能够成为新的耶路撒冷,希望它能够成为正确生活的好榜样,通过遵守正确的法律,以正确的生活方式使佛罗伦萨繁荣起来,希望在我们国家教会也能够重得新生,能够改变无信仰者之心,使国家获得好人得到尊敬的力量,从而成为上帝的国度。
可是,这些愿望竟是这样的结果。我感觉不到愤怒,只感到特别悲哀。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22日。圣母百花大教堂公布了教皇的赦免。我们佛罗伦萨市民在萨伏那罗拉被开除教籍之后仍然在听他布道,参加他所主持的弥撒,因而也是有罪的。今天,因着教皇的特别仁慈,我们的罪得以赦免。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24日。修士倒台后逃往国外的人中,在弗朗切斯科·瓦洛里之后,还有萨伏那罗拉派的实力人物保罗·索德里尼。他在逃亡地卢卡被刺客杀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4月30日。政府委员会向袒护萨伏那罗拉而被逮捕的23名市民宣布了处以罚金的刑罚。根据罪行轻重,分别处以100、200到1000弗罗林不等的罚金,罚金共计1.2万弗罗林。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1日。今天,23名市民在交付罚金后被释放了。牢里只剩下三个可怜的修士了。
为萨伏那罗拉布道,曾经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搭了临时看台,这看台后来几乎成为常备设施。今天,根据政府的命令,彻底拆掉了这些看台。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日。今天从第15点(上午10时左右)到傍晚,很多人都听到了从巴杰罗宫里传出的惨叫和呻吟声,是在拷问那些修士。
听说,上刑是捆上手腕吊起来,然后再把人突然降下来,说这是最轻的一种刑罚。但萨伏那罗拉以前身体就弱,这样的刑罚怕也经不住。在审问中他翻供,昨天还说自己不是预言者,第二天就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声称自己受上帝派遣,供词前后不一。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3日。教皇今天必须做出决断。
佛罗伦萨政府拒绝了教皇让他们把萨伏那罗拉押送来罗马的要求。教皇一再要求,但答复总是一样。而且,他们还传话过来,希望教皇任命特使去佛罗伦萨,在当地进行审判。
萨伏那罗拉倒台后,反萨伏那罗拉的愤激派掌握了佛罗伦萨政府的权力。他们害怕让萨伏那罗拉活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会东山再起,所以想尽早除掉他。如果把萨伏那罗拉押送罗马,教皇顶多把他关进圣安杰洛堡的监牢。他们摆脱不了一种不安:教皇在位时间所剩无几,萨伏那罗拉不定哪天就会出来,恢复原来的地位。所以他们不想把他送到罗马来。然而他们却没有理由判处萨伏那罗拉死刑。佛罗伦萨的审判一拖再拖,就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得编造出一个理由。可是,这很难做到。萨伏那罗拉对国家并没有反叛行为,用世俗的法律衡量,他没有一点的犯罪事实。这样他们才考虑不把他送到罗马而采用教会法来审判。于是,他们请求教皇派特使来佛罗伦萨。
这回教皇似乎有了什么用意。都过去了十多天,教皇也不见佛罗伦萨大使,在与他的心腹说话时也绝口不提这件事。我们只能想象教皇的内心想法。
我想象,教皇是在考虑对萨伏那罗拉死亡的责任问题。根据眼下的事态,派遣教皇特使就意味着萨伏那罗拉死亡。根据教会法,异端、分派、反叛之罪都构成死刑。
佛罗伦萨政府想通过这个办法把萨伏那罗拉之死的责任转嫁给教皇。教皇当然知道这种事。他是在考虑,明知如此却又响应,这样做是否是上策。
教皇的心腹大患查理八世已经死去。奥尔良公爵路易继承了法国王位。因而保持与佛罗伦萨的友好关系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紧迫。话虽如此,向意大利五大国之一的佛罗伦萨政府施以恩惠,把它拉在自己一边,也是十分有好处之事。
这中间,萨伏那罗拉只是一盘棋中的一个棋子。不过,这不就是跌下权力宝座的人的命运吗?
如果萨伏那罗拉要搞出点奇迹的话,与其让天下雨,不如自己穿越大火。民众喜欢看让他们手上捏把汗的杂耍。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8日。这几天,群众拥到政府和巴杰罗宫,骚动不已,他们高呼:“杀死修士!”
