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大孩子还小的时候,珠哥儿和元姐儿都是各拥有一处小院子的,很小,也就是一间正房并两间耳房、两间厢房罢了。可饶是如此,也算是有个正经的落脚之处,譬如招待一下朋友,或者自个儿安安静静的做些事儿都无妨。
可这抱厦……
抱厦是本朝的说法,搁在前朝往上,则是被称呼为“guī • tóu屋”的。指的是在原建筑之前或者之后,接建出来的小房子。一般都是突出一间或三间,这个要看具体建筑的大小而论。换句话说,抱厦是属于整体建筑之外的房舍,若是普通人家,倒也有安排自家姑娘住进去的,可像荣国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且原本荣庆堂就属于后宅,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到避讳问题,让姑娘住在抱厦,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合理了。
然而,贾母发了话,旁人又能如何?
至少探春本人没有任何办法。
忍着心底里的委屈,探春老老实实的跟着领路的丫鬟去了后头的抱厦。凭良心说,房舍总体并不差,里头无论是整洁程度还是家具摆件,都是上乘的。想也知晓,这里是贾母的地盘,哪怕之前贾母被王夫人压的喘不过气来之时,王夫人也没胆子让丫鬟婆子怠慢贾母。
可饶是如此,探春心底里的委屈还是不由得冒了上来。
“三姑娘喜欢哪一间?”眼见抱厦到了,领路的丫鬟便开口问道。
这话一出,探春却是再也忍不住了:“老太太如何安排的,就如何好了,哪里就有我说话的份儿了!”虽说抱厦有三间,可每一间都是小小的,恐怕三间加在一块儿,也就堪堪抵得上梨香院的一间厢房罢了。就这般,竟还要询问她住哪间?难道不都是让她住的吗?
探春心里的委屈没人知晓,倒是那领路的丫鬟没想到自己一句很寻常的问话,偏就得了这么一顿抢白,登时被噎得好半响没回过神来。待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却是不想再在这位三姑娘处儿浪费时间了,便索性没好气的道:“那姑娘您就自个儿慢慢挑罢,我还急着给老太太回话去呢。”
说罢,压根就不给探春说话的机会,那丫鬟就一扭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莫名的被人甩了脸子,探春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毕竟依着她的眼力劲儿,轻易就能看出领路的丫鬟仅仅是荣庆堂一个不起眼的二等丫鬟罢了,这若真的是得脸体面的大丫鬟,她也不敢随便呛声。因而,探春只气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立在抱厦之前,愣是缓了半天都没能顺过起来。
其实,反过来想想就知晓了,探春是觉得区区二等丫鬟配不上她好声好气的说话,而人家二等丫鬟也同样觉得区区一个二房不受宠的庶女哪里就值得她舔着脸上前拍马屁了?两人互相看不上,自然只落得如此形状了。
偏生,探春原本的奶娘和贴身丫鬟都被责打后送往庄子上了,虽说她跟前的人受伤比较轻,就算送到庄子上,也未必会有事儿。可不得不说,就因着跟前伺候了多年的可心人被送走了,自然也没有人会劝解探春。她立在门口气了好半日,这才开口命人归整一番,想赶紧歇下顺顺气。
想法倒是不错,可收拾房舍哪里就有那般容易了?诚然,荣庆堂的丫鬟不敢偷懒,里头的家舍也是齐全的,可单单是将打包好的行囊解开归整好,就少不得要花费小半日的工夫,更别提不管怎么干净,像床榻、桌案上肯定还是要抹一遍的,自是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其实,像这种情况,准确的做法应当是提前安排小丫鬟过来归整,待里头弄好了,再将主子请过去休息,而不是东西乱糟糟的一团,偏主子还在跟前杵着,甚至还要拨出人手给主子拿茶拿帕子递扇子等等。
总之一句话,等抱厦这头终于归整好了,探春已经甚么都不想抱怨了,只草草的歪在榻上歇了半刻,又抹了一把脸上了面脂,便匆匆往前头伺候贾母晚饭去了。
然而,晚饭时又出了状况。
原本探春是养在梨香院的,自然她那份饭菜是直接由大厨房的人送到梨香院里的。可今个儿,她不是来荣庆堂了吗?梨香院那头是亲眼看着她离开的,又听了王熙凤的说辞,便在午后唤了个人去大厨房支会了一声,说是消了她的份例。按说,大厨房在听到探春如今所在后,自然该将份例往荣庆堂送来,偏那头因着忙乱给漏掉了,以至于等她往前头厅里去时,贾母和宝玉的份例都上来了,她的那一份却完全没有踪影。
