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四点一度的房间里,魔利恣意地把腿往铺着大毛巾(一条在两边深玫瑰色、中央浅玫瑰色的部分缀着花样,浓淡相间的地方透着浅浅的天空蓝;另一条是色泽已经变得深如黄昏暮色的素色条纹,和柠檬黄的素色条纹相间。这两条大毛巾交替使用)的床上伸出去(这是夏天里最舒适的铺巾。魔利相信,这般舒心惬意的享受,绝不输给大抵都在书房里吹着冷气的文坛绅士们,包括躲在像意大利的大银行似的书斋深处写小说的三岛由纪夫在内),满脑子浮想联翩却不知该如何下笔。这种写法好似一只趴着一动不动,看不出想要爬到哪里去的蛞蝓。即便如此,魔利仍然相信每年至少能写出一部小说。为了挤出那种蛞蝓小说,魔利唯有日日夜夜搜索枯肠,拼命找寻起首的第一句,这已经成了魔利一贯的信仰(并不是像基督教徒、伊斯兰教徒,抑或亲鸾门徒——日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基督教的信徒简称为基督教徒的?日本人似乎相信,只要把所有的用语都浓缩起来,就能赶上这令人目不暇给的太空时代——那般坚定的信仰,而是像崇拜太阳或膜拜干枯人颅的土著人那样空茫又不可靠的信仰),并且奉为唯一的圭臬,像这样苦闷的日子仿佛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然而,原以为充满幻想景幕的脑海,多数时候其实只像是一大盆浑浊的洗衣肥皂水。今年二月写的小说,原本打算在十二月完成后续的部分,可到现在我这只蛞蝓仍旧没动没静。事到如今,连其他出版社很久以前委托我写的另一部小说,也已被逼到了跪哭谢罪亦无济于事的窘境了。就在这个当口,手上正在赶写的这份稿子,又被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编辑提议,不如另写一篇轻松些的文章。事态演变到这地步,真不知该怎么收场了。这就是编辑的作风,他们对于写东西的人和他们奋力分娩作品的苦闷,就我来说是必须等待那只蛞蝓爬出来的苦心,向来佯装不知。更伤脑筋的是,编辑总在我左右,步步紧跟。魔利写完一部小说之后,就像生完小孩的母亲一样需要睡眠调养,只不过休息的日子稍稍久了一些,某个早晨正盘算着差不多是时候认真投入另一场大苦闷了,就在同一天下午,电话铃声响起,编辑说要来家里玩,其实来玩是骗人的,直到临走前才抛出一句:“是不是该开始动工了?”我们不像一般的情侣,一个想要今天见面,另一个还对前一天见面时发生的事愠怒在心,或是一个忽然把情人的事抛在脑后,另一个却拼命为对方着想,以至于两人见了面,一个甜蜜开心,另一个则满腹忧愁。蛞蝓小说家刚松了口气,突然又冒出一种奇怪的预感,觉得接下来的写作恐怕不太顺利,于是陷入了和写小说时同样苦闷的心境。恰巧白石嘉寿子来了电话,随后又接到宫城真理子的来电,她便向她们倾诉了烦恼。这一天早上六点钟,魔利突然睡醒过来,心里明白今天再不动工绝对来不及写完,于是埋首续写五天前写下的开篇部分,六点开始渐渐发亮的天光旋又暗淡下来,以为是打雷的缘故可又不像,这才惊觉原来时间还是昨天的下午六点。魔利为这平白捡到的一天一夜欢喜得紧。然而,有不少日子原本打算半夜起来赶稿结果一觉到天亮,睁开眼来,赫然发现在梦里写好的部分,其实连半个字也没落在稿纸上。原以为如此这般苦闷的只有无赖的魔利而已,心想文坛的前辈绅士们应当比自己处之泰然,没想到有天看了一本妇女杂志,上面刊登着三岛由纪夫窝身于满堆的稿纸或文件下面振笔疾书的照片,报道中引用了他的话:“一进这样的房间里,我就像在受苦刑啊!”这才使魔利如在炼狱般的苦痛减轻了几分。再有一天,魔利向另一位绅士吉行淳之介诉说了心中的苦闷,他劝慰说道:“我也有写不出来的时候呀。写小说相当耗费能量,只要想到要上二楼就生厌哩。”魔利这才放下心来回道:“那么,也许安冈先生和远藤先生也都是这样的。还真想找一天突击造访,一家家登门确认,图个安心呢。”细想起来,但凡写作的人怎可能不受折磨,令魔利惊讶的是,没想到大家的情况竟和自己十分相似。不过,说起来,魔利的苦闷比别人的来得愚蠢。魔利本有机会在两本杂志上刊登小说,很高兴终于能独当一面;到头来,这份喜悦又化为泡影,末了只能花上好几个小时向人哭着谢罪。像这样一年只写一部,甚至两年才写一部小说的人,怎么有脸以为自己足以独当一面呢!魔利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先是答应试着写写看,后来还是觉得不行,心想这是第二度辞退邀约,应当亲自前往婉拒。好不容易到了从没去过的杂志社,却没能与主编见上面,只得另行会面,并晤谈了好几个小时,对方原本愿意把我视为杰作且曾经放映过的戏剧改编出版,但最终仍旧作罢了。
然而,这位充满苦闷的蛞蝓小说家在不苦闷的时候,亦即出去外面的时候,同样会干下充分展现出蛞蝓小说家本色的傻事——当魔利和文坛与画坛的绅士们在一起时,就会有怪事发生。“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都能化成人形了,区区这么丁点纰漏,算不得什么!”魔利的耳畔,仿佛总是有条蛇在骇人的森林里嗫嚅的声音响起,如同《虞美人草》里描写的:那些谵言虽如嘲笑的铃声般叮当鸣响,还是别侧耳细听那长吁短叹吧。近来,有几位挚友对魔利说:“像魔利姐这样纯真的人,反而被看成是虚伪造作;而那些虚伪造作的人,却被当成是真情实意呢!”也有人告诉魔利:“魔利姐,别再多想了。我去神户演讲时向听众说了,诸如亨利·米勒、池田满寿夫,还有牟礼魔利女士这些描绘恶魔的人,其实本人都非常可爱,和孩子一样纯真呢!”有了好友的安慰,魔利总算不再把这事往心里去了。那些满口谎言的诽谤,全当作是蚯蚓的叫声便罢。
