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吴老太爷吴宏儒,当年还是“吴小开”时,也是个风流浪荡公子哥,十八岁娶妻,不到三十岁,已有了四房妾,而且在外还有女人。因为吴家上两代“一脉单传”,所以当时的吴老太爷吴福辉,对儿子的浪荡不加约束,反倒持怂恿态度。他是希望能够儿孙满堂,吴家人丁兴旺起来。
吴宏儒年近四十了,无论是妻还是妾,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吴福辉这才急了,将儿子约束在家,请中、西名医调治,不许吴宏儒再在外面拈花惹草。一年后妻妾都怀孕了。吴福辉真是大喜过望。
也许吴家命中不该在这一代旺盛,五年之内死了六个孙子辈,吴老太爷伤心得几死几活,不免找来风水先生,看祖坟、无锡家乡老宅和上海吴公馆,于是修缮、改建,花钱如流水。这样折腾了一年,果然应验了,吴宏儒的原配夫人在三十七岁上又身怀六甲。吴老太爷不免烧香拜寿,保佑儿媳顺顺当当产下贵子。
雷氏夫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吴公馆上下肃穆,吴老太爷带领全家焚香祷告上苍祖宗,保佑儿媳顺利生产贵子。然后守在产房外等候消息。
终于从产房中传出孩子的“呱呱”哭声,但老太爷悬着的一颗心并没有落地,他还要等到陪侍在产房内的“姑奶奶”来报是生男还是产女。
“姑奶奶”是吴福辉的老姐姐,年轻守寡,膝下无儿无女。吴福辉将老姐姐接回吴公馆,主持整个家政,就是吴福辉本人,对老姐姐也退让三分。所以,姑奶奶是吴公馆最有威望的主人。姑奶奶倒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很有主见,不仅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对外客、内亲的交际应酬,也面面倶到。
姑奶奶从产房出来,满面堆笑,对提心吊胆的吴福辉说:“恭喜老太爷,少奶奶给您添了个胖孙子啊!”吴福辉高兴得跪地朝天磕头不迭。姑奶奶嚷道:“小少爷降生了,全家人都有重赏!点灯笼,放鞭炮啊!”
吴公馆顿时灯火通明,鞭炮响彻通宵,次日贺客盈门,足足热闹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宾客散尽,姑奶奶将吴福辉和吴宏儒叫进她的房间,关好房门,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坐好了,听我告诉你们,少奶奶生的不是儿子,是个女孩!”
那父子俩惊得蹦了起来:“啊!”
姑奶奶一挥手:“坐下!”那父子俩坐下了。“宏儒小五十了,今后还能不能再生一个?再过二十年,宏儒也这岁数了,要没个儿子,这大家业交给谁?”
姑奶奶一席话,说得那爷儿俩面面相觑。
“可是……”吴福辉试探地问,“这能瞒得了吗?”
姑奶奶冷笑道:“这件事我早算计好了,所以少奶奶临盆时,除了接生的,我谁也不让进屋,为的就是怕生下个女孩不好办!还真让我算计对了,现在就只有接生婆知道,我许了她重利,她绝不会说出去的。”
吴福辉不得不佩服姑奶奶老谋深算!他又担心:“可是——这以后日子长呢……”
姑奶奶说:“少奶奶月子我亲自侍候,孩子由我亲自照应。给孩子雇个乡下的奶妈,只要我们许重利,对她好些,她一定不会向人说。这孩子除了奶妈和我,连少奶奶以后也不许抱的。从此就当男孩养着!”
“可是,这能瞒多久?”
