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在发生前,都有不可思议的一面。”余奥驳回了姜半月“天方夜谭”的论调。
姜半月结盟:“罗秘书,你觉得呢?”
“我觉得老板说得对。”
姜半月结盟未果:“我也觉得老板说得对。”
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坐好。姜半月一想到余奥一个青年才俊在手机上搜索“什么是追妻火葬场”的样子,不免想到他还是老样子——今日事,今日毕的老样子。
十二年前。
姜半月初一,余奥高一。姜半月的初中在城西,余奥的高中在城东,二人再没有了上下学路上的天时和地利。之前,余奥把他的手机号留给了姜半月:“有事打给我。”
姜半月没有手机,把余奥的手机号记在一张小纸条上,装在笔袋里。
几个月过去了,二人没联络。
姜半月一字不差地记得余奥说的话:有事打给我。
这句话的关键是什么?
是有事。
她能有什么事?她是个初中生了,能分辨出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没事找事。如果她因为吃到什么好吃的,就打给他,这就叫没事找事。
余奥也没找过姜半月。
他知道她就读哪一所初中,也知道大鑫建设家属区,要找,能找到。但他和她的友谊是不平等的。一直以来,她是他唯一一个朋友,他是她的朋友之一,尽管他曾被她写进一篇题为《我最特别的朋友》的作文。
唯一和最特别,仍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余奥把自己放在了不得不等待的位置上。
二人也都忙。
余奥忙着找他的亲生母亲,白敏。
白敏离开余家,离开他时,他只有两岁,还不记事儿,余智梁说什么,他就得信什么。余智梁说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他就得信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
不懂事的时候,他会问余智梁:她在哪?她不回来看看我吗?她过得好不好?
懂事后,他不问了。
他知道余智梁不会给他答案。一个连一日三餐都是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的父亲,不会给他这个像枷锁一样的问题的答案。
他只能道听途说。
听说白敏是个坏女人。
听说白敏是个疯子。
听说白敏对余智梁恩将仇报……
余奥不相信道听途说,但白敏一走了之,十几年过去,像是没有他这个儿子,这是他不得不相信的现实。现实就是他一直在这里。现实就是如果白敏想找他,想见他,或者想带他走,一定找得到,见得到,他也一定会不计后果地跟她走。
从两岁,到十五岁,整整十三年,终于,余奥有了白敏的消息。
是司机给他的消息,说余智梁在车上接了一通电话,提及了“金安医院”和“他是我儿子”。余智梁所言少之又少,司机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余奥的亲生母亲,不让余奥抱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唐叔,”余奥却觉得,“我失望得太久了,有一点点希望也是好的。”
余奥去金安医院,在医护和患者的名单中,都没有找到叫白敏的女人,打听来,打听去,只听说有个女患者的家属叫敏姐,年龄和余奥说的四十岁相仿。
女患者出院了,余奥扑了个空,年仅十五岁的他拿不到患者的地址和电话,只从她病友的口中听说她住在蓝天家园。
司机劝余奥:“你在大街上喊声敏姐,也不止一个两个。”
“找不到,我也没损失。”
这天,一个陌生号码致电了余奥。之前,余奥把手机号留给了女患者的病友。一看是陌生号码,他以为会有什么新的线索:“我是余奥。”
“我是姜半月。”
余奥再看了一眼号码,背了下来。
“我有事找你。”
这段时间,余奥忙着找白敏,姜半月也在忙。
忙着学习……
从小学升入初中,一切大不同,六年级还在素质教育,初一一下子嗜分如命。过去说到理想,五花八门,包括姜半月胸无大志的理想,如今的目标是齐刷刷:考个好高中!
姜半月势单力薄,不得不随大流。
她调整了自己的理想:先考个好高中,找工作的事先往后放一放。
不光是她,王娴娴身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之中,也被推着往前走,免不了跟她上火:“三十六?一百分的卷子你考三十六?你是按照我的年纪考?我要等你考个一百分,得长命百岁是不是?”
“妈,我努力。”姜半月不怪王娴娴发脾气,她可是全班倒数第一。
“不行不行……你在学习上没入门,就等于在门外头咣咣撞墙,努力也是白努力。我这就去问问媛媛妈,报哪个补习班。”
“妈!”姜半月灵机一动,“我知道报哪个。”
放着余奥这个学霸,不问白不问啊……
一来,姜半月知道补习班是个烧钱的地方。媛媛上了几年补习班,如今一家人吃饭只有媛媛的碗里有肉。她班里还有个男同学,穿的篮球鞋都是名牌,他爸戴着比手指头还粗的金链子在校门口啪啪地揍他屁股:“不及格?我花两万块给猪报补习班,猪都能及格!”
两万块?这在姜半月眼里不是个小数目。
她爸一条命才几十万……
二来,姜半月这不就“有事”了吗?“有事”不就能给余奥打电话了吗?
姜半月用的是王娴娴的手机,对余奥直截了当:“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余奥连日来都陷在对白敏的捕风捉影中,耳边久违地传来姜半月清清亮亮的嗓音,一下子松了他的心弦。
姜半月有备而来:“我想在班里进步五名。”
“你考了第六名?”