魔利绝非故意把前言写长一些,以便往文章里灌水增字,可这段序文确实太过冗长了。魔利和文坛绅士们在一起时,发生的怪事可说是不胜枚举,先讲一件去年底闹出的糗事吧。那一天,魔利有事找S出版社的编辑(所谓的有事多半是去借钱的。大抵是弄丢了存折的印鉴,向银行苦苦哀求后,特别通融让魔利领些钱出来,过上一个月左右,这笔钱也差不多见底了。由于更换印鉴还得等上一个星期,无计可施之下魔利只得去借钱。只要在那里稍待一下,出版社就会从大金库里拿出钱来,从下一次的稿费中扣除。有时是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已经身无分文,于是去借一天半的生活费以便熬到银行开门,像这样的状况也不稀奇。魔利曾向大谷藤子拜托周转,也曾向室生犀星、萩原叶子、濑户内晴美——那一次是在东庆寺的聚会上,魔利忘了带钱包,本来指望着萩原叶子能够解围,岂料她钱包里只剩下回程的电车车资,逼不得已只得向有生以来第二次见面的濑户内晴美借支会费,可一个转身,魔利便把已经借到款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又央托了一位大富翁帮忙纾困——等等诸位人士告贷过,算得上是文坛的小无赖),于是冲进S出版社的自动门,奔到柜台前面。这时,端坐在里边一把皮椅上的川端康成,朝魔利这边望过来。从他端正的坐姿看来,魔利登时明白了川端康成并不是来请托周转的。只是一来两人并不相识,况且眼下也不像在某个会场上寒暄两句就算,即便魔利过去他旁边欠身施礼,也想不出话好交谈。他虽盯着魔利瞧,或许只是想着她有些面善,何况他还顶着一张让人退避三舍的扑克牌脸。总之,魔利没去向他打招呼,径自等候编辑出来,讵料,川端康成竟然主动起身,谦恭有礼地问候了声“好久不见”。就是因为素不相识魔利才没上前搭话,对方又怎会先过来问候呢?慌忙间,魔利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不客气”。恰巧柜台的小姐这时来到他们面前,准备领路去搭电梯,川端康成便随着她朝电梯缓缓走去,魔利竟糊涂地以为自己的会客室也准备好了(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无意识地跟着行动。魔利一年到头老是在不知不觉间干了好事),便跟在川端氏身后一起走,结果那位小姐比了个动作告诉魔利“还没轮到您呢”。魔利陡然回过神来,没再跟着川端康成往前走。事后定下心来细想,赫然想起不久前,妹妹的长女结婚,正是请川端康成担任介绍人的。当时魔利曾趋前寒暄并且向他道了谢。换作是一般妇人,或许还会捧着礼物上川端家拜访,保持往来,可魔利偏像患了健忘症般闷不作声,于是彬彬有礼的川端康成便主动上前问候了。即便双方不曾相互登门拜访,但凡有常识的人,至少也会说一句“好久不见”。
同样的闹剧也曾在别处上演过。有一天,涩泽龙彦招待即将受邀前往西德的池田满寿夫和富冈多惠子到位于镰仓的家中做客,也邀了魔利一起去玩,魔利便和他们两人结伴前往。多惠子起初提议约在罗迈亚碰面,无奈魔利的方向感奇差无比,根本是个大路痴,没把握能找得到餐厅,多惠子便要她在原地等着,说是有人会来接她。等了一会儿,一位年纪介于成年与中年之间的男士开车过来,载着他们三人去了罗迈亚。魔利虽然饥肠辘辘,可到了涩泽家马上就能用餐了。满寿夫和多惠子建议先在罗迈亚吃点豆子汤、黑面包和一些沙拉再赴约。这个提议令魔利高兴极了,甚至想用印在中国料理店盘子上的那个“囍”字,来形容心里欢天喜地的激动澎湃。其实真正澎湃的地方该说是肚子里吧。假如满寿夫和多惠子生性吝啬,两人大可先在罗迈亚填填肚、抹抹嘴,把魔利约到别的地方会合即可;幸亏满寿夫和多惠子并不小气,魔利才得以吃到她在这世上最爱吃的却只能朝思暮想多年的德式豆子汤与黑面包(就是以黑麦或裸麦作为原料,掺了卡尔斯——那是中国的杏仁吗?——及曾出现在那部俄国小说里,全家一起在庭院里享用的面包。那个大家族的成员有某某斯卡雅、某某尼夫、某某斯洛瓦、某某斯基等等)以及色拉,顿时让魔利心花怒放。既然这里是罗迈亚,想必菜单上也有马铃薯色拉吧。等到这些都上桌以后那位年纪介于成年与中年之间的男士便说:“请让我也拍一张像这样交谈时的照片。”魔利这才明白了他想要拍照。在他们享用完这顿不能称为餐前酒,而该称是“餐前餐”以后,那位男士开口请这对夫妻移驾到邻桌的座位上,于是满寿夫和多惠子换了位置。他们移过去的桌面上同样有盏亮着红光的台灯,与方才用餐的这张桌子布置完全一样,魔利虽不懂为何要换位,依旧准备跟着过去,结果多惠子以眼神示意她:“魔利姐留在原本的地方就行。”于是魔利又坐了回去,可越想越不解。事态发展至此,就算是个孩子,但凡机灵些的,肯定马上会意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早前虽已听过介绍那位算是“中成年”的男士在报社工作,可魔利的呆头愣脑就是没法弄懂此刻的状况。那些银座的绅士和小姐们,瞧见一个向来被当成来历不明的洗衣婆似的女人,只穿衬衫搭毛衣还趿着没跟的鞋,就大模大样地踏进位于银座的高级餐厅,纷纷朝魔利投以明显的轻蔑目光。但在看到她和拿着相机的男士与貌似年轻艺术家夫妇的两人同桌以后,忖度着这个老太婆只怕和媒体人士素有深交,便又转而用欣羡的眼光望着她。使得魔利满面春风、得意忘我,脑袋瓜里全都放空了。这位男士是来拍摄一对即将前往西德的知名夫妻,假如魔利也是位著名人士(魔利只在与其熟识的人们之间具有知名度而已),就会被邀请一同入镜,并且照片旁边会标注“这一对是某某夫妻,旁边的是某某氏”。魔利沮丧地想着,对方该不会以为魔利自认闻名遐迩,于是打算一同换到另一桌吧?旋又转念想到,以记者的敏感度,从多惠子和魔利方才的互动,应该能够嗅出实际的状况才对。举凡自以为声名远播的人,其实都不如想象中来得出名。曾经荣获大奖的人,在和名气更大的人士同席的场合中,若是出了差错可要糟了,不过萩原叶子(曾经荣获新潮奖)就不会犯这种错。换作是她和出名的人以及带着相机的人一起上餐厅,到了要拍照的时候,她必定会离开原来的座位,远远退到最角落摆着刀叉的桌子旁配膳用的小桌边,除非抓着她的手硬拽回来,否则死活不肯归位,所以她绝不会出错的。
