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姜半月跟媛媛回了家,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写作业写作业。媛媛妈跟她说了,她妈妈在医院安顿下,没事儿。她也没多问,只懂事地说谢谢阿姨。

媛媛比姜半月大两岁,四年级,写完作业,还有一堆课外辅导班的题要做。到了十一点,姜半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眼看媛媛还坐在书桌前。

此后的一周。

姜半月都住在媛媛家,每天和王娴娴通个电话。

平日里无话不说的母女,双双词穷:我好着呢,我也好着呢。

都不敢多说。

怕绷不住。

于是,第一个绷不住的人是余奥。

姜半月几天没吃零食,余奥也几天没吃零食。司机能察觉到车内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也不敢多问。这个小东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带给他的压迫感不亚于东家。

这天,余智梁晚上要用车,让保姆去接余奥。

保姆心眼儿多,往外跑哪有在家舒舒服服?又要找借口推脱。

“刘婶,”余奥抢先一步,“辛苦您。”

保姆只能笑一笑:“这孩子,跟我还客气。”

余奥早知道保姆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由着她。他这天之所以为难了保姆,是要“为难”姜半月。

放学后,余奥掐好了时间,借口把水壶落在学校,让保姆回学校拿,自己守在姜半月的必经之路上。

姜半月被小伙伴们围绕着。

他们说明天是姜半月的生日,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余奥没躲躲藏藏。姜半月看到他,没有用拙劣的演技装没看到,也没有体面地笑一笑,这一次,只默默别开了目光。

“喂。”余奥在她经过时,叫了她。

她听见了,装没听见。

余奥叫了她第二声:“喂。”

眼前的绿灯只剩三秒钟,只要她过去,就算是逃出生天。

小伙伴们一窝蜂都过去了。姜半月被余奥从身后拽住了书包,绿灯变黄灯,黄灯变红灯。小伙伴们回头,隔着人潮和车流对姜半月高呼:“别动,别动!等绿灯再过。”

姜半月用后脑勺对着余奥。

“明天你生日?”余奥今天来堵姜半月,是一成的兴师问罪,九成的示好,在知道明天是她的生日之后,仅一成的兴师问罪也搁置了。

姜半月沉默。

王娴娴的手术就在明天。姜半月怕对余奥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嗯字,哪怕点点头,都会激怒老天爷,老天爷会降罪在王娴娴的身上。

余奥开玩笑:“你哑巴了?”

姜半月沉默。

余奥不擅长开玩笑,不知道有没有过火:“我开玩笑的。”

姜半月沉默。

终于,余奥的脾气也上来了:“是你先招我的!”

的确。

第一次,在余家,是姜半月非要余奥陪她搭积木。后来,在上下学的路上,是姜半月非要吸引余奥的目光。再后来,余奥被中学生推推搡搡,更是姜半月非要“英雄救美”。

红灯变绿灯的一瞬间,姜半月狠狠蹬地,才迈出去一条腿,再次被余奥拽住了双肩背书包上方的拎手,动弹不得。

“放开我,”姜半月不能不说话了,“你放开我!”

余奥不爽:“会说话?”

姜半月不能再错过这个绿灯,能屈能伸:“求你了。”

余奥表面上一副不爽的样子,但心里冤。他对姜半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只是想和她做朋友,想在上下学的路上和她有几秒钟的交集,想让自己灰蒙蒙的生活有一抹色彩,过分吗?对她而言,过分吗?

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姜半月做好了金蝉脱壳的准备,大不了,书包不要了。

“哥哥,”她最后一搏,“求你了……”

余奥的手就这样松开了。

他不知道姜半月口中的“哥哥”二字是什么法宝,能让他对她无条件地服从。

姜半月过了马路。

“小半月,”有人问她,“他谁啊?”

“问路的。”

媛媛记性好:“他不是那个小帅哥吗?”

有人问:“哪个小帅哥?”

“就那个!”媛媛记性真好,“有一回堵车……”

“发卡。”姜半月打断媛媛,“生日礼物,我要发卡。”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姜半月想要什么样的发卡,也就把余奥抛到脑后了。

姜半月没有回头,但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仿佛看到绿灯变红灯,看到余奥木头人一样,仿佛看到自己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你傻吗?又上当了。哥哥,哥哥,傻哥哥!

