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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略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王夫人忙命人收拾。

待一切妥当,王夫人仿佛才想起一般,向立在一旁明显有些不安的珠哥儿道:“方才不是还惦记着去给老太太请安罢?去罢,正好瞧瞧你妹妹,回来同我学一学。对了,老爷可要去瞧瞧老太太?”

“今个儿不去了,明个儿再说。”贾政向珠哥儿摆了摆手,让他自去。又向王夫人道,“府里可有事儿发生?”

王夫人吃不准贾政这话的意思,好道是有人提前嚼了舌根,心里冷笑的同时,面上的笑容倒是不减:“确有事儿,还是个大好事儿!”当下,便将赵姨娘查出有喜一事告知了贾政。

贾政果真欢喜得很,倒不是说他真就在意一个庶出的孩子,可添丁进口这种事儿,到底是喜事儿,尤其是在这等情况不明风雨欲来之境。又听王夫人转述了大夫的话,贾政一脸的尴尬,赵姨娘身子骨素来康健,无端端的见了血必是有缘由的,再联系到他昨个儿晚间是歇在那处的,这里头的缘由也就不必多言了。

“咳咳,那我去瞧瞧她罢。”贾政尴尬的咳了两声,又见王夫人一直望着他,索性又添了一句,“太太可要一道儿去瞧瞧?”

谁稀罕看一个通房丫鬟!!

“虽说白日里已经瞧过了,如今再去瞧瞧也能更安心些。对了。”又向丫鬟吩咐道,“将我白日里吩咐你们备下的补药拿过来,再额外去拿两匹缎子,一并送到西厢房去。”王夫人笑得一脸灿烂,就仿佛真心为赵姨娘感到高兴一般。

到了西厢房,赵姨娘因着今个儿早上才见了血,故而一整日都歇在床榻上不曾下来走动,连三餐都是在床榻上用的,可怜如今正当盛夏,弄得她又闷又热,也只能硬熬着。待听闻丫鬟唤老爷太太,她忙命身侧伺候的丫鬟在她背后多添了个枕头,伸手略拢了拢两鬓的散发,摆出笑盈盈的姿态面对自家老爷和太太。

这若是贾政单独过来,那自是一副温馨和乐的场面。倘若只王夫人一个,则是姐妹情深。可如今这俩人都来了,赵姨娘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左右就她如今这副样子,也伺候不了贾政,何苦再添这份嫌。

好在贾政和王夫人说是来看看,还真就是来看看的。瞧过赵姨娘一切安好,又略叮嘱了丫鬟几句,待赏赐的东西到了,王夫人又额外说了两句体面话,夫妻二人便携手离开。

因着早有了心理准备,赵姨娘也并不在意,只直起身子目送二人离开,这才再度半躺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丫鬟闲话家常。

因着原就是家生女儿出身,赵姨娘还是贾母跟前的珍珠时,就同底下的丫鬟交情极好,梨香院这头的丫鬟虽同她并不常打交道,以她的心智若是想存心交好,却是容易得很。况且,她是家生女儿,父母长辈皆有差事在身,还是贾母亲口赏给贾政开脸的,如今更是有孕在身。莫说她刻意交好,就是甚么都不做,也自有人愿意凑到跟前巴结她。毕竟,比起高不可攀的王夫人,她这头的路却是好走多了。

这不,守在外头的小丫鬟探出头来,轻笑道:“周姨娘来了。”

“周姐姐。”这一回,赵姨娘甚么都没做,只向着走过来的周姨娘略颔首示意,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去端茶点上来。”

“不必麻烦了。”周姨娘推辞了一句,见赵姨娘坚持,也就随她去了,就着丫鬟拿来的圆凳,只坐了三分之一,身子略往前倾,垂首笑道,“白日里一阵忙乱,我也不好打扰妹妹休息,听说无妨了,这才过来瞧瞧。妹妹可嫌我来的太晚了?”

“咱们姐妹何苦这般客套?”赵姨娘笑看向周姨娘,在她还是贾母跟前的大丫鬟珍珠时,就知晓了这位。或者应当再往前一些,当她才进府伺候时,便知晓政二老爷房里有这么一位。

算起来,周姨娘的资历实在是太老了,这位也是家生女儿出身,还是打小就跟在贾政身边的,待年岁长了,贾母见她容貌俏丽性子稳妥,这才提拔当了贾政的通房丫鬟。其实论年岁,周姨娘比贾政还大了两三岁。如今贾政已二十有五,正当好时候,周姨娘却成了昨日黄花,哪怕容颜尚在,却早已恩宠不再了。偏她又无儿无女,虽说以荣国府素来的做派,定会给她养老,可将来的事儿又有谁能说得准?