解决法子倒是简单,贾母日常的份例是八菜一汤并一盅药膳粥,宝玉的份例则是四菜一汤并两碗米饭。甭管他们哪个都吃不完这些,加上饭食又都是搁在一张桌子上的,在意识到不对时,刚来贾母跟前不久的新鸳鸯便急急的同贾母耳语一番,旋即便装作没事儿一般,招呼宝玉和探春吃了起来。
宝玉从头到尾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儿,甚至于至今为止,他对于自己日常份例膳食是甚么,都完全没有概念。甚至有一度,他专挑贾母的份例菜吃,只因他人小,嚼口不好,贾母份例里头的肉炖得特别软和。
可宝玉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不代表探春也是。
尽管表面上装着甚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可等饭罢回了房里,探春便借口身子不适,躺倒在拔步床上偷偷的哭了起来。
……从没有觉得这般委屈过。
这是探春此时此刻最大的感触,甚至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以往也不是没受过委屈,哪怕之前养在王夫人跟前时,并无人苛待她,可指望王夫人对她尽心尽力的照顾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像甚么料子极好,颜色却老气的要命;或者赏了两样首饰,却皆是搁了好些年头的老旧款式,根本戴不出去;再譬如,自作主张的将她的料子裁成了衣裳,偏让人做了两三份,予了她一件,又将另两件予了跟前体面的大丫鬟……
王夫人做过的奇葩事儿,简直就是一言难尽,偏因着做得很是小心,就连探春本人都没法说甚么。当然,最关键的是,她要跟谁?整个荣禧堂上下,又有哪个能替她做主呢?
没有,一个都没有。
一想到今个儿看到王熙凤和迎姐儿来梨香院接自个儿时的情形,说真的,探春那会儿极是激动。只是她小小年纪就早慧得很,哪怕心底里再怎么激动,当着诸人的面,还是将情绪按了下来。
不曾想,自己是真的被接走了,却不是去荣禧堂,而是去了不远处的荣庆堂。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如果,她当初能够早点儿出生,是不是就能被大房那俩口子收养了?不对,那是过继,才不是收养。过继啊,正正经经的过继到大房里,成为荣国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可是!
就因为她晚出生了那么几年,这个大好的位置却被她同父异母且还是姨表姐妹的迎姐儿占了去。这叫她如何甘心?!
也不知晓过来多久,探春才将将睡了过去。睡梦之中,她仿佛看到自己被大房过继了去,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厢房里,用着属于嫡女份例的衣裳首饰膳食,还有很多很多见过却从不曾把玩过的精美玉器。
……
“姐儿睡了?”
探春并不知晓,她自以为特地将头埋进被窝里哭,就断然不会有人知晓。却不知晓打从在荣庆堂前,因着诧异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就已经被人瞧出了端倪来。
能在荣国府当下人的,各个都是人精。哪怕之前没得管事嬷嬷看重给拨到主子跟前来,也是因着旁的重重缘由。譬如,长相不端正,或者手脚不麻利,亦或是人品不够好,还有就是因着碎嘴的缘故。
很不幸的,如今被拨到探春跟前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都拥有着至少两种以上的毛病。
抱厦是不大,可探春是睡在最里头靠墙的拔步床上的,又遮了一层纱帘一层布帘,还立着前后错开的两道屏风。再加上她小孩子家家的,睡得沉,除非大声说话,一般来说是不会吵到她的。尤其这当下人的,哪怕做事再不稳妥,最基本的用气声说话,以及踮着脚尖走路,那肯定是出了师了。
婆子睡在了隔壁尚未来得及收拾出来的房里,而两个小丫鬟则挨着睡在靠门边这块的榻上,头靠头的说着悄悄话。
“铁定是睡了,方才我凑上前去听了听,呼吸声都变了。啧,她以为她装的很好,却不知醒着和睡着时候的呼吸声是完全不同的。”
“要假装倒也容易,可我知晓,三姑娘铁定没那么聪慧。”
嗤笑声响了起来,又有人道:“瞧她晌午时那副模样,还真以为要去荣禧堂给大老爷、大太太当闺女了?想的倒是美,可惜她没那个富贵命!”
