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半月从翠麓苑回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小时候,她不懂她生活的地方和余家的花园洋房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觉得不都是吃饭、睡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地方吗?如今,的确像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
也难怪翠麓苑的业主们对大鑫建设的家属区迟迟不拆迁最为光火。
人家在二三线城市花上千万置业,不是为了烟火气。
回到家,姜半月被热腾腾的雾气扑了满面。
王娴娴在用电砂锅煮从中药房抓的酸梅汤:“怎么这么早回来?”
姜半月换了鞋,开空调,再拿把扇子给汗流浃背的王娴娴先扇一扇:“怎么不在厨房煮?”
“你不懂,这个用砂锅煮才好喝。”
厨房是几户平房公用的。街坊四邻在大事上个顶个的仗义,反倒会对谁家灶火用得多斤斤计较。王娴娴不好用砂锅,只能在屋里用她做小时工的一家淘汰下来的电砂锅凑合凑合。
姜半月又去掰了空调的挡风板,别直吹了王娴娴。
“别打岔,”王娴娴知道女儿从不迟到早退,“怎么这么早回来?”
“说来话长,”姜半月一声叹息,“二十四岁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说倒霉吧,公司一共六个人,炒了五个人的鱿鱼,只剩我一个。说走运吧,妈,你猜公司的老板是谁?”
“姓马吗不是?”
“马经理不是老板,也是给老板打工的。”
王娴娴将煮好的酸梅汤倒出来,拿了两个碗,倒换着晾:“老板是谁?”
“你把碗放下。”
“凉得快。”
“不差这一会儿。”
王娴娴遵命,端端正正坐好:“说。”
姜半月上下嘴皮子一碰:“余奥。”
顿时,王娴娴肃穆。怪不得女儿让她把碗放下,搞不好真能“碎碎平安”。
姜半月接手两个碗,倒换着晾。酸梅汤里加了桂花和陈皮,令人生津止渴的酸甜层层叠叠。从小到大,姜半月和王娴娴之间几乎没有秘密。
除了关于余奥。
十七年前的冬天。
一个挑烤红薯的小技巧,让七岁的姜半月和十岁的余奥在不明不白地绝交后,又不明不白地重归于好了。
姜半月第一次对王娴娴有了秘密。
一个周末,姜半月的小伙伴——媛媛,数学竞赛拿了三等奖,家长给了钱,让她请大家吃烤肠。
小伙伴们说说笑笑地去超市,路过余奥的学校。
墙上有一块用作光荣榜的大屏幕,没日没夜地滚动着学校的好消息。
今天没有滚动。
直愣愣地显示着祝贺我校五年级一班余奥同学在“金杯赛”中获得一等奖。
同一个数学竞赛,媛媛的三等奖一下子就不香了……
姜半月安慰媛媛:“一等奖和三等奖之间,只差一个二等奖。”
“差远了。”媛媛沮丧。
“明年你拿特等奖。”
“没有特等奖。”
余奥的名字,是大屏幕上的常客,除了数学,还有英语、击剑和机器人,还有奖学金。姜半月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机器人大赛,是不是像院儿里的男孩子们,拿着恐龙或者钢铁侠乒乒乓乓地决斗。
“媛媛!小半月!”有人催她们了,“糖葫芦吃不吃?”
等大家有人举着烤肠,有人举着糖葫芦,往回走,一拐弯,姜半月和余奥遇上了。姜半月心说,这大周末的,他不跟花园洋房和游戏室里好好待着,一个人跟路边喝西北风,就为了看看自己的名字显示在光荣榜上?
真有瘾。
姜半月不知道余奥是来买烤红薯的。
可惜,卖烤红薯的老头没出摊。
姜半月把烤肠叼在嘴里,蹲下身,把鞋带解开,再系上,落在了小伙伴们的后面。
“我有个问题,”姜半月偷偷摸摸,“机器人大赛是打架吗?用机器人打架。”
她不能让王娴娴知道她和余奥玩儿,就得连小伙伴们一同瞒着。万一有人多嘴,说她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帅哥”玩儿,王娴娴准能对上号。
余奥被姜半月问住了。
首先,这个问题太没头没脑了。
其次,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
怪了,他三天两头被人叫小少爷,却屡屡在姜半月的面前哑口无言,这算哪门子小少爷?
地主家的傻儿子还差不多。
姜半月换了个问题:“小老虎还好吗?”