这般想着,赵姨娘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

见状,周姨娘露出了一丝羡慕之情:“妹妹真是好福气,这才几个月,便有了。等来年生了哥儿,这辈子就有依靠了。”女人的依靠无非是父亲、夫君、儿子。像她们这样的,父兄虽勉强可以帮衬一把,可夫君却没甚么好指望的,而最终能够靠的也就只剩下儿子了。

不想,赵姨娘却微微摇了摇头:“我却是盼着来年能得个姐儿。”

见周姨娘一脸毫不掩饰的诧异,赵姨娘反而笑了起来。说真的,这还真就是她的心里话了,虽说她更想要个哥儿能让她依靠,可理智上却知晓若真是个哥儿,只怕母子俩都容不下了。毕竟,王夫人只独一个儿子,年岁又小得很。她这胎若生了哥儿,甭管是去母留子,还是故意捧杀她的孩子,对于王夫人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你倒是看得开。”撇开最初的诧异后,周姨娘长叹了一口气,半响才摇头道,“怕只怕,太太那头等不了。”

最后那几个字,周姨娘说的极轻极轻,轻的仿佛是一羽绒毛缓缓滑过赵姨娘的心头,惊得她汗毛倒立,冷汗一点点的渗出了脊背。

——是啊,她这头盼着生个姐儿好不讨王夫人的嫌,可万一王夫人根本就等不到知晓的那一日呢?

“姐姐,可有法子?”半响,赵姨娘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且浑身轻颤不已。

周姨娘原也不是想要吓唬她,见她这副模样,倒是也跟着唬了一跳,忙柔声安抚起来。待略缓了一刻,她才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法子:“要不,等再过两月,请人给孩子断下男女?你事先买通了大夫,让他说你怀的是个姐儿?其实也无需大夫,找个经年的老嬷嬷就成,不管怎样,先瞒到生了再说!”

☆、第092章

赵姨娘有孕一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然而没过多久,水面便再度恢复了平静,就仿佛从未发生过异常一般。

也许类似于赵姨娘以及她亲近之人极是在意此事,可不得不说,主子们的想法同下人们差异实在是太大了了。大房自是不必说,统共也就那拉淑娴知晓了此事,她甚至懒得同贾赦说道,至于俩孩子更是浑然不知情。二房情况也类似,除却头一日贾政和王夫人对此表示了关切之外,往后却再无任何反应。就连贾母那头,在最初听到时露了笑意,可旋即就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莫说如今仅仅只是有孕,就算平安生下了哥儿,那也绝对不能同她的心肝珠哥儿相提并论,老儿子大孙子,在瑚哥儿夭折后,珠哥儿可是贾母真真切切的大孙子。

然而,下人里头却隐隐有了另类的风声。

这一日,容嬷嬷得小丫鬟回话,道是唐安家的寻她有要事,便抽了个空档,见了她。说起这唐安家的,在荣国府诸多婆子里头,真当是半点儿都不起眼,不过她嫁了个好夫君。那唐安原是跟着荣国公贾代善上过战场的人,后来还为救贾代善伤了一臂,且唐安原就年岁长了,容貌又不出众,家中父母亲朋皆无,因而索性就自卖自身,当了荣国府的下人。好在贾代善素来念旧,见唐安老实忠厚,索性让他去管春秋两季租子,后来又把了个小丫鬟予他,几年后,丫鬟给唐安生了个小子,也算是全了唐安那份恩情。

容嬷嬷才在脑海里粗粗过了一遍唐安两口子的近况,忽的想到,那唐安伤重退下来时,也是年近四十之人了,如今又过去了十来年,怕是来推差事的罢?转念一想,也不对,虽说唐安要管春秋两季租子,可也没让他亲自下去收租子,这般好的差事,但凡脑子正常的都不会推却。再一算,唐安家的小子也有十二三了,指不定是为了那小子来的。

话说回来,她好像也有个小子。

……

“嬷嬷安,问大太太好,问老太太好。”唐安家的原是荣国府买来的小丫鬟,容貌身段都实属一般,十来年前她不过刚及笄,如今也才二十七八岁,许是因着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极是滋润,乍一看倒不像个管事娘子,反而像是外头中等人家的太太了。

不过,唐安给荣国府管了十来年的租子,纵是他再怎么忠厚老实,手里头抠下的油水也绝不是小数目,更别说当初他为救贾代善失了一臂时,贾代善便赏了他不少好物。真要算起来,唐家怕是远比京里头中等人家更有家资。