当晚,姜半月和王娴娴通电话。

“我跟媛媛妈说了,打卤面多搁木耳,你爱吃。”王娴娴觉得还不如等女儿过了生日再住院,既然时日无多,也不差这几天。

“我想吃你做的,”姜半月带了哭腔,“我就想吃你做的。”

她懂事好多天了,甚至懂事好多年了,今天露了破绽。

像是积木被抽走了最下面一块,全倒了,母女二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

姜半月有媛媛一家人哄着。

王娴娴住在六人病房,病友也都是癌症。她这一哭,太有感染力了,各有各的揪心,各有各的难处,哭作一片。

哭出来比憋着好。

最难熬的这一晚,王娴娴和姜半月都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姜半月对媛媛妈说想早上过生日。媛媛妈措手不及,说蛋糕还没买,打卤面也来不及做了。姜半月指着桌上的馒头,说用馒头当蛋糕。

她不是想早上过生日。

她是想早上许愿。

蜡烛插在馒头上,姜半月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念念有词:我的生日愿望是妈妈早日康复,只要妈妈能早日康复,我……我……

姜半月“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下文。

八岁的她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能拿什么和老天爷谈条件。

这阵子,小伙伴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谁喜欢谁、谁追谁、谁跟谁搞对象了……诸如此类,上学聊,下学聊,天天聊。

看来,搞对象是一件美事。

姜半月的睫毛因为许愿的虔诚而颤颤巍巍:只要妈妈能早日康复,我一辈子找不着对象也没关系!

这时,媛媛妈的手机响了。

大清早的,聒噪的铃铃声给人一种会带来坏消息的错觉。

姜半月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睫毛根陷进眼皮。

许愿的机会一年一次,今年更是关乎妈妈的身体,她不能草草结束。紧迫感排山倒海,她在惶惶不安中加码:不只是我!还有余奥,余奥一辈子找不着对象也没关系!

她不是诅咒余奥。

相反,这代表着她对余奥至高无上的欣赏。

和老天爷谈条件,她一没爸爸,二没钱,三是个学渣,人微言轻,轻如鸿毛,毛遂自荐……怕是也没用。

余奥就不一样了。

他什么都有。

他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媛媛妈接了电话。售楼的。媛媛妈没好气:“你说的千好万好,我也得有钱买啊!”

下午。

四点,王娴娴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

姜半月四点二十放学,就差二十分钟了,但媛媛妈还是将电话打到了学校的传达室。

不幸中的大幸,王娴娴所患不是肠癌,是淋巴瘤。

媛媛妈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姜半月。姜半月也顾不上问什么是淋巴瘤,高兴地踏着小碎步,转了个圈,把电话线缠在了身上。人只要去过最低谷,但凡能往上爬一爬,就值得高兴。

王娴娴从时日无多到暂时保住一条命,就值得高兴。

放学路上,小伙伴们又在聊谁喜欢谁的事。

媛媛拱姜半月:“小半月,你喜欢谁?”

“我……”姜半月语塞。

铁子说:“小半月还小,懂个屁!”

秀秀说:“你一边去,我们女生比你们男生懂得多多了!”

的确,女生比男生早熟。

“我谁也不喜欢。”姜半月信誓旦旦。

许愿不是闹着玩儿的!既然老天爷让王娴娴逢凶化吉,她也要说到做到,对象这东西……说不搞,就不搞!

铁子大嗓门:“我说什么来着?小半月还是个小屁孩儿!”

媛媛和秀秀一条心:“你才是小屁孩儿!你妈说你天天回家裤衩上都沾着屎,屁崩出来的!哈哈哈!”

街坊四邻亲有亲的好处,但家丑外扬。

姜半月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聊着不雅之物时,余家的宾利在拥堵中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从姜半月身边驶过。

坐在后排的余奥目不斜视,和姜半月井水不犯河水。

姜半月目送余奥,一连串默念了三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重要的事说三遍。

在许愿一辈子找不着对象的这件事上,她是板上钉钉地对不起余奥。但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毕竟,天大地大,没有王娴娴的健康大。

周末,街坊带姜半月去了医院。

经历了一场大手术的王娴娴身上还插着管子,脸也蜡黄。这和姜半月以为的不一样。她以为街坊口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说王娴娴活蹦乱跳了。

就这样,姜半月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娴娴的病床旁:“妈,我错了!”

“妈!”她一口气道,“我不是故意和余家小哥哥玩儿的,我不是故意骗你!我再也不骗你了!”

姜半月嚎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娴娴揪心得不得了。她不信命,不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然,她丈夫本本分分,怎么就天降横祸?所以,她不信她生病是因为女儿骗了她。

“迷信……”王娴娴手上输着液,也要抬起来戳戳姜半月的脑门儿,“学都白上了。”

街坊去给王娴娴打水,留母女二人说悄悄话。

“宝贝,”王娴娴要解开姜半月的心结:“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让你和余家小哥哥做朋友吗?”

“他和我不一样。”

王娴娴摇头:“有钱,没钱,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都是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没什么不一样。”

“跟钱有什么关系?”

王娴娴懵了:“不是你说……他和你不一样吗?”

“是啊!学霸和学渣是不一样啊。”

亏王娴娴以为姜半月对贫富有了概念。并没有。姜半月是觉得学霸和学渣是两种不同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