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他在楼上的浴室冲了澡,然后穿上同样的衣服下楼。她在桌上摆了早餐,有切成一半的葡萄柚和吐司面包佐糖浆,喝了两杯咖啡后,她把她的福特Taurus车开出车库,载他去取他的Sentra车。一如她说过的,车上夹了张停车缴费单,但如果没缴费,他们能怎么样?寄一张法院传唤单到东田纳西州那栋破烂的农场?
他开着车尾随她回家,然后照她的吩咐停在车库里,她自己的Taurus则停在车道上。“你要在这里待一阵子。”早餐时她跟他说过,他说他敢说她很擅长逼小孩听她的话。她说如果他认为她霸道的话,那真是不幸。“你当初要救我的命,我可没反对过。”她说,“所以我要回报的话,你就别在那边哀哀叫了,听到没?”
“是的,夫人。”
“这样好多了,”她说,“不过听起来好滑稽,‘是的,夫人’。”
“随你怎么说吧,chere。这样好一点吗?”
“这下子你真变成新奥尔良人了?”
“啊?”
“喊我chere啊。”
“那是你的名字,不是吗?不是?你父亲是这么叫你的啊。”
“每个人都这么叫每个人的,”她说,“在新奥尔良是这样。那是法文的‘亲爱的’。你午餐点一份炸海鲜三明治,替你上菜的中年女侍也会喊你chere的。”
“我在纽约,那些女侍都喊每个人‘甜心’。”
“一样的意思。”她说。
可是她没说她的名字是什么。他也没问。
在厨房的圆餐桌旁,他坐在一把船长椅上,让她帮他理发。他已经脱掉衬衫,她用一条床单帮他围在肩膀上。她穿着一条褪色牛仔裤和一件男式白衬衫,袖子卷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像二次大战时期爱国海报上鼓励女性就业的“铆钉工萝西”(Rosie the Riveter),只不过她的铆钉枪换成了连锁药妆店买来的电动推剪。
住在纽约时,凯勒光顾同一家理发店将近十五年。那个理发师名叫安迪,他的理发店里有三张椅子(他每年会飞回巴西圣保罗探亲一趟),凯勒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而且他想安迪对他的了解也不多,因为他每个月去一趟,都没说什么话,凯勒老是在理发椅子上睡着,直到安迪清他的脖子,拍拍椅子的扶手,他才醒来。
这回他没打算睡觉,但不知不觉就打盹了,接下来只知道她说可以睁开眼睛了。他照办,她告诉他浴室就在走廊那边,他进去后仔细瞪着镜中人好久。回瞪着他的那张脸是他的脸,这点很明显,但跟他以前从镜子里看到的印象大不相同。
他原先一头蓬乱的头发,现在剪短了,但不是平头,刚好长到会下塌。而她剪成的发型,是一度被称为“常春藤发型”或“普林斯顿”的那种。再加上一件粗毛呢外套和编织领带,拿根烟斗,他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教授了。
但他发现,她不光是剪短他的头发而已。他的前额更高了些,他在太阳穴的发际线往后退了。她用那把电动推剪让他显得秃了些,创造出老了十岁的假象。他试了几个不同的表情,微笑、皱眉,甚至瞪着眼睛,整个效果很有趣。他看起来危险性似乎大减,比较不像那种会暗杀州长的刺客,倒还比较像是替州长写演讲文稿的可靠幕僚。
他回到厨房,她正在用吸尘器清理。看到他进来,她关了机器,他说他觉得自己好像《睡谷传奇》的主角。“我一觉醒来,”他说,“发现自己老了十岁。我看起来像个讨人喜欢的大叔。”
“我不确定你会喜欢。我对颜色也有一些想法,不过我想先等一两天,这样我们两个都比较习惯现在的样子,然后接下来还要怎么做,就比较容易决定了。”
“这是很合理。不过……”
“不过这就表示你要留下,你是打算这么说的吧?昨天晚上你说过你有多么厌倦跑路了。”
“是没错。”
“你不认为现在或许是停止跑路的时候了吗?现在你终于有了个好机会。你的车子没停在外头路上,现在没人看得到,但你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用。楼上的房间你要住多久都行,那里本来就没人住,你在那儿也不会碍着谁。我多做一人份的饭,一点也不麻烦,如果你开始觉得打扰我很有罪恶感,偶尔还可以带我出去吃顿晚餐。我敢说我知道一两家餐厅,你可能会喜欢。”
“我可以弄到新的身份证明,”他说,“一份驾照,甚至是护照。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过去几年安全审核变得严格了,不过还是办得到。只是要花时间就是了。”
“你现在唯一有的,”她说,“不就是时间吗?”
她把她卧室里的抽屉和橱柜清空,旧衣服装满了两个垃圾袋,她发誓那些衣服已经二十年都没人穿过了。“这些早都该捐给慈善二手店了,”她说,“现在你就有足够的空间放自己的东西了,对吧?”
