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十九年前。

记忆中,多事的夏天都是酷暑。

那天,五岁的姜半月跟随母亲王娴娴第一次去余家,天热得下火似的。

姜半月穿了一条粉红色连衣裙,和一双棕色皮鞋,都是街坊家孩子穿小了的,人造棉的连衣裙早就洗得不鲜亮了,胜在软和、凉快,但皮鞋比她的脚也小了半码,她的大脚趾蜷在里面,将鞋面拱得高高的。

姜半月五岁,也就意味着姜栋死了五年了。

姜栋生前是大鑫建设的一名货车司机,卸货时,被另一辆货车撞倒,抢救无效,撒手人寰。

此后,姜栋的用人单位、用工单位和第三方的肇事货车司机都对王娴娴和姜半月这一对孤儿寡母表示了慰问,奶粉、水果和日用品送了一箩筐,但一提到赔偿金,便是踢皮球。

直到一位律师对王娴娴伸出了援手。

名片上印着他的名字——余智梁。

姜栋一条命值多少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初,王娴娴提出五十万元的赔偿金被踢皮球,最后,余智梁帮她获得了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和包括死亡赔偿金在内的种种款项共计七十六万元。

对王娴娴和姜半月来说,这是救命钱。

多少次的诉讼、判决和执行,五年的时间,余智梁只按最低标准收取了律师费。

尘埃落定,王娴娴带姜半月去余家道谢,拎了家乡的山货和自酿的酒。

五岁的姜半月一进余家的小区,就抓紧了王娴娴的手:“妈妈,这里怪怪的。”

不同于她们生活的大鑫建设家属区,这里没有烟火气,甚至连个人都看不到,只有假山、池塘,和掩映在郁郁葱葱中的洋房。

王娴娴不知道怎么向女儿说明这就是有钱人的世界,只能说:“我们一会儿去看鱼,好不好?”

余家的车库门开着,车不在。

姜半月悄声问王娴娴:“他们睡在地上吗?”

她把车库和平房划了等号,觉得余家大归大,却家徒四壁。

洋房前是花园。

姜半月被王娴娴牵着手往里走,视线被地上装饰的仿真蘑菇和小兔子吸引,再一抬头,到了余家的客厅,迎上余智梁向她俯身的笑脸:“小半月,欢迎。”

客厅。

姜半月觉得这里比渺无人烟的小区还要怪。在她家,打开门,是一眼望到底的十几平米,来了客人,就坐在床边——王娴娴在床边铺了一块卡其色的帆布,不皱,又耐脏。

哪里用得着什么客厅?

还有更怪的。

客厅里还有盘旋而上的楼梯。保姆给余智梁和王娴娴端了茶水和果盘,另有一只小瓷碗是给姜半月的,盛着两个冰淇淋球,草莓味和巧克力味。姜半月跟着保姆上楼,去了余智梁口中的游戏室。

她和小伙伴们随便找一块空地就能玩儿。

哪里用得着什么游戏室?

保姆是个精明人,看得出这孩子没见过PS游戏机,或许连这么大的电视都没见过,也看得出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给她拿了一盒积木,留她一个人,自己去躲清闲了。

良久,姜半月不敢坐,也没敢碰一碰积木,就站着,用银色的小勺子刮冰淇淋球,一点一点往舌尖上送。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簌簌声。

姜半月抬眼,看门口蹲着一只小老虎——小小一只,褐色的花纹,脸不大,耳朵和爪子不小,眼睛会发光,一条壮硕的尾巴盘在身侧,脑门上没有王字,但她偏偏就脱口而出:“小老虎!”

下一秒,一个身穿白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的男孩儿出现在小老虎身后。

他弯腰,抱它入怀,安抚地顺了顺它的后颈。

“猫。”他纠正她。

姜半月上前:“它叫什么?”