自从魔利得知,有位名为久保田万太郎的诗人在吃寿司时,不晓得是被魁蚶还是饭粒噎着了气管,倒在走廊上死了(当时的报道魔利兴味浓厚地详读过,所以印象十分深刻——魔利向来对人类的死亡有浓厚的兴趣,或许是对自己的死亡和死亡本身感到恐惧,亦是对动物和人类的生死抱持兴味与敬畏。魔利很清楚那不能拿来当兴趣。只有让魔利心怀敬爱的那些人,她才会关注他们的生死。但是,魔利对久保田万太郎并不敬爱,原因是魔利的母亲患了绝症以后,有一阵子他常来家里陪她下棋,与家里人都熟识,也对魔利与妹妹茱莉亚、弟弟路易吉颇为亲切友好;可是一个叫做阿信的少年某天脱口而出的一段话,让魔利认为这个阿信必定知道某些内幕。这个阿信是当女佣没空陪不敢单独去看牙医的魔利时,陪魔利一起前去的少年。阿信的父亲好像是住在浅草的马道那边,专门制造剧场布幔的工匠。倘若那事情只是一场误会,只怕魔利形同犯罪,但魔利仍然相信阿信所言不假——可是日子过了太久,已经忘了详情)的变故以后,过了不久的某一个夏日,魔利去了吉行淳之介的家,他那长满青草的墙角和屋旁围起的庭院里,种着令人怀念的紫丁香。那桩意外事件,就发生在大家在院子里烤肉,大快朵颐的时候(若再举个小例子说明得更清楚些,比方魔利对吉行淳之介或三岛由纪夫的死亡报道就兴趣缺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魔利曾请一位名叫铃木操的牙医装了三颗假牙,这位医生在美国待过十年,医术相当高明,可惜那三颗牙后来都掉了,使得魔利有很多东西都没法咀嚼,以致在享用宫城真理子煮的凉面时,竟然严重失态。宫城真理子把面条烫煮得相当弹牙,光是用筷子夹起便已确信必定美味无比,魔利一时忘了自己缺牙,把一大口面条送进了嘴里,结果咬不动也咽不下,进退两难的魔利,连拿小碟子承接都来不及便吐了出来,而且还是在吉行淳之介的注视之下。宛如银鲛鳟次郎的他,那时候正低着头把芥末搅进蘸汁里,刘海一派清爽地垂落额前。魔利虽拿了手帕遮掩,可从嘴里吐出满满一大团面条的景象,简直像在希腊的巴桑那座从嘴巴吐出泉水的半兽神雕像一样,在场的人全都看在眼里。吉行淳之介同样满脸错愕地望着魔利,魔利连忙解释:“我还以为会变成久保田万太郎那样。”事实上,魔利在那个瞬间,确实想到了久保田万太郎吃魁蚶时发生的意外,吓得魂不附体。魔利思忖着:“这面条哪怕只要一两根进了气管,就要和久保田万太郎一样了。”这起事件过后,魔利有天又读到了罹患食道癌的高见顺没办法吞咽荞麦面而吐了出来的报道,登时又回想起自己吞不下面条时的恐惧。魔利本就是个贪吃鬼,享用喜爱的美味时向来张口大啖,哪怕是一大颗米团丸子亦照吞不误。但在看过那则报道以后,只要稍有哽噎就担惊受怕,疑心自己是不是患了食道癌。
这位高见顺亦是一位文坛绅士,临死前对近代文学馆的设立贡献卓著,他的离世与其称为文星陨落,毋宁说是为近代文学馆奔走的一位人士溘然长逝。这样说虽对勠力于成立近代文学馆的诸位不好意思,可我若是高见顺的家人,对于众人感谢他为近代文学馆的努力尽管感到欣慰,却只能说是喜怒参半。对于他的过世,日本文坛充斥着一片怪异而浮泛的哀音,如歌声般久久缭绕不去,这让魔利很是怏怏不悦。魔利没读过其他作家的作品,包括高见顺的小说在内。然而,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文士,却好似只是为近代文学馆鞠躬尽瘁的。当魔利看到报上刊出高见顺最后写下的那个无法辨识的字(是写在日记上的字吗?魔利不大清楚)的报道,以及那张照片的瞬间,感受到极大的震撼。魔利所尊敬的其他文学家,大概总有一天都将如是写下最后一个字吧。建立近代文学馆确实是件杰出的事业,竭尽全力一肩挑起身先士众的举动亦是了不起,但是,去某某馆遇见文学的这个概念,却让魔利高兴不起来。拿高见顺为例,如果是要盖出一处仿佛可以遇上高见顺这位文人的地方,比方草木繁茂的木造洋楼,那倒还好;可日本连像样的政治都没有,根本不该把钱用在这码事上。日本政府从不把要事放在心上。日本的公款光是支应那些良莠不齐的国会议员的选举经费,以及把那些最适合在饭坂温泉妓户旁的旅馆里穿着夹棉宽袖袍纵歌乱舞的政治家和国会议员,送往欧洲进行所谓的观摩考察,就已经花得精光。连那个叫一氧化碳什么的议案也拖拖拉拉的,既不通过也不否决,简直就和魔利扒进嘴的那一大口凉面没有两样。倘若政府愿意试着先和某个国家的高官磋商讨论,想必当场即可通过以特案处理了。每次要拯救可怜的国民,毫无例外的总说得先修改法律或是宪法,又磨磨蹭蹭地没有动作。最重要的是,蛞蝓小说家写出来的小说既不属于日本文学,也不是现代文学,亦不是近代文学,更不是波利尼西亚文学,根本不存在于那些地方的任何一处,所以跟那间某某馆毫不相干。
人生中充满着各种困惑。最令魔利百思不解的就是深泽七郎这位小说家的思想了。魔利不大情愿把深泽七郎称为文坛绅士,因为他不像室生犀星那样的粗野之人,性格令人捉摸不定;虽不是绅士,也不是莽汉,亦不是马夫,又不像仆役。简而言之,深泽七郎就是“深泽七郎”。他的《楢山小调》魔利只大致浏览过,《笛吹川》也仅看过电影而已,不过,他的世界和寺山修司的《青森县的佝偻男子》似乎有些共通之处,但是更为质朴一些,却又不像栋方志功那种“浑然质朴”的感觉,属于以魔利的脑力无从解密的诡异世界,是一种看似与“理智”毫不相关的世界。然而有一天,魔利从《文艺》杂志上读到他的一篇关于小说撰写规则的文章,里面写着魔利不懂的伟大理论,俨然一派评论家的大家风范。自从读过那篇评论之后,魔利更不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后来在B出版社的一本杂志的企划之下,魔利造访了他那间坐落于琦玉县一片田野中的独栋屋以后,反而愈发感到困惑了。