“第四十六名……”
余奥长这么大,只有姜半月能让他一愣一愣的:“你……只想进步五名?”
姜半月给自己长长志气:“五到十名。”
人总要量力而行。
此后,每个周末,余奥都会在一家麦当劳里给姜半月补习。第一次,是王娴娴送姜半月过去的。王娴娴给余奥包了个红包:“拿着,必须拿着!你的时间不是白来的。”
余奥收下了。
“余律师知道吗?”王娴娴不能不顾及余智梁。
余奥只说:“他忙。”
也就是说,余智梁不知道。王娴娴几年前面对的难题——女儿该不该和余奥做朋友,在几年后的今天像一座大山似的纹丝不动。无奈,在女儿和余奥真挚的目光下,她又说不出“不”字。
王娴娴一走,余奥把红包给了姜半月:“我不收,阿姨心里不舒服。我收,我心里不舒服。”
“所以你就让我不舒服?”
“你会不舒服吗?”
“不会。”姜半月把红包妥妥当当地掖进书包的夹层,“我替我妈存着。”
她心安理得,余奥反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不会?”
二人坐在桌子的同一侧。
姜半月梳着马尾辫,坐在余奥的右边,向余奥一扭头,马尾辫划了个弧度,落在她的右颈。她直视他:“因为这笔钱低于市价。既然低于市价,给你了,也是占你便宜。余奥,我们是朋友,不谈钱,你帮我补习,我带给你快乐,这样才是公平的,谁也不占谁便宜。”
“你带给我快乐?”余奥不是质疑,更像是重复了一遍。
姜半月将发梢往后一拨:“难道不是?”
余奥左边靠窗,面前的姜半月被阳光镶了一圈金边,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平添了张扬,空气中有灰尘在飞舞,都像是浩浩荡荡的大军给她撑场面。余奥不怕与人对视。
尽管他鲜有与人对视。
但他是不想,不是怕。
比如,他不想和余智梁对视。有一次,吃晚饭时,余智梁好端端让他抬头,盯着他看。连一旁的保姆都被波及得打翻了汤碗,他不怕,他有样学样地盯着余智梁看。最后,余智梁将手中的筷子砸向他:“阴魂不散。”
比如,他不想和同学对视。学校里,不乏他的追求者,有人明目张胆地看他,也有人偷偷看。只要对方不越界,他回避了就是。反之,他一个眼神就会让对方自讨没趣。
只有姜半月,他惊觉他不敢和她对视。
低下头,他翻开她三十六分的试卷:“开始吧。”
十分钟后。
姜半月一掌拍在余奥给她讲的第三道题上:“这样不行!”
余奥等姜半月的下文。
“学习方法,”姜半月皱着眉心,“你得先教我学习方法,就是那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光给我讲题没有用。”
“什么叫学习方法?”
“就是那种……”姜半月比手画脚,“那种能举一反三的东西,你教会我,就像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
“听讲,看书,算吗?”
“我听讲了,我也看书了。”
“听懂了吗?看懂了吗?”
姜半月腆着脸:“似懂非懂吧。”
在余奥面前,她不用装——不用装乖、装懂事,也不用因为三十六分装得天塌下来了一样,她可以畅所欲言,可以做自己,甚至可以像逗猫逗狗一样逗余奥。她甚至想逗弄地挠一挠他的下巴,但十五岁的他身高有一米八了,肩也宽,坐在她身边,让她想到《美女与野兽》的动画片……
她不是美女,他也不是野兽。
仅限于身型上的差距。
不同于姜半月的想东想西,余奥专注于如何打通姜半月的任督二脉:“你要的学习方法,我知道了。”
“你说!”
“今日事,今日毕,不留任何一个问题过夜。”
姜半月在指尖嗖嗖地转着笔:“你也只会讲大道理吗?”
说一千道一万,余奥还是要让姜半月面对她千疮百孔的试卷:“今天,你只管解决这上面的问题。”
姜半月愁眉苦脸地歪在了桌子上:“余奥,我叫你哥哥也没用吧?今天就是要死磕这个三十六分了吧?”
余奥的目光从试卷来到姜半月被挤变形了的侧脸上:“你可以试试。”
“哥哥……”姜半月试试就试试。
下一秒,余奥合上了试卷。
姜半月像安了弹簧一样坐直:“别别别,我学!我死磕!我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快快快,下一题。”
学习这件事,她不用别人求着她。
后来,她攻克了最后一道题,右手托着腮,面向余奥,放狠话:“不过如此。”
余奥在试卷上圈了几道重点题:“回去把这几道抄在错题本上,巩固一下。”
他以为姜半月又要叫苦连天了,她却一声没吭。他从试卷上抬眼。她三秒钟前还托着腮,这会儿脸颊沿着手掌、手腕和小臂一路缓缓往下滑,鬼鬼祟祟地又歪在了桌子上。他俯视她:“怎么了?”
“没怎么。”
他也不再问,再扫一遍试卷,看看有没有重点题的漏网之鱼。
说真的,他对他自己的学业都没这么上心过。
“余狗,”姜半月没叫余奥,也没叫哥哥,“我发现你这个角度……巨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