他们对一拖再拖的审判已经失去耐心。这帮人多么浅薄,竟想早点看到人死。
萨伏那罗拉似乎已经意识到今有一死,在牢里专心写作。据说他写的东西是背着监视他的人,让在监狱里工作的人一点点带出来的。看守中也有尊敬这几个修士的人,他们在帮他做这件事。他写的东西题目是“上帝啊,怜悯我吧!”(Miserere Mei.)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8日。教皇终于下了决断,任命多明我会会长乔亚基诺·图里亚诺和主教兼罗马教会法庭副审判长弗朗切斯科·洛莫利诺为教皇特使。尽管洛莫利诺还很年轻,才36岁,但教皇很欣赏他在教会法方面的见识,所以任命他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19日。今天,为了审判萨伏那罗拉,罗马派来了教皇特使。他们是多明我会会长和伊莱尔达的主教。前去迎接他们的群众齐声高呼:“消灭修士!埋葬假预言者!”
两位特使看了一下群众,没有回答,走进了市政厅。听说他们在市政厅随即开始了审问。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0日。市政厅内举行了公开审判。这天是礼拜日,但人们放弃参加弥撒,都赶来看审判。
被押上来的只有萨伏那罗拉一个人。洛莫利诺主教命令用绳索把他的双手捆起来。在吊起他之前,主教向他问话。
“你昨天坦白说,你明明没有听到上帝的意旨,却告诉人们听到了,还扬言自己是上帝派来的预言者。这都是一派胡言。你能在这里承认你昨天交代的吗?”
萨伏那罗拉回答说不承认,自己就是预言者。
主教使了一个眼色,萨伏那罗拉立刻被高高吊起。我们坐在听众席上,听到头顶上传来了萨伏那罗拉的呻吟声。
“我承认!我是罪人!我没有听到过上帝的声音。”
当天的公审就此结束。萨伏那罗拉被放下来,他疲惫虚弱的身体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根本没有顾及离席的审判长和我们旁听的人。这一幕像烙在了我的眼底一样,挥之不去。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2日。萨伏那罗拉和他的门徒多米尼科修士、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三人被判死刑,罪名是异端罪、分裂罪和背叛圣罗马教会罪。他们被判先处绞刑再施火刑,执行时间是第二天23日的早晨。领主广场上立即开始了行刑准备。我傍晚路过那里的时候,已经准备完毕。
从市政厅的狮子像前到广场中央建起了一个廊道。在木板搭成的廊道末端,是一个像舞台一样的圆台,中间立着很粗的木柱,高极了。柱子顶端钉着一根横木,正像一个十字架。
一旁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修士们要钉在十字架上了。”众人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也许是听到了这话,一个官员从市政厅里走出来,命人削去横木以上部分的木柱。大约是想把架子做成T字形,使之看上去不像十字架。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3日。我从人们的传言中听说了三个修士昨晚的情况。据说,得知判决后,弗朗切斯科·西尔维斯特罗吓得晕了过去。他已是弗朗切斯科·瓦洛里、皮耶罗·卡波尼等佛罗伦萨有实力市民的忏悔神父了,但还是在狱中供出了经常与萨伏那罗拉来往的市民名单。与仍然信奉萨伏那罗拉的多米尼科修士相比,他彻底动摇了。
听说多米尼科修士听到宣判时却表情喜悦,像是被邀请过节一样,还说为什么不让他活着接受火刑,那样可以尝到基督在十字架上所遭受的痛苦,尝到为他殉教的喜悦。他把送给他的晚餐吃得一点不剩,给自己担任院长的菲耶索莱圣多明我会修道院的修士们写了封遗书。遗书中写道:请为我们这些为上帝的教诲而赴死的人祈祷,请好好阅读萨伏那罗拉的著作和布道集。
萨伏那罗拉听到判决时既不喜也不悲,只是在无声地祈祷。晚饭上来了,他动也没动,说自己要让灵魂强大,而不必让肉体强壮。他要让脑子清楚,去做好赴死的准备。
教皇特使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要求,他回答说请让他见见另外两个修士。他同被带来的两个修士一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西尔维斯特罗修士也因此不再恐惧,拿出了勇气。之后两个人又被带回了各自的牢房。听说多米尼科修士回去后便倒下进入了梦乡。
