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律师是我们家的恩人,余家小哥哥是好孩子,”王娴娴字斟句酌,“但余律师……不是一个好爸爸。如果你和余家小哥哥做朋友,总有一天,我们会两难。”
王娴娴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会看人。
关于余智梁的风言风语,有真有假,她不信。
她信自己的眼睛。
她带女儿去余家时,看到过余奥站在余智梁身边的瑟缩和硬撑。一个孩子,他的瑟缩不是演出来的,他的硬撑是习惯性的了。王娴娴拎得清:对她和姜半月来说,余智梁是个好律师。对余奥来说,余智梁令人不寒而栗。
王娴娴不希望女儿有一天被搅进这一滩浑水。
“妈!”姜半月关注的是,“你说他是个好孩子?”
王娴娴悟出来:“你还是想和他做朋友?”
小小年纪的姜半月一声叹息:“想做也做不了了……”
她知道她把余奥得罪大发了。
后来,王娴娴接受了一系列治疗,虽然淋巴瘤没有肠癌凶险,但也吃了不少的苦头,人瘦了两圈,头发掉了大半。
总算是一天天好起来。
再后来,姜半月不怕一万,怕万一,再没对王娴娴说过谎。
在她二十四岁零一天的今天,王娴娴问她为什么早退,她和盘托出——说了裁员的事,也说了余奥就是老板,老板就是余奥。
王娴娴有一肚子的问题:“见着了?他找你麻烦了?你说他是老板?新老板?”
“见着了。”姜半月一一作答,“不算,他搞几个小动作不算找我麻烦。什么叫新老板?老板还分五成新,八成新?”
“该不会两年,”王娴娴倒抽一口寒气,“你老板一直……一直是他?”
姜半月默认。
两年来,“维康厚姆”的运作没变过,罗方正这个秘书没变过,所以,老板十之八九没变过。
王娴娴如临大敌:“他装神弄鬼了两年,突然现身,准没好事儿!”
母女二人之间没有秘密,王娴娴知道女儿和余奥在“友谊”这条路上的分分合合,有余奥做得不对的地方,也有女儿做得不对的地方,但算账的话,一九开,余奥错一成,女儿错九成。
也难怪王娴娴觉得余奥是来找女儿寻仇的。
“突然现身?”姜半月复盘:“我和他之间是谁突然现身,还真不一定。”
既然不是他安排她去接机,今日一见,他带给她的意外,和她带给他的意外,哪个更胜一筹还真不一定。
与此同时,余奥在和罗方正算账。
如众人传言,“维康厚姆”只是余奥一个微不足道的投资。既然是投资,便有所图,是图钱、图好玩儿,还是图别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五年前,他从容工大毕业后,离开容市,离开他抛弃与被抛弃的一切人和事,去了海城。
不算人生地不熟。
大学四年,他在海城创立了明月建设,拆过墙,铺过管道,修过绿化带,也接手过大公司的烂摊子,面对再小的项目一遍遍默念“蚊子腿也是肉”,终于,明月建设凭借着繁花集、龙跃PLAZA和印象城几个步步高的项目小有名气。
也进入了媒体的视线。
有人要采访,明月建设给出的答复一律是:抱歉,我们老板没时间,在上课。
在上课?
对方都以为是进修,在上什么“高深莫测”的课。
但老板只是个大三的学生而已。
毕业后,余奥从容市去了海城,算是从故乡去了第二故乡。
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五年的时间,余奥只回了容市三次。
其中一次,就是两年前,姜半月的毕业典礼。昨天,姜半月在照片的角落里看到的撑一把墨绿色雨伞的男人,就是他。
五年的时间,明月建设向上创立了皎月设计,致力于地标性建筑的投资、设计和建造,向下……请问“维康厚姆”够不够亲民?
罗方正是个细致入微的男人。
上中学时,他曾是别人拳头下“娘娘腔”。当时,在他几乎要一了百了的时候,是余奥对他伸出援手。
多年后,罗方正做了余奥的秘书,不是谁帮谁,也不是谁报答谁,二人一码归一码,一个是细致入微的秘书,一个是有勇有谋的老板。
同时,也是赏罚分明的老板……
罗方正今天十万火急的事,是去医院给出了车祸的Victor送温暖,余奥该夸就夸。毕竟Victor是他要招募的一位建筑师,事关皎月设计的一个大项目——海城图书馆。
同样,罗方正让姜半月去接机,余奥该算账就算账:“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你去不了机场,我不能自己回来?我是没长腿,还是没长嘴?两年,我两年没去过‘维康厚姆’,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去?”