“听说你寻我,何事?”容嬷嬷懒得同她打太极,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唐安家的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和气,别看她容貌并不出众,却胜在长得喜气,要不然当初贾代善也不会将她指给唐安,毕竟对于那些个买来的小丫鬟而言,唐安绝对是高不可攀的一门贵亲。

“嬷嬷安好,原早该给您问个好,偏先前一直忙乱着抽不开身来,又恐咱们这些个乡下泥腿子污了嬷嬷您的眼,磨磨蹭蹭的到今个儿,总算是添了几分勇气来瞧您了。这是给嬷嬷您备下的薄礼,原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您可别嫌弃。”

不说荣国府,就是旁的地儿也惯有三节两寿的贺礼,不过一般就是送礼,也没的亲自捧到容嬷嬷跟前的,可到底想着唐安是上过战场之人,容嬷嬷只略抿了抿嘴,向着唐安家的点了点头,算是收了礼。

见状,唐安家的喜不自禁。忽听容嬷嬷问:“这次来是为了你家小子的事儿?”

“不不,嬷嬷您误会了,我是真的想来瞧瞧您,不为旁的事儿。”唯恐容嬷嬷不信,唐安家的还不忘拍着胸口保证,“我家小子今年不过十二岁,我家那口子说了,先让他在跟前搭把手,等过几年,再给他说个媳妇儿。”

这是不打算让独一个儿子进府里伺候了。容嬷嬷微微点头,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毕竟唐安并不缺钱,况且他原就是良民,自个儿没法子卖了自身,不希望独子为奴也是常事。荣国府的规矩并不曾强令庄上的人入府伺候,反而想要入府才需要四处打通关节,这么一来唐安家的做派就有些古怪了。

略一沉吟,容嬷嬷道:“我原想着到底是老太爷的旧部,要是你想给你家小子谋个差事,只要不过分,我也就给应下了。可你如今是要作甚?别说那些个见面的事儿,我随太太进荣国府都七年了,往日里也没见你凑上来。得了,明人不说暗话,直说了罢。”

唐安家的面上讪讪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道出了来意。

原来,说差事倒还真是对的,可容嬷嬷只猜到了一半,唐安家的是来替别人说差事的,还是容嬷嬷的老熟人,以前的珍珠如今的赵姨娘。

赵姨娘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这一点容嬷嬷早就知晓了,可她并不大清楚赵家的情况,因而在听闻唐安家的打算给赵家一双儿女谋差事时,没一口答应,却也没直接回绝了,只道回头会留意一些合适的差事。等唐安家的走了,容嬷嬷一个转身去了前院书房,揪出了她那在书房里头干活的便宜儿媳妇儿。

“啊哟老娘哦!您可算是想起咱们一家子了!”

一见到容嬷嬷,张庭家的就跟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似的,一下子就冲到了容嬷嬷跟前,眼泪唰的就落下来了,只看得容嬷嬷眉心直跳青筋暴露。

虽说张庭一家三口都极为待见容嬷嬷,可问题是容嬷嬷一点儿也不待见他们仨,哪怕对唯一的小孙子草儿略好点儿,可事实上只要有事忙了,容嬷嬷就可以把她的儿子儿媳连带孙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是连着一年半载都想不起来的那种。

好在,今个儿是有正事要办,容嬷嬷压制一下心中的暴戾,只黑着脸咬着牙问:“把手头上的事儿先搁着,我寻你有事儿。”

“啥事儿?”张庭家的傻呵呵的笑着,要说起来,她的年岁比方才那唐安家的还略小两岁,容貌也不算很差,偏言行举止皆透着一股子傻气,看得容嬷嬷一阵阵的窝火。

“帮我去打听一户人家,姓赵,人唤老赵头。听说住在东庄那一带,家里头老两口子,下头长女四五岁就送到了府里,就是先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珍珠,往下还有一儿一女,那小子有个正经的名字,唤赵国基。让张庭给打听清楚了,回头你去荣禧堂寻我。知了?”

“好好,亲娘您说啥都是好的。”张庭家的继续傻笑着,目送容嬷嬷带着杀气离开书房。

其实以容嬷嬷的身份,原无需理会这样的事儿,甭管她乐不乐意给赵国基一份差事,都不必这般上心。可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这里头似乎古怪,旁的不说,赵家想给小子寻个差事,最方便的捷径难道不是直接寻上赵姨娘吗?索性自家儿子儿媳闲着也是闲着,容嬷嬷觉得假公济私一回,就算真的是她多心了,受累的也不是她。

回到荣禧堂后,容嬷嬷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只带着顺道从大厨房拿来的新鲜糕点去寻十二。

“哥儿想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