“唉,快别提这事儿了,我也盼着能去荣禧堂呢。你没听说吗?就因着先前大太太传出了喜信儿来,荣禧堂上下所有人多赏了三个月的月钱。三个月啊!那可是整整三个月啊!偏没我的份儿。”
“你也少做白日梦了,要是三姑娘真的去了荣禧堂,你以为咱俩还能伺候她?也不睁眼瞧瞧能在荣禧堂伺候的都是甚么人。咱们呀,也就只能伺候伺候像三姑娘这种不受宠没人在意的姑娘了。谁也别嫌弃谁!”
“哼,你倒是不嫌弃她,怎的知晓她也没嫌弃你?方才在老太太那儿,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她一个劲儿的盯着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就是那个新来的鸳鸯。这是巴望着老太太能将人赏给她?”
“对对,我也看出来了。最可笑的是,那新来的鸳鸯被她瞅着一个劲儿的往老太太后头躲,一副就怕她死缠烂打上的模样!”
“嘻嘻……”
俩小丫鬟虽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却也是买了好多年了的。因着本身长相不够好,加上没人仔细教养的缘故,很是碎嘴,酷爱私底下编排人。如今,因着梨香院出了事儿的缘故,倒是让她俩上来了,可见将来有好些日子探春是免不了被人嚼舌根的。
可惜,探春甚么都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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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一个荣国府,下人们的消息来源远比主子们更为灵通。
又因着贾赦的雷霆手段在先,愣是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迎姐儿身世一事,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消失在了人们的口中耳中。然而,同样因着心里头有事儿却说不出来的这种感觉,下人们迫切的需要另一个大消息来振奋自己。
而探春就在此时倒了霉。
消息毫不意外的是从探春跟前的丫鬟婆子处开始走漏的,先是详尽的描绘了探春离开梨香院时的喜悦之情,甚至将之形容为逃离狼窟般的兴奋。之后,又传出探春在荣庆堂前的失落神情,附上隐晦的猜测。还不到一天工夫,下人们之间就纷纷议论起了探春之事。
若说迎姐儿身世一事,是被贾赦强制性的压下来的话,那么探春一事,既同贾赦的命令毫无关系,又影影绰绰的能跟迎姐儿之事联系在一起,实乃不二之选。更重要的是,谈论探春是不会惹来麻烦的,毕竟探春那个爹简直有了跟没有毫无区别。
而主子们这头,愣是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风言风语。
这里头的原因很简单,并不是所有忠心耿耿的下人都愿意将小道消息传给主子听的。当然,若是有损自家主子的利益,或者有可能危害到自家主子的,她们自然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而探春这事儿,一旦弄得不好却是两面不是人,那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因此,等下人们之间的流传的版本超过二十个时,主子们那头依然一无所知。
而这里头,容嬷嬷便是知情者之一。
不怪她未将此事告诉那拉淑娴,事实上容嬷嬷本来就是忠心护主到有些极端的忠仆。对她来说,天塌下来都有高个儿顶着,只要她的主子没出事儿,管它外头乱成甚么样儿,都不会令她变脸色的。
自然,探春一事于容嬷嬷而言,就是属于毫不相关的事情。
你说探春想要攀上大房,当贾赦俩口子的闺女?笑话,谁不是这么想的呢,容嬷嬷对于自家主子无限的推崇,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半点儿不对,甚至连探春的想法,她除却有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慌缪之外,也没有旁的意见。
——她家主子那般完美,想当主子的闺女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至于探春对王夫人不满——王氏那蠢妇,但凡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喜欢上她,贾政能忍受那么多年,全因他本身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那也没啥问题,毕竟王夫人确实不讨人喜欢。
话虽如此,等容嬷嬷发觉这个话题非但不曾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散时,反而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时,终究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正常来说,从谣言出现,到慢慢平息,再到彻底没了动静,大约需要一到两个月之间。当然,要是在这期间发生了甚么特大消息,将诸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旁的地方时,那么这时间就不好估算了。可一旦某件事情过了三个月都毫无动静时,却是不得不思量一番,里头是否有人在故意推波助澜了。
转眼,时间已到腊月里,可容嬷嬷仍旧时不时的听人提起探春。
甚么三姑娘今个儿又站在荣庆堂门前,眼巴巴的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