在阅读《文艺》杂志上的那篇文章时,魔利忖度着深泽七郎会不会是一只敛着利爪的苍鹰呢?可实际到了他身边聊谈并趁机端详了面孔,却怎么也嗅不出理论派的气味来。虽是如此,但他又比魔利来得成熟。依年纪来说,自是不可能比魔利年长,可他确实相对成熟许多。然而他的本性,以及在文学里的他,宛如吞噬着莫名梦境的一只貘。他虽像住在楢山和笛吹川那一带的居民,但在那样的乡间,实在不会有和他一样的怪物,只能说是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一种异样的存在。深泽七郎像是祖上来自南洋的岛屿、蒙古,抑或喜马拉雅地方,在这里定居下来后经过了数千年的传承,日本人的秉性已经根植在他的体内了。因此,他虽不像彼得·奥图那般可怕,但真貌未明亦如同另一种恐怖。举例来说,好比一个名叫阿呆的江户无赖汉,不晓得犯了什么案而在佐渡的大牢里蹲了八年,乍看之下长得愚蠢,其实是个佯装笨傻的强者。若是一时大意,没把这个隐藏本性的男子放在眼里,不经意间朝他投去一瞥,赫然与他满是嘲讽之色、正窥向这方的视线对个正着,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像那样的感觉。那股狐狸般的诡异和室生犀星的古怪有几分神似。
室生犀星也好,深泽七郎也罢,这两人同样具有那个狐与狸千百成群的日本古老时代的诡诞,而魔利仅能隐约窥见其一。但是,相较于犀星好比一头山猪,伸出红焰般的赤舌,锋利锐牙探出鼻前,宛如一柄飞刀般疾速向前冲奔,全身的硬毛擦碰得噌噌作响,也像是一只不管是爱情或憎恶,皆以张牙露齿的方式表达的野猿;而深泽七郎则像在笛吹川附近某处民家,紧紧巴在墙上的一群蛞蝓,不晓得已经存活了多久,透着一抹莫名的诡异。遇上要打倒他人的时候,室生犀星应该会在怀里揣着菜刀,纵身扑向宿敌的胸膛一刀毙命,至于深泽七郎恐怕是拿把钝刀,嘎吱嘎吱地慢慢肢解对方吧。
魔利前去深泽七郎家拜访的那一天,他身穿欧洲花样的印花棉深红色衬衫,搭上阿兰·德龙风格的粗蓝布牛仔裤;可同样是这套打扮,三岛由纪夫穿上和六本木的年轻人一样的直纹或格纹衬衫、搭配牛仔裤的模样,就比深泽七郎来得挺拔(当然,三岛由纪夫展现出来的风貌更加成熟潇洒,不过还是别再对三岛由纪夫的服装说三道四了吧。每回魔利对三岛由纪夫的服装写些什么的时候,他总会在杂志上公开表达愤怒,或是写信来骂人)。总之深泽七郎的衣着就是和他的性格不般配。那模样很像是来东京避难的老伯,从救援物资的包袱里随手抓出衣服来就往自己身上套的感觉。话说回来,如此批评人家的魔利这个明治时代的老婆子,自己同样穿着白色、砖红与深蓝相间的格子衬衫,那衣服与常聚在六本木敲弹邦戈鼓的十九岁男孩身上的衬衫没啥两样。看来,白石嘉寿子喜欢的小说家,似乎都在模仿六本木族。到了要在田地里帮深泽七郎拍照时,他在那身阿兰·德龙的衣装上,罩上一件仿佛是从附近农家拿到的灰扑扑的素纹蓝棉布短棉袄,手握铁锹站在火堆旁,一片烟雾朦胧中看不真切他的样貌。魔利觉得深泽七郎应当穿上由师傅的旧衣拆开重缝而成的深浅蓝色相间的格纹单层和服,系着从旧衣店买来的边缘绽了口子的皱巴巴三尺短腰带,或是拿绳子来缠绑,并且光着脚板趿着冰冷的草屐。(这同样不是地道江户人的豪气装束,而是有些不上不下的打扮,比较像在笛吹川流域长大的地痞。)他这个人徒有恶棍的狠劲却很怕疼,所以身上没有刺青。魔利在写完这一段之后,从白石嘉寿子那里听闻深泽七郎最讨厌看医生和牙医,比魔利更害怕打针和去找名医按摩。魔利对自己这双观察入微的锐眼,很是得意。
然而,不和客人应酬的时候,深泽七郎又是个打从心底喜欢和狗儿玩耍的古怪成年人。他很得意自己养了一头名叫Clay的精悍拳师犬,魔利拜访的那一天,正好是Clay娶亲的日子。深泽七郎一听到后门有声响,立刻欢喜地大喊一声:“狗女士来了!!”接着踉踉跄跄地走去,不停地轮流搓抚着开心得手舞足蹈的Clay,以及频频吠叫、撞顶着Clay的月牙阿夜(魔利擅自帮母犬起的名字),只见他满面喜色,再也顾不上旁的了。深泽七郎往上跳两三下,Clay也跟着朝上蹦了两三下,一人一犬默契十足,看来他们时常这样玩耍。那模样连千鸟群与智惠子也比不上。当魔利他们要回去的时候,深泽七郎也带着狗从田里一直跑到路边来送行。这个古怪的成年人散发出一种可说是痴憨的感觉,应该不是装出来的(魔利没有自信可以把应该这两个字拿掉)。无论如何,倘若有朝一日,深泽七郎的身影不再出现在琦玉县那片一望无际的茫漠空间当中,只余下两条狗在那里来回奔跑(假设狗能和人类活得一样久),想必会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愁吧。总而言之,深泽七郎这个人,是个无法辨别出究竟是善人,还是恶人的一位人物。魔利前去探访他的那天,也不是昭和几十几年的几月几日,而是忽然出现在宇宙中的不可思议的“某一天”。魔利他们在前去琦玉县的途中饥肠作祟,一行三人冲进一家格外明亮的街角荞麦面店,每人各吞了两碗撒上天妇罗渣的手工乌冬面,而或许连这家不知名的面店,也是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幻影,下次想要再去,说不准能否还在同一个地方找着。魔利三人腆着装满了乌冬面的肚子,来到深泽七郎家里之后,把奶油煎比目鱼、从田里采摘的蔬菜色拉、来自北海道的红豆汤,还有长十郎梨等等美味,继续拼命往嘴里塞。可以说,深泽七郎是个性格复杂而奇怪、理智深藏在某处的幼稚的大人,而他那部引发争议的《风流梦谭》,其实是他戒慎恐惧,生怕爆发革命,心想要是演变到那地步就糟了,结果反倒把在脑海里勾勒的那幕可怕情景描绘得过于写实的作品。对此,魔利非常了解他的初衷,旁人说他刺激了右翼云云,实在是欲加之罪。魔利发表了同情深泽七郎的言论以后,心想,要是右翼的人登门抗议可就麻烦了,但这毕竟是我的直觉啊!