“有不想见的人?”
余奥没说话,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连冰块也没放过,倒入口中,嚼得咯吱咯吱响。
罗方正慢条斯理:“不想见她,却只留她一个人?”
“你不懂。”
“是不想见,还是不敢见?”
“你什么都不懂。”
“是不敢见。”
余奥下了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罗方正不是硬碰硬的性子,更何况他是秘书,点点头,要走,中途一回头:“你的号码,我没有给她。”
“所以?”余奥一遍遍看手机,倒要看看姜半月什么时候加他微信。
“所以,你不想见,或者不敢见的话,躲开就是了,为什么……”
罗方正话没说完:为什么要往枪口上撞?
罗方正这不算硬碰硬,顶多算……作死。
余奥从手机上一抬眼,杀伤力足以让罗方正逃之夭夭。
只剩余奥一个人。
作死的秘书走了,留下的“灵魂拷问”却萦萦绕绕。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唯独姜半月让他一次次脱轨。从十九年前在余家,他陪她搭积木,他吃了他不该吃的冰淇淋,他给他的猫取名小老虎,到五年前,她锁着他一夜荒唐——锁着,没有引申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她把房间门锁上,把钥匙从窗户扔出去,她出不去,他也出不去,一夜荒唐,再到今天……
他做了两年的幕后老板,风平浪静,她一露面,连手指都没勾一勾,他就从幕后来到了台前。
这时,姜半月加了余奥的微信。
不枉余奥看了八百遍手机。
姜半月发来的好友申请是:「我们还是朋友吗?」
七个字,和一个问号,余奥只看了一遍,将手机轻轻倒扣了下去,不得不说她一点没变——她对他的游刃有余,一点没变。
今日一见,他和她心照不宣:“维康厚姆”是因她而生。
她没有说:因我而生?我不需要。余狗,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她也没有说:因我而生?太好了!有靠山的感觉太好了……
余奥知道,姜半月没有过分的自尊心作祟,也不会恃宠而骄,她会留下来,留在“维康厚姆”该干嘛干嘛,不会因为老板是他而有所不同。
她问他:我们还是朋友吗?
表面上,她把大是大非的选择权交给了他。
实际他只能说是。
说不是,只能代表他居心叵测。
实际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并非要不要通过姜半月的好友申请,而是什么时候通过。是马上,还是摆谱地等一等?
说到摆谱,余奥对姜半月第一次摆谱,是十六年前。
姜半月八岁,他十一岁。
在姜半月八岁生日的前一天,她低声下气地叫了他一声哥哥,只为让他放开她。那天,他甩掉了来接他的保姆,天黑透了才灰溜溜地回家。
除了回家,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那天,余智梁陪新女友庆祝一百天纪念日,没管他。保姆没给他饭吃。保姆说:“我的小祖宗,你吓死我了!不行不行,我腿都软了,躺着去了。”
余奥没拆穿保姆:借口,这只是你偷奸耍滑的借口。
他也没向余智梁告状。他没有把握,在余智梁的天平上,他能不能赢了保姆。
第二天,吃早饭时,余奥听到了余智梁和助理的一通电话,听到余智梁让助理给王娴娴送个果篮。
王娴娴把余智梁当救命恩人。同样,余智梁把王娴娴当贵人,多亏了王娴娴的官司,他的事业步步高。
余奥问余智梁:“王阿姨病了?”
“胃癌。”余智梁连王娴娴生的什么病都不知道。
余奥脱口而出:“严重吗?”
余智梁从咖啡杯上一抬眼。
他不知道儿子和姜半月的关系,以为两个孩子只有之前在余家的一面之缘,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关心王娴娴的病情。他以为,儿子和他攀谈,是对他的投降和示好。
余智梁松懈:“要说他们家上辈子没干缺德事,我都不信。死的死,病的病,不是报应是什么?”
“你胡说!”余奥腾地一站,将餐具带了个哐啷啷。
余奥跑走后,余智梁掀了桌子。他觉得他是给余奥脸,才往深了聊一聊。这孩子随他妈了,给脸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