行刑当日,教皇特使、政府高官、佛罗伦萨教区的高级神职人员走出市政厅,并排坐在沿市政厅墙壁搭起的看台上。广场上聚集的群众比“火的考验”那天还多。其他所有会派都派了神父前来参加。现场鸦雀无声。
三个修士被押了出来。宣读判决书。三个修士被剥去道袍,只穿着白色道衣,赤着脚,双手反绑。
西尔维斯特罗修士首先被推上廊道。廊道的尽头矗立着圆木柱,上面钉着一根横木。横木左端挂着的绳圈簌簌落下,套住了修士的脖颈,又向上拉去,吊起了他的身体。绞索没有套紧,西尔维斯特罗修士的口中数度发出低弱的声音:“主耶稣啊!”但很快就连低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第二个被推上来的是多米尼科修士。他在被吊起来的时候也大叫了一声“主耶稣啊”。
还剩中间一个吊架,轮到萨伏那罗拉了。对信奉他的人来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一定会对信徒们说些什么,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话。即使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他也一定会说些赞美上帝荣光的话,说些拿出勇气去过正直美好生活的话,说些教会将会改革的话,说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必将毁灭的话,等等。他说什么我们都无所谓。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甚至连祈求上帝宽恕的话、上帝为何要抛弃他的话、向上帝倾诉哀叹的话都没有说。萨伏那罗拉被吊起来的时候只是在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这让很多的人大失所望,彻底丧失了对他的信仰。
萨伏那罗拉的死刑执行
作者不详圣马可美术馆(佛罗伦萨)© 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绞刑架下堆着的柴束被点燃,里面事先安放了火药,上面浇了油,火势非常凶猛。瞬间,火焰便蹿上了高高的木架,吞噬了死去的修士。他们的四肢坠落下来。群众向残留的尸体掷石块儿,要把尸体砸下来。他们发出了欢呼声。落下来的残体烧了个精光,为的是不让任何东西落到信者手里。
有人推来了手推车,把骨片和骨灰堆到车中,一点不留,哪怕只是一小勺。武装士兵围着手推车,向维琪奥桥走去,骨片和骨灰被抛进了阿诺河。不过,听说还有少数人没有抛弃对萨伏那罗拉的信仰,他们偷偷躲在下游等着,准备捞拾漂下来的东西。就算是骨渣,在宽阔的阿诺河里能捡到吗?骨灰也一定溶到水里去了。
卢卡·兰杜奇日记:
佛罗伦萨。5月26日。今天我路过广场,在黄昏的光线中,看见就在他们被火葬的地方,有几个身穿黑衣的女人悄悄跪在地上祈祷。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日志:
罗马。5月27日。萨伏那罗拉覆灭了。用憎恶和好奇的眼光看着他死去的,是那些曾经把他奉为上帝使者的同一拨民众。
那天,教皇始终沉默着听完接到的报告。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一个认真但不成熟的男人的一生结束了。”
仅此而已。两位特使来报告时,教皇也是专注地听着他们长长的汇报,听完后只是感谢了二位的辛劳,没有谈其他感想。他又回到了平常的工作状态。不知情的人见他这样也许会觉得,从来就没有过萨伏那罗拉这么一个人。
亚历山大六世和萨伏那罗拉两人互不相容。
萨伏那罗拉在布道和著作中都说,基督徒的信仰表现为排斥、打击和消灭异教徒。
可是,亚历山大六世是唯一一位认可所有宗教存在和信仰自由并予以实践的教皇。1492年西班牙人把异教徒赶出格拉纳达时,伊斯兰教徒可以逃到非洲,但犹太教徒却无处可去。接受他们的正是刚刚成为教皇的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决定把罗马中心的一块地给他们做居住地,让他们住下来。在那里,犹太人还可以拥有自己的犹太教会堂。犹太教徒们在基督教大本营和教廷所在地罗马生活得比在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安稳。教皇还毫不犹豫地让一个受到好评的犹太医生当了自己的侍医。
在对待伊斯兰教徒方面,教皇与土耳其苏丹之间的关系友好已是众所周知之事。保护犹太人和与土耳其交好,是萨伏那罗拉谴责亚历山大六世的理由之一。可是,教皇并没有单纯指望与苏丹巴耶济德的友好关系。他曾从教廷财政中拿出很大部分的金额分数次援助匈牙利。匈牙利与土耳其接壤,地处保卫基督教国家的最前线。