方才写到的池田满寿夫,也是一位不带绅士气息的人物。听说有天他去到某个会场,坐在餐桌角落的位置上,服务生别说没在他面前摆上餐食,就连刀叉也没送来给他。池田满寿夫总是穿着圆领衫,或是分明在百货公司里买的,却像从旧衣店淘来的皱巴巴的麂皮西装外套(意大利运河的颜色),一副大正时代寄宿在神田或本乡的画家的穷酸样,长得则是一张现代流氓的脸(但是心地善良)。听说他曾被误以为是司机。再把话题拉回方才的罗迈亚上。他们和那位中成年的男士道别之后,三个人走在东京车站(应该是吧。魔利和别人结伴同行时,完全像走在梦中一般,根本没留意是在哪里上车、又到哪里下车的)的地下通道时,魔利仔细打量着满寿夫和多惠子,怎么瞧都觉得他们像是一对要逃往热海的年轻不良情侣(多惠子诗人那天也是做有点颓废风格的女孩打扮,当然,是用伦敦买来的衣服作搭配的)。魔利把感想说给他们听,两人一齐开心地笑了起来。魔利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你上回领的奖有颁发奖章吗?”“没有。”满寿夫答了以后,接着说道:“如果挂着奖章,看起来就像正派人士了吧?”“人家会以为是捡来的。”魔利说完,三个人同声哈哈大笑。事实上,这两人看起来不像所谓名声显赫的夫妻,而是一对情侣。满寿夫脚上那双暗红色意大利新鞋,很像是年轻的女友买来送他的礼物。不久后,三个人在北镰仓下了车,沿着铁轨走着泥泞的小路,抵达了涩泽宅邸。忘性很大的魔利,连上一刻都还很清楚的事情,下一秒便会全部忘光。当他们到达涩泽宅邸时,许多人仿佛望眼欲穿地争相出来迎接,魔利把自己也当成与满寿夫和多惠子相同等级的焦点人物,笑眯眯地隆重入场了。她压根忘了就在不久前,他们一直和那位报社的中成年男士在一起,而且中间他还为满寿夫和多惠子拍了两次照,显然这一天是为了庆祝满寿夫荣获某个艺术奖,以及欢送他即将前往西德而举办的宴会,魔利竟然忘得干干净净,当作大家也一起为自己庆贺似的。或许众人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只要宾客之中夹了一个魔利,总会突然发生几桩蠢事,因此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反而成了稀松平常。不晓得为什么,魔利每回去到很多人聚在一起笑闹的地方,便觉得大家是在庆祝某件喜事,并且好像是在为自己祝贺似的,这感觉让魔利飘飘欲仙,浑身欣喜无比,脸蛋涨得通红,连头发也变成像美国的流行歌曲里唱的“披头散发”。要是让公寓里的大婶们瞧见魔利的这副德行,肯定在心里嘟哝着:“哎,果然是个傻瓜呀!”所幸,魔利去的地方没人会这样想,可一旦安心下来,魔利更是开心得头发愈发蓬乱了。何况在这个接受众人祝福与欢迎的日子里,在满寿夫和多惠子的眼中,不仅没把如此怪异的魔利视为怪人,而且总是投以愉快的目光,光是这样,便让魔利感到无上的幸福。古怪的魔利即便到了三岛宅邸,当然仍旧保持一贯的本色。
那是发生在某一天的事。受邀参加圣诞节宴会的魔利,由于太过兴奋又全神贯注地详阅邀请函,反而看错讯息,提早三十分钟到达了凡尔赛宫廷样式的玄关。由于没有门铃,魔利只能站在门前,那里一片安静,谁也不在。魔利悄悄地往里头探看,只见屋里右边那间去年准备了美食的客厅,在去年同一个位置上可以看到一部分桌面,餐刀、叉子之类的餐具和空盘子稳稳地安放其上,瓷器静谧的纯白与餐刀的亮银各自漾着光芒,但同样寂静无声。正当魔利忖度着宴会该不会是明天才要举行的时候,忽然从门里探出了一张男侍充满疑惑的面孔。等他又缩回去以后,门口重又恢复了宁静。假如那些刀叉餐具是银制品的话(屋宅虽盖成凡尔赛宫,但刀叉用的是普通的镀铬餐具),只要溜进去偷两三支回家,获得的暴利可比今日这一餐来得丰厚多了。这时候,通往二楼阶梯里侧的门突然开了四公分左右,系着蝴蝶领结的三岛由纪夫探出头来张望。那一双如写乐般的眼睛惊讶地瞪大,露出“是谁?有什么事?”的表情望向魔利,同一时刻,魔利也因为三岛由纪夫乍然出现的脸庞而吓了一跳,受了惊吓的两双眼睛同时齐齐对上。这是三岛宅邸的宴会前所未有的一刹那。里面那张脸庞倏然躲回屋,接着从房门内传来一句“不可以那样”的声音,好像是三岛由纪夫在对孩子说些什么。三岛由纪夫发出“在家时的声音”让魔利愣了好一阵子(魔利虽知道三岛由纪夫有家室,但是无论何时见到他,从不曾在他身上感觉到“家庭”或“孩子”的气息——他并非刻意佯装单身,而是自然让人觉得尚未成家——魔利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一则报道:有一回,他带着夫人去月岛还是哪里的海边划船,被警方怀疑这对男女与毒品或其他违禁品有关,还遭到了盘查。那幕光景简直历历在目。在魔利的想象中,当时的三岛夫妇,男方想必穿的是衬衫、牛仔裤,外搭黑风衣,女方则是一身风衣和领巾的搭配。三岛夫人袅娜纤巧的模样很像迪士尼里的贝蒂,也像让街头混混看得出神的上班女郎,浑身散发着碧姬·芭铎裸体时那种透着滑稽的艳丽,容貌则像是印度高官的夫人和英国武官之间生下的女儿。魔利以前就推测,三岛由纪夫之所以选择她做伴侣,应该是因为她既不伪善,又带着几分恶魔般的迷人魅力。魔利觉得自己不适合做风衣加领巾的打扮,但穿在三岛夫人的身上,却是再合衬不过了。倘若这对夫妻都以这样的装扮划船,确实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对叫得出名号的夫妻,更难以想象他们拥有一座法国凡尔赛宫殿设计融合意大利风格的豪宅,无法想象他们一同在从罗马运来的闪耀着白光的阿波罗雕像下,在那片模仿北斗七星图样铺设的马赛克瓷砖上漫步的俪影。不过,用父亲的语气向孩子说话的三岛由纪夫,更是远远超乎魔利的想象之外),这时,男侍再一次现身,请魔利进去客厅。过了一会儿,三岛由纪夫来到客厅,陪了魔利二十五分钟左右。