“猫。”

“名字。”

“没有名字。”

“每个人都有名字。”

“它不是人,是猫。”男孩儿不和姜半月对视,看她手中的小瓷碗,再看她嘴边的冰淇淋渍。

在这个家中,他不被允许在餐厅之外的地方吃东西。他的父亲,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余智梁规定了做什么事,就要在什么地方,比如吃东西,就要在餐厅。

另外,他知道家中有五个口味的冰淇淋,除了草莓味和巧克力味,还有白色的香草、黄色的芒果,和绿色的哈密瓜。他知道余智梁为客人选择草莓味和巧克力味,只因为她穿着粉红色连衣裙和棕色皮鞋。

无关她喜欢什么口味。

只因为余智梁的强迫症和独断。

“猫也有名字。”姜半月以为男孩儿馋了她的冰淇淋,刮了一大勺,送到他嘴边。

她和小伙伴们吃冰棍儿都能一人嗦一口,谁也不嫌谁。

男孩儿别开了脸。

一来,他不曾和谁用同一把勺子。

二来,他觉得姜半月一派胡言。每个人都有名字?连猫也要有?不,他就没有。大家都叫他余奥,但余奥不是他的名字。保姆说,当年,他的母亲抱着他,让余智梁给他取名字,余智梁一心扑在工作上,头都没抬,只敷衍地说了一声哦。

就是这一声哦,让母亲欢欢喜喜地叫了他余奥。

这算哪门子名字?

所以他养的这一只五个月大的缅因猫也没有名字,就叫猫。

余奥抱着猫离开,姜半月追上去:“我们比赛搭积木。”

余奥没停下。

“比谁搭得高!”

余奥没停下。

“你不喜欢搭积木?”

余奥没停下。

“哥哥……”

余奥停了下来。

姜半月跟着一个急刹,右脚的大脚趾将鞋头顶开了胶。她低头,将脚趾蜷了伸,伸了蜷,咯咯一笑,再抬头看余奥。

余奥没有看姜半月的鞋,也没有看她的脸,和他出现时一样是张扑克脸,似乎对她的鞋和她的窘态、对她说的话,甚至对她这个人都不感兴趣。

但他放下猫,率先回了游戏室。

后来,二人比赛搭积木。姜半月不是余奥的对手——她时而摩拳擦掌,时而屏息凝神,也不是他随随便便一放的对手。

再后来,姜半月看出来了,余奥对搭积木也不感兴趣。

他只是屈服于了她的一声“哥哥”。

这时年仅五岁的她,和年仅八岁的他都还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她将利用一声“哥哥”对他为所欲为。

王娴娴带姜半月告辞时,余智梁在一楼的客厅喊余奥下楼送客。

余智梁喊第一声时,余奥没出现。

余智梁喊第二声时,音色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姜半月下意识地往王娴娴身后一躲,王娴娴也打圆场,连声说不用送,不用送。

余奥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在余智梁的注视下下楼,对王娴娴和姜半月彬彬有礼:“慢走。”

王娴娴受不起:“余律师把儿子教得真好!小大人儿似的。”

姜半月又觉得怪了,小区怪,客厅怪,游戏室怪,小孩就是小孩,大人就是大人,小大人儿更怪。

余奥站在余智梁身边,目送王娴娴和姜半月离开。

他厌恶王娴娴——与王娴娴这个人无关,是他厌恶每一个来家中做客的女人。

他厌恶父亲的风流。

八岁的他不知道的是,父亲对谁风流,也不会对王娴娴风流。昔日,余智梁还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他对王娴娴伸出援手,不是做善事,是看准了大鑫建设在容市的地位,看准了作为王娴娴的代表律师能赢得怎样的关注度和声誉,相较之下,律师费不值一提,也难怪他“好人做到底”,只按最低标准收取。

余智梁押宝押对了。

这几年,他为王娴娴的案子竭尽全力是不假,但借媒体和群众的声音从中获利更是数不胜数。

对他来说,王娴娴这个角色可比“女人”有价值得多。

姜半月走了几步,拧过身子,对余奥大幅度地挥挥手:“哥哥再见!”

王娴娴从不强求女儿有礼貌,她知道,小孩子最懂真心换真心。

余奥的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抬了一厘米,收住,幅度小得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再出于教养,抬手到脸的高度,还了姜半月一句:“再见。”

父亲在身边,他不能“失仪”。

等王娴娴和姜半月从视线中消失,笑容从余智梁的脸上隐去。

他看到了儿子胸前的冰淇淋渍。

儿子下楼时,他就看到了。

就一丁点儿。

是搭积木时,姜半月非要喂余奥。余奥在吃与不吃之间两难,还是吃了,不小心掉了一丁点儿在胸前。

余智梁一把揪住余奥的衣领:“谁允许你在楼上吃东西了?”