姑奶奶胸有成竹:“等到孩子长大,招一个上门女婿,生下孩子姓吴,多大家产也保住了。不然乡下多少本家亲戚,都会争相过继儿子,那就把家产传给别人了。”
父子俩认为姑奶奶的主意很好,于是赶紧雇奶妈,雇来十多个,最后由姑奶奶选中了雅芳的娘。
孩子办完满月,姑奶奶就把孩子和奶妈安置在她的房间里。从此孩子就在姑奶奶严密监护之下,连吴福辉父子都很难接近孩子。
姑奶奶给孩子取名雅男,从小不许玩洋娃娃这类的玩具,满屋子都是刀枪剑戟棍棍棒棒,还专门找男孩来陪雅男玩,逼迫雅男粗声粗气说话,稍流露女儿情态,便会受到严厉呵斥甚至是处罚。在举止言行上,姑奶奶向来毫不含糊。
雅男稍长,因为个子不如同龄男孩高,姑奶奶便给她定做了“厚底”皮鞋,外表与普通鞋没什么区别,鞋底却垫高了几厘米。穿这样的鞋走路十分别扭,姑奶奶逼她穿,终于习惯了,雅男开始发育,坚决拒绝束胸,姑奶奶有办法,给她做一件挖了俩窟窿的马夹,让她穿上,把胸脯垫了起来,从外表看倒很“壮实”。但上海的气候进入五月就可以穿单褂,要到十一月才穿夹衣,雅男身上捂起了痱子,苦不堪言,但她没有选择,只能按姑奶奶的设计延续下去。
雅男满二十岁,逐渐接手父亲的家业。姑奶奶为她操劳了二十年,可谓耗尽了心力,临终遗言:二十五岁前,必须找个上门女婿,为吴家传宗接代。
范雅芳结束了讲述。她叹息道:“知道雅男秘密的,仅有我一家和她父亲几个人;知道雅男有多苦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李坚听了范雅芳的讲述,几乎不能相信这会是事实,却又不能不信范雅芳的话。他疑惑地说:“无论生男生女,都是吴家血脉,为什么一定要男性呢?”
范雅芳解释说:“女孩总要嫁人,生子育女是他姓。吴家宗族有族规,女孩子不能继承家业,吴公馆浩大家产,是他们吴氏宗族垂涎已久的,若被家族人得知吴宏儒膝下无子,十年前就会起祸端了!”
李坚愤慨地说:“这真是混账的族规!”
范雅芳指出:“这是中国几千年文化糟粕的现实存在,有既得利益者维护,不知还要延续多少年呢!”
“那就让雅男招一个上门女婿好了。”
“是的,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但是,看似最简单,其实也最复杂。从雅男方面来说,她有选择,也应该有选择。
“吴家的浩大家业,只要发出话去,愿做上门女婿的,可以车载斗量,这些人自然都是想得吴家浩大家产而来的,雅男能要吗?
“雅男要的,是个正直、有正义感、不为她家家产所动、真正爱她、她也能接受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能接受招赘,改换姓氏吗?”
李坚皱眉点头:“这倒也是……”
范雅芳叹息道:“所以啊,雅男太不幸了。吴老太爷年过七旬,虽然健康,毕竟已是古稀,万一有个不测,雅男招赘之事也会增加困难,但急切间又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呢?”
李坚深表同情:“是啊,谁能想到处在她这样的地位,会有如此大的难处。阿妹,你与她情同姐妹,多帮帮她吧。”
范雅芳说:“吴府对我家可谓恩同再造,雅男和我比姐妹还亲,我能帮她的,能不帮吗?但我能怎么帮?阿哥,倒是你应该帮帮她。”
“我!”
“怎么,你不愿帮帮她吗?”
“看你说的。且不说我与她之间的情谊,她多次救我,也该报答的。只是我如何帮她?”
范雅芳别有所指地笑道:“阿哥,只要你想帮她,你就是最佳人选了。”
李坚一惊:“什么,我是……”
范雅芳挥挥手:“别急嘛,只要有良好愿望,必然水到渠成。好了,我们先不讨论,顺其自然吧。”
李坚却没有理解范雅芳的“隐语”。
吴雅男安排好了上海的业务,来到苏州,李坚乍一见,感觉十分别扭。他暗暗端详,怎么也不能设想,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竟会是个女子!又不由暗想:她还原女装,会是什么样子啊?
