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在做梦,是纠缠他一生、偶尔就要作一次的那个老梦的某种变奏版,梦中他当众裸体。这个梦不难解析,多年前他一场自我探索的失败实验中,和他的心理咨询师最早探讨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个梦。但他依然偶尔会作这个梦,而且多年来累积的熟识之感,已经把这个梦的许多新鲜感磨平,唉,你又来了,他心想,然后又沉入那个梦境中。
这回那个梦戛然而止,他也忽然醒来,不太记得那个梦,也没有其他证据可以显示他睡着过。他坐在车子的驾驶座,依然闭着眼睛,想弄清自己的处境。他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他的车子被一群男子团团包围,他们持枪指着车子,只等他睁开眼睛。但只要他假装睡着了,他们就会继续等,于是他坐在那儿闭着眼睛,保持规律的浅浅呼吸。
他睁开眼睛,车子附近没有任何人。他记得之前自己驶离道路,开进了这片狭长的空地停下。此时一辆载货小卡车斜斜停在六辆车身之外,引擎空转着,另外还有一辆大大的休旅车在空地的另一端。除此之外,整个地方一片空荡。
他在三十号国道旁的一个休息区里,该区位于衣阿华州锡达拉皮兹市以西。之前他走八十号州际公路离开得梅因市,然后决定最好离州际公路远一点,至少要等到他离开衣阿华州再说。地图上有一条往东北方到马歇尔城的公路,看起来很不错,于是他沿着这条路一直开到接上了三十号国道,然后转东朝锡达拉皮兹开去。到了锡达拉皮兹,他有几条路线可以选择——往东北到杜比克,然后过密西西比河进入威斯康星州南部;或者继续沿着三十号国道往东到克林顿,进入伊利诺斯州;或者另一条路的角度介于两者之间。他觉得选哪条路都没什么差别,只要尽快离开衣阿华州,进入伊利诺斯州或威斯康星州。而且看起来,他在衣阿华州不必停下来加油。
但他没算到的是疲劳。当时并不是太晚,那天早上他也没太早起,但他所承受的压力显然已经让他付出代价,离锡达拉皮兹还有好一段距离时,他就开始打呵欠,觉得自己无法专心。他试图甩掉倦意,考虑找个地方停下来喝杯咖啡,但他原先的计划就是只有必要时才停下来,尽可能避免让别人看到他。此外,他知道喝咖啡也没用。此时他的身体最不需要的就是刺激,他真正迫切需要的是停工休息一会儿。
所以他碰上的这个休息区,真是天赐礼物。外头一个牌子标示说凌晨两点到五点关闭,违反者将被告发。他听说过这类规定,是为了防止妓女在这个区域聚集,用业余无线电跟过往卡车司机拉客。凯勒无法想象那些妓女或卡车司机怎么会不顾一切到这个地步,也想不透这关其他人什么事。但他猜想,一个寻常汽车驾驶在这边闭上眼睛两个钟头,应该不会有人来烦他,而从休息区另一头的那辆拖车以及位于中央处的那两辆汽车看来,显示他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所以他找了个远离其他车子的位置停下车,关掉引擎并锁上车门,然后闭上眼睛,猜想休息个二三十分钟,他就会恢复精神了。
他休息时没费事去看时间,但最晚也就是一两点了,现在醒来时刚过五点,所以总共是睡了三四个钟头。他浪费不起这么多时间,但另一方面,这次休息显然是他需要的。现在他可以再上路了。
他看了地图,决定最好还是沿着三十号国道开。这是最直接的路线。稍早,他觉得杜比克还不错,因为至少他听过这个地方,而克林顿就不是如此了。现在,在白昼的冷光中——或者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出来后,就会有冷光了——他明白最重要的就是赶紧越过州界,而不是非得经过一个他听说过的城市(何况他听说过的杜比克也没有任何迷人之处。事实上,他唯一记得杜比克的,就是他小时候看过《纽约客》杂志用的一个广告标语:“不是编给杜比克的老女士看的。”广告上如此夸耀,让那个杂志感觉上非常精致有品位,但无疑会让许多杜比克人和老女士都非常不爽)。
你再继续扯嘛,他心里想,只不过他想象中是桃儿的声音在说这句话。现在他真希望能听到她的声音,说这句话或几乎任何话都行。她是他唯一真正交谈过的人。倒不是说他根本没跟别人讲话,他会跟他公寓的门房聊几句,跟莱辛顿大道上那家咖啡店的女侍斗嘴,跟报摊的那个家伙聊聊天气,或跟他在健身房或酒吧或等电梯时碰到的人讨论棒球的大都会队和洋基队、篮球的网队和尼克斯队、美式橄榄球的巨人队和喷气机队的运气——看是哪种球季而定。
但除了桃儿之外,他其实没真正认识的人,也不让其他任何人认识他。他很少超过两天没跟她讲话。现在他却不能打电话给她。
唔,事实上,他也不能打电话给别人。但她是他想打却不能打的对象,这点让他觉得心烦。
然后他脑袋里想起她的声音。这并不怪异,也不是什么神秘的鬼神造访,只不过是他的脑子在假装桃儿,说出自己认为桃儿会告诉他的事。你把那些鬼玩意儿从一个后行李厢全搬到另一个后行李厢,差点都要搬得椎间盘突出了。你不认为你至少该看看你搬了些什么来吗?