萨伏那罗拉的理想是在佛罗伦萨建立以基督为王的神权政治。根据他的观点,哲学、文学、美术统统无用,只有真正献身于上帝的人才能搞政治。其结果是只有神职人员才能从事政治。反萨伏那罗拉派的人说,他是想把全世界都变成修道院。这句话正戳中他政教合一的意图。
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则与萨伏那罗拉完全相反。他大概是第一位考虑政教分离的教皇。意大利的不幸在于它分裂成了众多的君主国和共和国,而教廷也占了其中1/7的领土。这样,岂不成了一统于君主之下的法国和西班牙的饵食了吗?为了避免被鲸吞,只能把包括教廷领土在内的整个意大利变成一个统一的世俗国家,从而对抗各国。如此一来,像以往那样拥有世俗领土的教廷国家就不复存在了。到了那时,教廷将在整个基督教世界里发挥真正意义上的教会作用,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个半吊子。
不过,亚历山大六世想靠自己的儿子来实现这个意图。这就遭到了人们的谴责,说他为自己儿子的显达而牺牲了教廷。教皇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显达,这是事实,教皇本人也不否认这一点。他从来不用使命一词,这种人也实在罕见。他也知道,自己的个人野心与意大利的利益是一致的。教皇把实现自己意图的事托付给了甘迪亚公爵。不幸的是,甘迪亚公爵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很无能;而幸运的是,他遭到了暗杀。如果有其他能够实现教皇意图的人出现,情况又会怎样呢?教皇一定会竭尽全力援助此人。
教廷与意大利过于紧密。这对双方来说都是造成恶果的原因。亚历山大六世出生在西班牙,是外国人,他比意大利人的教皇更敏锐地看到了这个缺陷。这与只考虑佛罗伦萨一个国家改革的萨伏那罗拉相比,存在着规模上的无限差别,在方向上则完全相反。
亚历山大六世试图破坏自己担任首脑的教廷,破坏拥有世俗权力的圣罗马教会。他首先想让教廷国家完全世俗化,再用它的力量把整个意大利统一成一个世俗国家。这样,圣罗马教会就会因为失去世俗领土而丧失世俗权力。萨伏那罗拉试图把宗教和政治结合起来,而亚历山大六世却要将二者分离。
不过,很少有人了解教皇这个大胆的意图。我曾经有一次这样问教皇:“陛下,听说萨伏那罗拉的著作和布道集一版再版,还翻译成了德语和法语。在历代教皇中,有人亲自执笔写下自己的想法,也有人雇佣学者(umanista)写作。陛下,您想选择哪种方法呢?”
亚历山大六世面露微笑回答道:“人心脆弱。写和说自己做的事情,人们总会心情高涨,或者为自己辩解。自己写会看不到现实,雇人写就更不用说了。人一旦开始为自己辩解,便将一事无成。”
附记:
亚历山大六世和萨伏那罗拉的书信留存至今。我的翻译尽量忠实,但用省略号省去了中间重复较多之处。书信原文是以当时的公文形式用拉丁文写就。
卢卡·兰杜奇的日记也确有其物。我从众多编年史作家中选择了他,是因为与其他人相比,他是市井之人,我认为他最能坦率表达当时佛罗伦萨人的心情。他的日记从1450年开始写起,一直写到1516年。他自己曾经写道,1450年时他14岁。因而我所写的这个事件应当发生于他五六十岁的时候。但由于他是市井之人而非知识分子,其对事件以外其他事情的叙述失之简单。因此,我或引用萨伏那罗拉的布道集和著作,或以当时佛罗伦萨人的通信为材料,以他的日记为主线,增写了很大的篇幅。
另外,说说我所引用的萨伏那罗拉的布道内容。他在自己的布道中,几乎每次都要重复同样的主旨。我只尽量选择翻译了其中不同的内容。但是,重复即效力,即便不谈当今的宣传广告方法和政治宣传手段,这点也应该不难理解吧。
巴尔托洛梅奥·弗洛里德的日志则完全是我的创作。这个人物确有其人,曾为教皇秘书。后来似乎他作为教皇的亲信之一,被派往切萨雷·波吉亚的手下工作。不过,也许是学习波吉亚父子的结果,他们的亲信中没有一个人留有日记之类的记录。没有他们的日记,写作便较为困难。于是我以当时的编年史、各国大使给本国的报告、提交给教廷的报告等为素材进行了创作。
最后,关于波吉亚家族的所谓恶德和堕落,请参见拙著《文艺复兴的女人们》的第二部“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和《优雅的冷酷》。本书的内容聚焦于他与萨伏那罗拉的关系方面,未能详述其“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