吴雅男尚不知范雅芳已说破她的身世,与李坚仍然摇头晃脑“兄弟”长、“兄弟”短的。
晚饭后,三人坐在客厅里聊天。
范雅芳说:“阿哥的伤势全好了,可以出去游玩了。但是,苏州是日寇占领区,汉奸特务很多,阿哥是汉奸特务熟悉的,万一被发现,必然节外生枝,所以出门前必须化装,阿囡也不宜引人注意,也要化装的,这些都好办,我已帮两位准备好化装用品,明天一早两位化好装,我们就可以去逛虎丘了。”
范雅芳给李坚准备的化装用品很简单,不过是假发头套和一副金丝眼镜、一顶礼帽、一根文明棍,穿上西服,真是一副中年绅士派头。
李坚在房间里化装好,正站在穿衣镜前自我欣赏,范雅芳进房间来,看看李坚的打扮,也十分赞赏:“哇——阿哥打扮起来,真是一副大老板派头!好!好!”又拉着他的手,“你跟我来看看阿囡打扮得可好。”
李坚被拽进范雅芳的卧室,迎面站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美女,不免大吃一惊:
这美女身材修长苗条,面庞显得瘦削一些,但五官“搭配”得极好,使得这张面庞美得迷人,尤其是柳眉下一双眼睛,在长长睫毛覆盖下,像薄云后面的皎洁的明月。
吴雅男见李坚看她看傻了,不禁羞怯地脸红,转身去扑倒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肯再爬起来。
范雅芳扑哧一笑,推了李坚一下:“你傻看什么呀?不认识了?”
李坚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是好。
范雅芳走过去,坐在床沿上笑道:“‘丑媳妇’见过公婆了,还害什么羞啊。时候不早了,再不出门,天黑在山上可不大好啊!”说完想将吴雅男拽起,吴雅男趴着不动,她只得朝李坚挥挥手:“阿哥,你先去客厅等着吧。”
李坚忙退出,到了房门外,不禁深深呼出一口气。
范雅芳这才劝吴雅男:“好了,现在可还不是你撒娇的时候,听我安排,高高兴兴地去游玩一天,如意郎君就要到手了。”
吴雅男还趴着:“去!瞧他那傻样吧!你如意你拿去好了!”
范雅芳起身赌气说:“阿囡,可别以为我把饭做熟了,送到你嘴边还搭架子不张嘴,一翻手腕我就送进自己嘴里了!你不信就趴着别动,我和他可不等你了!”说着真的往外走。
吴雅男忙翻身坐起,跳下床去拽住范雅芳,央求道:“好阿姐啦,你也容阿囡定定神啊,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范雅芳笑道:“你呀,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吴小开,什么事没遇上过?什么人没见识过?李坚是个英雄,但从根本上来说,也不过是个当兵的,本质是好,素质却不敢恭维,普通一个男人而已。你看他见了你的庐山真面目就看傻了!足见千娇百媚的歌舞皇后,也被你的如花似玉容颜比下去了,你有什么不自信的?大大方方面对他好了,你越是忸忸怩怩,他越来劲,倒好像你有什么亏心事似的。”
事到如此地步,吴雅男也只好鼓足了勇气,在范雅芳竭力周旋之下,出来面对李坚。
倒是李坚一时不能面对吴雅男了,他显出一副拘谨样子,甚至不敢正眼去看吴雅男。
范雅芳偏偏要让他俩待在一起,出门坐三轮车,她让他俩坐一辆车,走在路上,她总要求他俩并肩相挽而行,到了风景区,她给他俩合影,她要求他俩“靠近些!靠近些!靠近些!”起初他俩都不肯靠得太近,范雅芳便赌气地“做示范”,她要吴雅男拍她与李坚的合影,她主动去挽着李坚,身子倚在他的肩上;她拉过他的手臂,强迫他搂着她的腰,她则倚在他的怀里,亲切至极。然后她问他们:“会了吗!好,我来重新给你们拍。”
他俩起先是被逼很勉强,在范雅芳再三呵斥下,他们只好“端正态度”,渐渐地“习惯”了,范雅芳很高兴,拍了一张又一张。
范雅芳多才多艺,还会自己动手冲、印照片。他们回到家里,她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把拍的两卷胶卷冲、印好了。当天晚上,他们三人在灯下欣赏所拍照片,一张张看,一张张议论,三人都很高兴。
范雅芳说:“明天再拍照啊,阿哥将假发套、胡子、眼镜、礼帽都去掉,恢复本来面目,不然阿哥像中年人,与阿囡站在一起不般配,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阿囡是大老板的姨太太呢。”
吴雅男脸一红,拍打了范雅芳一下:“你……胡说什么呀……”
范雅芳笑道:“这有什么呀!好,好,好,就拿我来比方好了。”她拿起一张与李坚的合影,“你看看,像不像大老板与姨太太合影啊!”