余奥没吭声。

吃了就是吃了,他没什么好辩解。

更何况,辩解没有用。

他试过。

他也试过求饶,求饶也没有用。

与此同时,王娴娴言而有信,带姜半月去池塘边看鱼。几十条肥硕的锦鲤挤作一团,中间的密集,越外围,越零零散散,像炸开的烟花。王娴娴和女儿闲聊:“你怎么不和余叔叔再见?”

“我不喜欢余叔叔。”

王娴娴不干涉女儿的判断:“你和余叔叔的儿子玩得来?”

姜半月歪头想了想:“还行。”

不好不坏。

姜半月没见过余奥这样的孩子。

在大鑫建设家属区,比她大的、小的,男孩儿、女孩儿,都算上,都是真实的——真实地哭,真实地笑。

只有她会“装”。

她装乖,装懂事,惹所有人喜爱,让所有人夸,不为别的,就为让王娴娴省心。

余奥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和她一样会“装”的孩子。

她知道,他的乖和懂事也是装出来的。

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装。

“还行?”王娴娴逗姜半月,“还行你嘴巴抹蜜管人家叫哥哥?”

大鑫建设家属区里几十个比她大的男孩儿,她只叫哥,谁都没有叠字的待遇。

姜半月抬脚,给王娴娴看她的皮鞋头:“妈妈你看,像不像鱼嘴巴?”

母女二人笑作一团。

这一天,是姜半月第一次吃麦当劳。

女儿爱吃鱼,王娴娴给女儿买了麦香鱼套餐,自己不舍得,被懂事的女儿硬塞了两口汉堡和一半的薯条。姜半月对母亲的懂事不是装出来的。她不喜欢“相依为命”这个词,觉得矫情,觉得沉甸甸,但她的确是和母亲相依为命。

而这一天,余奥上楼后,再没下来。

余智梁不准他下来。

不下来,也就没饭吃。

就因为他在楼上吃了一小口冰淇淋,余智梁一天没给他饭吃。

对此,余奥习以为常。书包带两边不一样长,父亲会让他饿肚子。筷子从筷子托上滑落,父亲会让他饿肚子。亲戚随口说一句这孩子越长越像妈妈了,父亲也会让他饿肚子。

冷不丁地,猫跃上他的膝盖。

他脱口而出:“小老虎。”

一人一猫面面相觑。

从此,他的猫有了名字,叫小老虎。

十九年后的今天。

小老虎不在了。

它活到十六岁,算长寿了。

姜半月还是会“装”的姜半月,在旁人眼中,还是乖,还是懂事,无论是马经理,还是罗秘书,提到她,都会说挺好一小姑娘。

挺好,就是说这小姑娘踏踏实实,不争先,也不落后,不损人利己。

至于余奥,他早就一层层撕下了他的伪装。

在过去十九年中,姜半月见过余奥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见过他的嚣张跋扈,他今天这副模样——这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倒是她第一次见。

不知道是他的又一层伪装。

还是他的真面目。

机场的地下停车场。

姜半月站在车外,余奥坐在车里。

尽管一个站在闷热中,另一个坐在怡人的二十二度的空调下,也尽管一个是靠许愿保住饭碗的小员工,另一个是两年来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老板,但姜半月除了最初的一丝丝仓皇之外,并不落下风。

“好久不见。”她在余奥面前不用装。

在她文静的外表下,有多敢想,又有多敢想敢干,连王娴娴都只知一二,余奥能知八/九。

“没了?”余奥对姜半月伸手,“连个称呼都没有?”

“称呼?老板?”姜半月大大方方地同余奥握手,“那就不能说好久不见,要说初次见面,请老板多多关照。”

余奥在姜半月要抽回手时,没放:“那换个称呼。”

“换什么?”姜半月不但不闪躲,还狡黠地向余奥凑了凑:“余狗?”

过去,闪躲的人一直是余奥。

无论是她九岁时,像念紧箍咒一样对他喊哥哥,还是她十九岁时,把手伸进他足球服短裤的裤管,最后喊停的人都是他。

但这一次,余奥从容不迫地迎上姜半月的目光。

她再一次要抽回手。

他再一次没放,是认认真真问她:“有想我吗?”

“想你个狗头。”姜半月的语气平平常常,但手不能再被他握下去了,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姜半月,”余奥面不改色,“你这咬人的毛病,还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