不管这主意是桃儿的还是他的,反正都很有道理,现在正是去检视后行李厢的最佳时机,因为附近不会有人对他或他在做什么事有兴趣。他打开后行李厢,拿出一个他原封不动搬过来的、从没检查过的纸箱。这会儿他翻了翻里头,发现如果自己要一路开到海边,里头的东西或许用得上,因为里面全是海滩用品——小玩具水桶、沙铲、海滩巾,还有一个飞盘。飞盘倒不是沙滩专用的,几乎任何地方都可以丢飞盘,只要有人接就成。如果要他丢,他想他会直接丢进垃圾桶。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整个纸箱都扔掉?离他几步的地方就有个垃圾桶,何况他有理由留着这些垃圾吗?他拿起纸箱,走向垃圾桶,然后又改变心意,回到车上,把纸箱里的东西散布在后座和地上。这里一个蓝绿两色的塑料桶,那里一把红色的沙铲。看起来是很好的伪装,他告诉自己,因为任何人若迅速朝车子内部看一眼,就会认为他有太太和小孩,而非跑路的刺客。
除非警方怀疑他是恋童癖……
他回去看后行李厢,里头有个金属工具箱,就是那种他认为大部分男人车上都会有一个的,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仪器,有的他都不晓得是什么。其中有些他很确定是用来钓鱼的,他认出了铅坠和塑料浮标,还有两个连着鱼钩的假饵,一个形状像个小鲫鱼,另一个看起来明明就像吸古柯碱用的小匙。一时之间他想象着一只醉茫茫的鱼,因为满怀期待而鼻孔胀大,狠狠吸上一口,结果鱼鳃就上钩了。这个隐喻应该发生在人类身上,不过他没有第一手经验。如果凯勒有任何瘾,那就是对邮票,而邮票绝对不会造成任何人的鼻中隔穿孔。
不过邮票绝对会在你的口袋烧出一个洞来。他上回买东西(除了比萨,现在还剩一片,等他检查完后行李厢的东西,就会当成早餐吃掉了),就是用六百元买了五张瑞典邮票,让他口袋里的现金暴减到一百八十七元多。之后他花了十五元买比萨,又在机场的停车场花掉七元,另外他还得买足够的汽油,才有办法开回纽约。他猜想要开一千五百英里,大概难免得绕些路,一加仑汽油算两块五好了,每加仑可以开二十英里,所以总共算下来要花多少钱?
他在脑袋里面心算,每次算出来的答案都不一样,最后他拿出纸笔来算。得出来的结果是一八七点五元,他感觉上好多,尤其他手上实际有的钱还差二十元。
而且他还需要花钱买吃的。他想出一个办法,买食物时不会让人看得太清楚,但总得要用现金买。而且他早晚得买顶棒球帽,愈快愈好。另外还得买染发剂改变他头发的颜色、某些工具来剪头发(工具箱里有一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如果他有一丛玫瑰,用那把花剪就没问题,但他不认为那把剪刀用在人类身上能称职)。卖这类东西的地方大半都收信用卡,但如果他刷卡,他的处境就更糟糕了。
如果他没花掉那六百元,那就好了。他还是会有很多问题,而且可能都是没法解决的,但至少不会担心钱不够。
但结果他买了那五张小纸片。以前是用来寄信的,那也要他刚好在瑞典,又刚好想写信给别人。现在这些邮票连让他寄信都不成。
他觉得自己好像童话里的杰克,把家里唯一的母牛拿去换来了魔豆。他记忆中,到后来杰克所碰到的每件事都有好结果。
但是,他提醒自己,那是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