吴雅男啐了范雅芳一口:“姑娘家的,你也说得出来!”
范雅芳无所谓地说:“怎么,又没当着外人,阿哥也不会当真吧?”
李坚尴尬地笑了笑,他暗想:“这个姑娘的性格真的很可爱呢。”
次日,三人再外出游玩,就显得自然多了,范雅芳主动去挽着李坚的右臂,吴雅男便去挽着李坚的左臂。范雅芳看了暗暗好笑,又悄悄退出了三人并行的行列。在游玩中她也总是借故离开,让他俩待在一起。
在苏州游玩了三天,他们又去无锡游太湖玩了两天。
范雅芳总是在营造好一种气氛后,又巧妙地离开,让他俩在她营造好的气氛中交流感情,逐渐碰撞出火花。
他们回到苏州,范雅芳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晚上摆一桌酒,为我庆祝庆祝吧。”
吴雅男一惊,因为她知道范雅芳的生日是十一月,现在刚刚七月,还早呢。她刚要说什么,看到范雅芳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不知范雅芳为什么要“提前过生日”。
李坚更不知情,听了很高兴地说:“是该庆贺庆贺。我是不会喝酒,可也要敬阿妹几杯。”
范雅芳盯了一句:“说话算数啊。”
“君子一言!”
吴雅男说:“算了吧,你们俩都不会喝,喝醉了撒酒疯我可受不了。”
范雅芳说:“不会喝敬几杯才显真诚嘛。我不会喝你会喝呀,你替我喝就是;阿哥不会喝,真喝醉了你照顾他就是了。”
吴雅男听了看了范雅芳一眼。范雅芳一笑,吴雅男似乎预感到什么,不禁脸上飞起红晕。
当晚果然在客厅摆了一桌丰盛筵席,三人围桌而坐。
李坚入席后就端起酒杯说:“阿妹,我先敬你一杯,祝你长命百岁。”他抽干了一杯。
范雅芳端起酒杯沾了沾唇:“谢谢阿哥。”
吴雅男见李坚直哈气、吐舌,忙夹起一筷子菜来递到他的碟子里:“快吃菜,吃菜!”
范雅芳笑道:“说起吃菜,想起当初阿囡将阿哥送到我家来时,说阿哥是山东人,我听了就揪心了。
“有一回医院来了个病人住院割盲肠,是我主刀割的。这位病人不吃医院的营养饭,每顿要家里送饭。他家送来的饭就是大葱和大饼,他用大葱蘸酱卷在大饼里吃得香极了。有时也送面条、饺子什么的,他无论吃面条或水饺,都离不开大蒜,吃一口主食要咬两瓣大蒜,一顿饭要吃下两三头大蒜,他哈出的气把整个病房熏得进不去人!我去查病房,戴了双重口罩还差点吐了!