他的猫。
“好。”余奥抢答。
难得没有被问住……
姜半月像一阵风似的去追小伙伴们了,留下烤肠的香气。
余奥是从家里二楼的窗户翻出来的,烤红薯没吃到,也不能白跑。他也去超市买了一根烤肠。他从没吃过这些,不是因为这些不卫生或者不健康,是因为余智梁的控制欲。
像是余智梁爱吃鸭货,也未必卫生和健康,但余智梁吃,他就能吃,反之,余智梁不吃,他就不能吃。
烤肠分两种,肉肠和淀粉肠。
余奥回忆了一下,大多数孩子举的是肉肠,但姜半月举的是淀粉肠。
“我要这个。”他指了淀粉肠。
好吃。
就这样,姜半月和余奥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冬去夏来,在上下学的途中,姜半月还是和小伙伴们跑跑跳跳,余奥还是坐在车上——余家的车换了,从奔驰换了宾利。
二人从不说话。
姜半月手里出现什么美食,过两天,就会出现在余奥手里。
学人精!
姜半月发现余奥是个学人精之后,更大大方方地给他看:糖葫芦是夹橘子瓣的,炸串是蘑菇,面包是肉松的……可别买错了。
“少吃!”王娴娴发现女儿越来越爱吃零食了:“没营养,你更不长个儿了。”
姜半月嘴上应着好好好,但我行我素。
一方面是美食的诱惑。
另一方面是余奥这个学人精带给她的趣味。
有一天,王娴娴随口问姜半月:“又见过余家小哥哥吗?”
“没,”姜半月骗了王娴娴,“没见过。”
没多久。
姜半月放学,家里聚了好几个街坊,围着王娴娴,本是一张张心焦、凝重的脸孔,在面对姜半月后,硬生生挤出笑容。王娴娴接过姜半月的书包:“热不热?”
三十五度的天,能不热吗?
后来,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
——小半月,去阿姨家住两天,和媛媛挤一被窝。
——小半月,你不是早就想试试乔奶奶家的上下铺吗?
——小半月,明天陈叔给你烙馅饼,想吃猪肉的、牛肉的?
姜半月突然就不热了。
背后突然就凉凉的……
“妈,”她问王娴娴,“你要走?”
不等王娴娴开口,街坊们觉得“走”这个字不吉利,七嘴八舌:走什么走?呸呸呸!
“宝贝,”王娴娴给姜半月端来绿豆汤,“明天妈妈去体检,不知道医院人多不多,排不排队,你去媛媛家睡一宿,好不好?”
姜半月灵光:“睡一宿就行吗?”
“睡一宿哪行?”媛媛妈一片好心,“就在阿姨家住下去了!”
这话说的,像是王娴娴再也不回来了……
姜半月一扭脸,要跑,被王娴娴一把拽回来。
当晚,王娴娴对姜半月交了底。前阵子,她摸到肚子上有一块凸起,去医院检查,今天结果出来了,怀疑是肠癌,从凸起……也就是肿瘤的大小看病情不乐观,要住院进一步检查。
姜半月知道癌症是什么。
大鑫建设家属区有人被癌症带走过,再也没回来。
良久,姜半月用小手拍着王娴娴的肩膀:“妈,你想哭就哭。”
“我不想哭。”王娴娴是个乐天派。
“你哭,我哄你。”
“可我不想哭。”
“可我想哄你。”
王娴娴绷不住了,攒了多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喷出来。她这个乐天派,是建立在要好好抚养女儿长大的基础上。医生说她的病情不乐观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她时日无多。人都没了,拿什么抚养女儿?
姜半月说要哄王娴娴,真就一边拍着她,一边给她背拼音表。
她觉得拼音表最让人犯困。
“宝贝,”王娴娴上下眼皮打架,“妈妈不该跟你说……”
不该让女儿小小年纪就面对这样的磨练。父母都希望孩子长大。但有幸的话,谁又不希望孩子永远是孩子?
“才不是!”姜半月斩钉截铁,“妈妈和我之间不该有秘密。”
“对,宝贝说的对。”王娴娴睡着了。
这么多年来,王娴娴没骗过姜半月。妈妈不会对女儿说爸爸去了遥远的地方,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姜半月也没骗过王娴娴。女儿在外面也有被欺负的时候,脏兮兮地回到家,不会对妈妈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谁管她叫“克死爸爸的灾星”,她就向妈妈告状,妈妈会带着她去算账。母女二人说好永远不要有秘密。
黑暗中,姜半月眼睛瞪得像铜铃。妈妈生病,会不会是因为她在余奥的问题上说了谎?报应!
报应到妈妈身上了……
第二天,姜半月去上学前,让王娴娴放心:“我在媛媛家等你回来。”
王娴娴谢绝了街坊们的陪同,一个人去了医院。女儿才八岁,她知道她以后劳烦街坊们的事太多太多了。
放学后,姜半月两手空空,什么零食都没买,再碰上余家的车,对车上的余奥看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