他的东西,他在这世上所拥有的一切,一个小旅行箱和一个购物袋就够装了。而他现在所拥有的空间,简直每件衣服都可以独占一个抽屉了。
稍后,她得出门,问他能不能待在楼下,这样她父亲喊人的时候,他可以听得到。“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说,“醒着的时候,他也没做什么事,只是对着电视机回嘴而已。他可以自己去上厕所,也不喜欢人家帮他,但万一他跌倒的话……”
他坐在厨房里看报,报纸看完了,他就到楼上走廊的书柜里,去拿他之前看到过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洛伦·艾斯托曼(Loren Estleman)的西部小说,关于一个巡回刽子手的。凯勒坐在厨房里边看小说边喝咖啡,直到那个老人喊他。
他进房,发现老人在床上坐起身,上身睡衣没扣,右手两个指头间夹着点燃的香烟。你从他脸上可以看见病容。凯勒很好奇他得的是什么癌症,跟抽烟是否有关,也不晓得他现在是否该抽烟。然后他告诉自己,现在这些也没差别了。
“是肝癌,”老人说(看穿了他的心思),“跟抽烟没有关系,唔,几乎没有关系吧。要是你相信医师的说法,每种坏事都该怪抽烟。酸雨,全球变暖,什么都怪。我女儿在家吗?”
“她暂时外出了。”
“暂时外出?你的说法可真新鲜。她不是去教那些小捣蛋了?通常她去教书的时候,都会叫一个黑人女孩来照顾我的。”
“我想她是出门买东西去了。”
“过来这边,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现在又老又病,就可以使唤别人了。我说这是不适当的补偿我自己。你常想到死亡吗?”
“有时候。”
“像你这个年纪?我敢发誓我以前从没想过,现在我倒是快死了。但是我现在也想得不多。你在跟她睡觉吗?”
“什么?”
“这又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我女儿,你在跟她睡觉吗?”
“没有。”
“没有?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不是。”
“你看起来不像,但以我的经验,这种事情很难讲。有些人发誓他们看得出来,但我不相信。你喜欢这里吗?”
“这个城市很美。”
“唔,这里是新奥尔良啊,不是吗?我们已经住习惯了,你知道。我意思是这栋房子,你喜欢吗?”
“这里很舒服。”
“你会在这里待一阵子吧?”
“我想是,”他说,“是,我想应该是。”
“我累了,我想我要睡一下。”
“那我就不打搅了。”
他正要走出门,那老人的声音让他停下脚步。
“你有机会,”他说,“就跟她睡觉吧。否则有一天你就老得办不到了。到时候你就会恨你自己,放走了那些机会。”
次日他们去城墙街的一家眼镜店。他本来想配一副阅读用的眼镜,她否定了,坚持说看起来不对劲。他说他不需要普通眼镜,但她说验光结果可能会令他意想不到。“如果你的视力近乎完美,”她说,“他就会帮你配一副几乎不必矫正的眼镜。”
结果他需要矫正的是看远和阅读时的视力。“一石两鸟,”那名验光师说,“换句话说,双焦眼镜。”
耶稣啊,双焦眼镜。他又挑了镜框,他喜欢的是粗黑塑料框的。她看了笑起来,提起摇滚先驱巴迪·霍利(Buddy Holly)什么的,然后引导他去看不那么轮廓鲜明的金属框,可镶入圆角四边形的镜片。他试戴了,不得不承认她的判断没错。
有些眼镜行是一个小时就能交出眼镜,但这家不是。“大概明天这个时候来拿。”那个人说,然后他们去世界咖啡店喝咖啡牛奶,吃法式甜甜圈,回家路上又在杰克逊广场暂停,看一个女人喂鸽子,好像那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
她说:“你看到报纸了吗?DNA检验有结果了。确定就是他在奥杜邦公园强暴又杀害了那个护士。”
“不意外。”
“没错,不过你先听听警方认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老栎树的树枝会长得很弯,几乎要弯到地上?”
“以我所知道的,只有栎树会这样。”
“唔,所以呢,栎树很容易爬。警方认为他就是爬上树去,在上面等着被害人经过。”
“我想我知道他们会推到哪里去了。”
“然后呢,因为他有几点几的血液酒精浓度,在树上失去平衡跌下来,脑袋撞到地面,折断脖子,于是就死了。”
“这个世界可真危险哪。”
“不过稍微不那么危险了,”她说,“因为现在没有他了。”
她的名字是茱莉亚·艾米丽·鲁萨德。他找了一本书来看,她的名字就写在扉页上。
他等了两天,才有机会喊她。这两天虽然谈过不少话,但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句子,把她的名字给夹进去。
他们拿了眼镜(装在附赠的皮革眼镜盒里,盒上印着验光师的姓名和地址,还有一块厚厚的眼镜布),然后他带她去吃中饭。回家的路上,她问起他曾提到自己的两个损失,他最要好的朋友和他最珍惜的财产。那个朋友是谁,她想知道,还有那些财产是什么。
他先回答第二个问题。他的邮票收藏在回他公寓时发现不见了。
“你集邮?认真的吗?”
“这个嘛,那是我的嗜好,不过我收得蛮认真的。我在上头花了不少时间,也花了不少钱。”他稍微谈了一下自己的收藏,提到这个童年的嗜好如何在成年后又吸引他回头。
“那么,那个朋友呢?”