纵使是和室生犀星一样认同魔利文章的三岛由纪夫,心里似乎也大不高兴,脸上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先从凡尔赛宫殿款式的橱柜上面取下一张某个外国人寄来的圣诞卡拿给魔利看还说明了几句,过一下子又称赞魔利小说里出现的那个少年,还说听到丹羽文雄过了六十大寿总算放下心来,而轮到魔利赞他年轻时则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两人就这么瞎耗着时间。魔利明知是自己不好,心里仍是不大舒服。耗着耗着,总算挨过二十五六分钟的尴尬了。虽然迪士尼的贝蒂夫人中间也出来应酬了一下子,想必夫妻俩曾背着魔利这个堂堂六十三岁的大人,凑在一起抱怨过:“如果来的是个小孩子,交代她先在这里自己玩一下就行了哪。”室生犀星在世时,也被没照约定日期出现的魔利吓过好几回。魔利还曾在某个周日,整整提前了一个星期造访室生家。当魔利看见犀星从四方形玻璃拉门里抬眼望来的表情,立时察觉到自己来错日子了。那一天,原本该出现在餐膳里的柔嫩的炸猪排,由于来错了时间,室生家当然没买猪里脊肉,餐桌上摆的是平常吃的菜肉炖汤、煨鱼、甜炖杜父鱼,还有寿司。魔利虽然失望,可这不是犀星的错,也不是朝子小姐的错。不过以犀星的情况来说,魔利出现的时刻,是在他早上写完三张稿子藏到后面的柜子之后,恣意构思小说的情节,或像莫泊桑那样在脑海里琢磨这世间劳苦的时间。他把手肘支在小桌子上,从四方形玻璃门里探出黄色的脸庞,思忖着:“这回是谁来了呢?最好别是男士。真希望能传来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把高跟鞋踩得喀喀作响的鞋声呀。”因此,室生犀星不至于像正在准备宴会的三岛由纪夫那样,被魔利搅乱了原有的安排。至于吉行淳之介不曾受过这方面的困扰,是因为魔利去吉行家的时候,总是和萩原叶子联袂同行的。
在三岛宅邸的宴会上,令魔利印象深刻的其中一件事是和北杜夫的交谈。听说北杜夫在书斋里摆了一张床,常躺在床上看看书或是翻翻漫画,以这点来说,他和蛞蝓小说家魔利有着共通之处。(其实,三岛由纪夫、吉行淳之介、北杜夫、阿川弘之等诸位小说家,算起来都和魔利的儿子同辈,他们从小看的是《红鸟》和《儿童国》,在有虫子的草原上奔跑,逢上庙会去凑热闹,读的是新版的国语课本,唱的是白秋的《叶子之歌》,用手摇式留声机听《枯萎的芒草》,吃的是冰淇淋和棉花糖。他们就是这样长大的。这一群如今已经长大的少年,勾起了魔利的乡愁——在她二十五岁之前那一段黑暗日子里,曾经有过的些许欢乐。)当魔利第二次在三岛宅邸里遇到北杜夫时,这才发现他非常具有说服力。魔利蓦然想起曾在一本杂志上读过的片段,问了他:“您在半夜吃拉面吗?”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他答道:“拉面很好吃喔!”在说出这句简短的话时,他的脸突然朝魔利凑近,那距离几乎让魔利以为看到自己映在镜盒里的脸那么样的近,而洋溢在话语中的信念,也使不喜欢拉面的魔利唯独在那一瞬间,被彻底说服了“拉面很好吃”。等到那一瞬过去以后,魔利再度恢复成讨厌拉面的魔利,可那奇妙的刹那,使魔利迄今难以忘怀,不时会忽然陷入“拉面真的很好吃吗?”抑或“说不定拉面挺好吃的”的疑惑当中,但旋即回过神来,恢复“自己还是讨厌拉面”的想法。魔利心想,照这样看来,若是北杜夫告诉某个人:“到山里去很舒服喔。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去年同样盛开着耧斗菜的树林间。”只怕对方相信了这个主意以后会在脑子里一直打转,浑浑噩噩地来到山脚下,这才倏然从梦中惊醒,掉头回去。如同卡夫卡变成了某种虫一样,同样曾经化为蟑螂的北杜夫,着实把蛞蝓小说家魔利吓了一大跳。不过魔利很有把握,北杜夫在夜里吃的那碗拉面里面,应该加入了北夫人事前准备好的豆芽菜或红萝卜、火腿或肉丸子等菜料。否则光凭那种像弯弯扭扭的黄色铁线一样的东西,绝不可能有那般斩钉截铁的说服力。三岛由纪夫每天早晨都吃夫人煎的牛排;吉行淳之介可以大口享用掺上青紫苏、姜末和芥末的绝妙凉面,即便不像招待客人的时候那般丰盛,至少也会搭配肉类或葱末凉拌竹荚鱼;川端康成应是坐在鲈鱼生鱼片、炖煮的牛尾鱼或黑斑大眼鲉上搁上姜末、冷豆腐,还有冰镇日本酒的满桌佳肴面前,顶着一张扑克牌脸,难以看出他到底觉得好吃还是难吃;深泽七郎能够张嘴大啖从北海道的农地或琦玉县的田园里采来的青蔬;池田满寿夫则是享受着多惠子亲手烹调的海蜇皮、豆芽和火腿的中式醋味凉拌菜,以及滋鲜味美的炖菜。毫无疑问的,诸位亲爱的文坛与画坛绅士们过着这样舒适的生活,与魔利必须亲自烧饭煮菜吃的烦扰琐碎的书斋生活之间,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魔利虽完全无法想象冈本太郎这位人士平时吃的是什么样的料理,又是谁为他准备那些料理的,不过,只要本人有意愿,即便是单身的人当然也能有情人相伴,何况日本社会在这方面更是普遍默许男人可以这么做,既然冈本太郎有房间给帮佣住,在金钱上也应该颇为宽裕,怎么想他都不可能在一个人做前卫艺术品时,还得忙着跑进厨房煎牛排。魔利虽然赞成他宣称“绝对要一个人过生活”的理念,可魔利不懂的是,去他家的时候(同样是在M杂志的企划下拜访了他家),不管他平常是亲自下厨,还是女友来为他烹煮,总之完全看不出他家的厨房在哪里。他不时斜眼瞪向饲养的乌鸦,就像不在乎造物主如何看待他,只一心回归初衷似的,不断创作出各种前卫艺术品和绘画。魔利望着被链子锁住、偶尔发出尖锐叫声的乌鸦,以及冈本太郎的每个艺术品,一面这样思索:难道是因为他过于专心投入“生存与创作”当中,使得他同人类的生活,即饮食之事,从此彻底脱节了?