“是个女人。”他说。
“你太太?不,你说你没结过婚。”
“不是我太太,也不是女朋友。我们从来就没有那种男女之情。我想你可以说,她是我的事业伙伴,但我们非常要好。”
“你说事业伙伴的意思是……”
他点点头。“陷害我的那票人杀了她。他们想布置得好像是她烧死自己的,但是没弄得太认真。任何菜鸟火场调查员都能立刻判定那是纵火,而且他们朝她头上开了两枪。”他耸耸肩。“他们大概也不在乎警方会怎么判定。反正根本也追查不出来。”
“你想念她吗?”
“随时都在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多话。我平常不会讲这么多的,至少不会跟刚认识的人这样。其实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跟你讲话很轻松;另一个原因是我以前习惯跟桃儿讲话,但她现在不在了。”
“她就叫这个名字,桃儿?”
“其实是桃乐希雅(Dorothea)。我一直以为全名是桃乐茜(Dorothy),结果不是我搞错,就是报纸搞错。因为报上注销的火灾新闻里面,写的名字就是桃乐希雅。但反正所有人都喊她桃儿。”
“我从来没有昵称的名字。”
“大家都喊你茱莉亚?”终于用上了!
“除了学校的小孩,他们必须喊我鲁萨德小姐。这是你第一次说我的名字,你发现没?”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
“真的?”
“我想屋子里可以翻到一些文件之类的,不过我不想到处乱翻。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以为讲过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你救了我的命,我亲眼看着你扭断一个人的脖子,然后你陪我走路回家,我们又在厨房里喝咖啡。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之前我打开一本书,”他说,“里头就写着你的名字。啊,老天在上。”
“怎么了?”
“唔,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名字?说不定你是买了二手书,说不定那是其他家人的书。”
“不,那是我。”
“茱莉亚·艾米丽·鲁萨德。”
“是,先生。那是我。”她用法文说。
“法国人?”
“我父亲那边是法裔,我母亲那边是爱尔兰裔。我跟你说过她死得早,对吧?”
“你只说过她头发白得早。”
“而且也死得早。三十六岁,有天晚餐时她提早离开去睡觉,因为她觉得有点发烧,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
“老天。”
“病毒性脑膜炎。这一天她还好好的,第二天她就死了,我想我爸始终不明白这对他的伤害。对她那是当然,但对他也是伤害。对我也有影响,当时我十一岁。”她看着他。“现在我三十八岁了,比她死时还要大两岁。”
“而且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她笑了,很开心。他说他比她大几岁,她说他看起来也的确是这样。“有了那个新发型。”她说。“我想我们该把你的头发先漂白,然后染成漂亮的中度褐色。如果你不喜欢染出来的效果,我们反正还可以染回你现在的颜色。”
但结果效果不错。茱莉亚说是柔褐色,又说头发天生是这种颜色的人,通常都会想去染发。“因为看起来有点乏味,你知道吧?不会吸引人家注意。”
太完美了。
不晓得她父亲是否注意到差异,但总之他什么都没说。凯勒照着镜子,判定这个比较淡的发色更符合大学教授的气质,而双焦眼镜更加强了那种庄重感。他其实不太需要戴眼镜,之前不戴也过得很好,但眼镜无疑改善了他的远距离视力。他在圣查尔斯大道上散步时,之前要眯着眼睛看的街道路标,现在都能看得很清楚了。
他去散步的这天,茱莉亚去教书,一个矮矮胖胖的褐皮肤女人露西尔来照看鲁萨德先生。茱莉亚到家时,凯勒正在门前的阶梯等着。“我都安排好了,”他说,“露西尔答应待晚一点,让我们两个去赶一场电影,然后好好吃顿晚饭。”
他们看的是一部浪漫喜剧,休·格兰特饰演里面那个加里·格兰特型的男主角。晚餐是在法国区的一家餐厅,餐室有挑高的天花板,那些侍者看起来老得简直可以去典藏厅演奏早年的新奥尔良风爵士乐了。凯勒点了一瓶葡萄酒佐餐,他们各喝了一杯,都觉得酒非常好,但都没再多喝,就让酒剩在那边。
他们是开她的车出来,等到要开车回家时,她把钥匙递给他。这是个温暖的夜晚,空气有一种热带的感觉。湿热撩人,他心想。就是这个感觉。
回家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露西尔就住附近,不肯要他们开车送,凯勒说要陪她走回家,她也只是摇头。
茱莉亚去看她父亲时,凯勒就在厨房里等。他坐不住,只是走来走去,开了碗橱张望。每一件事都近乎完美,他心想,但你接下来就要搞砸了。
感觉上她好像拖到地老天荒都没出现,但接着她来到他身后,隔着他肩膀瞧。“好多套盘子,”她说,“一家人在同一个地方住太久,东西就会愈积愈多。我看要找一天,在院子里弄个拍卖了。”
“真好,住在一个充满往事的地方。”
“应该是吧。”
他转向她,闻到她的香水味。稍早她没擦香水的。
他把她拉近,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