于此,魔利想起了以前在巴黎时,曾到藤田嗣治家做客,当时也从藤田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气息。那时候,藤田嗣治和一位做模特的女子住在一起(那位模特穿着一条用日本制的条纹包袱巾缝成的裙子,而且那条包袱巾的裙子上还破了一个洞,看得魔利目瞪口呆)。由于那位巴黎女子也住在藤田家里,因此至少还能感觉到家中有个厨房(巴黎的女子不论过着何等优雅华丽的生活,即便是演员,看起来都不像是远庖厨的人),不过还是和一般住宅不大相同,仿佛整个家都是画室。令魔利惊讶的是,准备离开冈本家时,一来到玄关,赫然看见旁边约莫有十二三双大小完全相同(或许这是理所当然的)、形状亦编织得完全相同的短靴,整齐地横排成两列。魔利问道:“这些全是您的鞋子吗?”他回答:“嗯,我打算等长出一百双脚的时候穿上它。”从语调可以听出他心情已经好转了(不晓得为什么,那天他看起来心情不佳)。魔利于是很开心地告诉他:“那么,等到你长出一百双脚以后,我会来看的。”(要是他果真长出了一百双脚,魔利是真的打算要来见识见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藤田嗣治也是,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高兴,但也没有满脸笑容地欢迎魔利他们前来。就这点来说,藤田和冈本太郎同样都是内敛自抑的,不把自己的情感和想法显现出来。)然后就离开他家了。从那一天起,那尖锐的乌鸦啼鸣、与厨房绝缘的主人,以及排成两列的黑色短靴,如同谜题一般,烙印在魔利的脑海里,久久不去。(冈本太郎给人一种黑色的感觉,也就是呈现出来的颜色是晦暗的。以野兽譬喻的话,就是乌黑的毛色;用鱼类来形容的话,就是黑亮的鱼鳞。这一点亦和藤田嗣治具有共通之处。)不过,即便身上散发出暗沉不明的感觉,藤田和冈本太郎两位的聪颖过人,同样属于世间罕见。魔利曾从母亲那里听说,魔利的父亲称赞过藤田嗣治的父亲(军医)是位“聪明绝顶的人”,因此,魔利虽不懂藤田的艺术,也不懂冈本太郎的艺术,但知道他们聪明的一面,光是天资超群一项,就具有极大的价值了。即便从这两人身上,拿掉魔利所不懂的绘画和艺术品,单是拥有那般顶尖的脑细胞,他们的生命就有价值了——纵使这两位的艺术在魔利懵懂的脑袋里,只是巨大的幻影。顺带一提(从老早以前,每次看到这个“顺带一提”总没什么好印象,但它在报纸上出现的频率实在烦不胜数,以至于她今天竟然脱口而出了),魔利的小说似乎也是“小说的幻影”。这和吉行淳之介的小说(尤其是描绘了Sex的空虚——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的杰作)透着淡淡的色彩,或是隐约带有几分透明而呈现出幻影的氛围不同,魔利的小说本身,仿佛就是名为“小说”的幻影。
然而,即便是幻影,魔利觉得自己写的小说中,仍有一些写得很好的。况且,倘若不认为应该有写出一些出色之作,就不可能继续写下去。魔利常讲自己写的东西一文不值,又说是在某人的鼓励或声援之下才能完成这部作品,或者坦言生怕会让伟大的父亲蒙羞,这些话确实都是她由衷的谦虚。然而,倘若果真一文不值,得靠某人声援的力量才有办法提笔,还被父亲的名气压得不能呼吸的话,最好别写(漱石语)。假如有人为了糊口而不得不写,最好直接公开声明后再写。只要不是为了发大财,为了出于虚荣心装饰门庭、购买汽车的需要而写作;即使不是因为喜欢而写,即使是为钱而写,作品也不会沦为龌龊的文学。魔利一直不曾放下笔来,为的是存些钱以备生病之用,也是为了别惹自己那任性得啰唆又难搞的舌头生气。魔利写到这里的时候(S出版社说过,假如家里实在太热,可以到出版社的冷气房里誊稿,但那个房间有一把皇帝坐的大龙椅,即便把那把椅子推得远远的,单是坐在那个房间的正中央,就感觉身体快被解离开来,一眨眼便被四周那广袤无边的空间吸进去了。况且待在那里,既无法把滚烫的上等锡兰红茶冲到冰块上调制茶饮,身旁也没有摆上美国生产的糖衣巧克力、椰子饼干——只有淡淡的椰香,面粉和奶油用的都不是上等货——毒扫丸、复方维生素、装了汉方汤药的热水瓶等等,根本没法定下心来,她于是编了个理由婉拒了。虽然出版社好像也有洋式座椅的房间,但那地方简直像是哈里斯和阿吉喝牛奶时,哈里斯喊着:“Oh,阿吉小姐!Milk!”的屋子。不过,以S出版社的立场,那个室内空气会把人分解的房间,只希望顶多暂借魔利一两天,要是魔利果真进驻那里写小说的话,就得在门口挂上出租房的牌子长达两年左右了。而待在里面的魔利也挤不出灵感来,因此还是敬谢不敏。况且,倘若魔利占了那房间超过两天以上,平时常用那里的其他小说家就没法进去了,S出版社也不晓得该怎么把魔利弄出来才好),耳边传来了那位在广告里说些“马路如虎口,小心停看听喔!”云云的长岛茂雄的声音。魔利向来最痛恨棒球和大众流行歌曲,在偶然间听见某个被昵称为“阿茂”的人讲话,话声中反映出其率直而诚恳的性格,虽然魔利并未留神什么时候会听到他的广告,但如果忽然出现时,总会注意听一下。三岛由纪夫在举办宴会的那个晚上和北杜夫以及他的夫人——是和魔利同样就读白百合女校的学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老人,一群人站在钢琴前面,他不知为何相当愉快,开怀地哈哈大笑,几乎能一路瞧进他肚子里去了。那笑声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筑地小剧场开演时敲的铜锣一样响亮。吉行淳之介的笑声比他的容貌和体态还要老迈,像个亲切的伯伯般粗犷而绕梁不绝。魔利只能想起深泽七郎那看不出是好人还是坏人的长相,却想不起他的声音,该不会就因为他是个坏人,所以声音中带着一种透明(不是美丽的那种透明),终至消失无踪,使魔利想不起他的声音?
另一个人虽和深泽七郎的原因不一样,但魔利同样记不清楚——那是冈本太郎的声音。还有一个人的眼睛虽是半透明却看似澄澈,面容的肤色宛似浅黄蜡色,他的声音同样难以捉摸——那是福田恒存的声音。接下来的虽不是说话的声音,却如妖魔鬼怪即将出现之前的恐怖与暧昧——那是武满彻的音乐……
尽管号称要纵观文坛与画坛的绅士们,但魔利认识的人士委实屈指可数,写到这里,已经把材料用光了。比方那位虽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他好像会写一部名为《青猿》的小说的安冈章太郎;抑或魔利一直盘算着要读他那本《幽灵》,终究仍是没看的北杜夫;或是以透明(其实无法用透明,或者明澄,或是明晰之类的字眼来形容)的笔风写了一篇关于鸥外的短论,由于过于透明而连魔利都还未曾读过的三岛由纪夫(至于他应是用同一颗脑袋写下的《假面自白》和《爱的饥渴》,感觉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那般冗长,魔利没办法读);还有在描写爱情和Sex的透明与寂寥的时候,使用现代的日文或许无法如实表达其意涵的吉行淳之介……想要写出他们这些人的趣事,以魔利这颗蛞蝓脑袋根本办不到。即便要魔利写的是在像寺山修司于《青森县的佝偻男子》中触及的一个阴险的世界里,与某些人相处融洽的室生犀星这位男士的绯闻花絮,魔利同样无能为力。
虽然室生犀星已经驾鹤仙逝,但在魔利的心里他确确实实还活着(比那些自以为还活着的人还要活蹦乱跳),不如以他的轶事作为这篇文章的尾声吧。
一天傍晚,魔利走在五反田(地名)的后巷里,走在前面的室生犀星忽然朝前方的室生朝子和松元道子那边扬了扬下巴,说道:“瞧,很美吧?”魔利从室生朝子穿着黑外套的肩上往前看去,在蒙着一片烟雾般淡蓝的五反田街头,远远地,有两位穿着朴素大衣、看似办事员的女孩正在过马路。暮色中,唯独那穿着薄袜、深桃色的两双腿格外惹眼,交错着向前迈去。移动中的两双女性小腿十分鲜明,连同为女人的魔利也为之惊艳。肩线瘦削的犀星在单层和服的外面罩上了风衣,迈步时把脚下似用梧桐木做成的木屐踩得喀啦喀啦响。魔利边走边想,那两双浓桃色的腿脚划破了薄暮,所有的光线全被吸附过去,显得极度鲜艳,那种肉感和浓桃色的娇艳,映在犀星的眼里想必更是美丽吧。魔利多希望自己拥有一整天,或至少半天的时光,能够透过犀星的双眼看遍形形色色的世界。在咖啡厅的雅座里落座以后,魔利向犀星提了一下这个念头,结果犀星顿时慌张起来,一只手举在自己和魔利的脸孔之间摇得厉害,急得边咳边说:“不行啦!这可没那种能耐呢……”此刻,魔利重又深深感受到,在他那本《女人》中,以魑魅魍魉来描述他内心那骇人的肉体、色彩与妖艳交织的世界,别说是魔利,想必没有任何人得以一窥堂奥。魔利思忖着,就因为犀星是浸淫在那个世界里的人,所以他的长相才会这么有趣,有几分貌似野猴子,又像是日本古时候山贼的模样。每当回想起彼时的往事,一股恐惧与滑稽并存的情绪,混合着他那宛如青色的鱼般的哀愁,便会浮上魔利的心头。那股哀愁,与其说像是源自中国、名为金鱼的日本鱼,更像是不停追逐着艳红鱼儿——依犀星的讲法叫红得不害臊——的通体惨白的鲨鱼;而一位透着哀愁的文学家,一位任凭人们百般敬爱、万般爱戴亦远远不足的文学家,于焉现身。为何犀星非得沦至与其他人类相同的命运,承受精神和肉体的死亡、迎接那美得不可思议的生命的终结呢?平素谈不上有什么深刻思想的魔利,唯独在写犀星的死亡时,会变得非常认真且俨然深刻,描绘着永恒的美。
还曾发生过一件事,可看出犀星孩子气的另一面。某天,室生朝子和魔利聊起犀星夫人富子的俳句集,提到:“我母亲也写了随笔喔。”话声未落,只见靠在火盆上的犀星一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强抑着怒气没有作声。朝子吓得顿时慌了手脚,噤口不谈,只抬起手来似要劝慰,又像要辩解般动了动,没敢吭气。想来,室生犀星计划着把富子夫人的俳句汇整之后出版,至于她的散文,却认为写得不大好,因此不想让魔利与任何其他人知道富子夫人留下了散文篇章这件事。魔利抬眼望向犀星,只见他凶颜怒目,没法让情绪缓和下来,不仅表情僵住了,连身体也同样僵硬,两只手紧紧揪着火盆的边缘不放。犀星简直和那只铜火盆熔在一起了,整个人变得硬绷绷的。魔利和朝子都不知如何是好,只敢拿眼往犀星那边探瞧,完全束手无策。过了约莫三分钟以后,犀星才总算放松下来。浑身僵硬的犀星,好似那烤好后搁凉变硬的年糕,咬不断也掰不开。方才还有件事忘了讲。在刚刚提到的五反田的咖啡厅里,还曾发生过这样一段插曲。聊着聊着,松元道子顺口问了犀星:“大师应该有过不少让女人握着手的经验吧!”结果犀星正方形的身躯当即变得僵直,原先轻搭在拐杖上的手也攥紧了杖头,缓缓地从嘴里迸出一句:“……没有。”想来青春岁月横跨明治与大正两代的犀星,纵使年号已经改换昭和,却依旧保有大正时代的作风。他虽谈过恋爱,也该有过风流韵事,但诸如和女人牵手走路,或在咖啡厅里拉拉小手这一类举动,在他眼里全是时髦玩意,因而从来不曾有过那种双手交握的缠绵经验。冷不防被击中了弱点的犀星,一股强烈的自卑陡然袭来。片刻过后,犀星从紧张的情绪里平缓下来,下巴往室生朝子那里扬了一下,说道:“这家伙可比我经验丰富呢!”平时一受窘便瘪嘴欲泣,什么都没法处理的魔利,那时窥见了犀星比自己更孩子气和笨拙,不禁格外感动起来。
或许此刻,身在某处的犀星发现魔利把这些事写了出来,只怕又要气得全身僵成一个大大的四方硬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