“阿哥来我家那天,进门阿男就说要给阿哥准备面食,真把我吓坏了!暗想:这个人要住下来,我就去医院住,决不能再回家了。”
李坚说:“我承认山东人是爱吃葱蒜。但我十八岁进军校,毕业后在部队服务,都是吃部队供给的伙食,上面发什么吃什么,哪里还有个人爱吃不爱吃的毛病。军校或部队都以大米饭为主,难得有面食的,葱、蒜根本见不着,习惯也早已改掉了。”
吴雅男觉得范雅芳如此说,未免有伤李坚自尊心之嫌,于是接茬说:“其实大葱、大蒜的杀菌作用,对人身体是有好处的,山东人身体强壮,大概与饮食有关。饮食偏好无可厚非。上海人对葱、蒜特别敏感,一般做菜都不用葱、蒜的,就连做鱼都只用生姜、料酒的。”
“原来如此!在白光家里,她倒叫佣人给我准备了葱、蒜,我没有吃,不然她也会受不了,早把我赶出家门了。”
吴雅男说:“只要她真爱你就不会嫌弃你的,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饮食习惯而已,怎么就不能接受呢?我想他吃我也吃,就不会嫌弃气味了。”
范雅芳一拍巴掌说:“阿哥听见没有?阿囡准是贤妻良母,不会嫌弃你的。”
吴雅男“去”了一声,却也只是笑,没说什么。李坚看看吴雅男,也笑了笑。
范雅芳嚷道:“阿哥,说话归说话,敬酒归敬酒,不兴赖皮的哟!”
李坚听了吴雅男的话,十分敏感。他起身说:“啊,我有点头晕,想是醉了,两位慢慢用吧,我——失陪了……”便捂着脑门儿,向卧室走去。
吴雅男失望地看着范雅芳。范雅芳也敏感到李坚是表示拒绝了。却还故作镇定,笑了笑说:“阿哥是醉了。阿囡,你先睡去,我去看看他。”
吴雅男意识到范雅芳是要去说服李坚,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李坚回到卧室,心情很不愉快,就脱衣躺在床上。范雅芳进来,他装作睡着了。
范雅芳坐在床沿上,推推李坚:“别耍赖啊,快起来!”
李坚先是不理,范雅芳去捏他的鼻子,他这才推开她的手,坐了起来,很不高兴地说:
“你什么意思嘛?”
“我正要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愤慨地说:“你是在耍我吧?”
她逗着他:“你有那么可爱吗?”
“你……”他愤然要下床。
她将他搂住了,哀叫一声:“阿哥——”便泣不成声。
他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她附在他耳旁说:“阿哥,阿妹——有说不出的苦啊——阿妹真是——很——喜欢你的。可是,阿囡待阿妹恩重如山,阿妹要报答她的恩情啊——阿囡爱上你了,阿妹只好——只好让给她……”
他愤慨地把她推开:“岂有此理!”下了床,激动地在房间里匆匆踱着。
她伏在床上哭泣着。
过了半晌,他走回床前,坐在床沿上,将她扶起,用枕巾替她拭泪:“阿妹,坦白地说,我只不过一个很粗鲁的大兵,无家无业,又是个抱定必死决心的人。我没有奢望能得到任何女人的爱。你是那么姣好、那么圣洁,我更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是,按你所说的,你是把我当成一件礼物,转手送给别人了!这——你让我好自卑!好无奈呀!”
她又搂着他,在他耳边说:“啊,对不起——对不起——但是,阿妹——难啦——阿妹作出这样的抉择,也痛哭了一个通宵呢……”
他也搂住了她:“阿妹,你对我如何,我无权左右,尽管我非常非常敬爱你,但决无非分之想。你就是现在离我而去,我也无所怨恨,因为我知道我不配拥有你。但是,你和阿男之间的事,有恩也好,报德也罢,都与我无关,你不该把我牵涉进去的呀。”
她疯狂地吻了他一阵:“不!不!你是个值得我爱的男人。是的,我不该这样做,但是,请你替我想想,我有别的选择吗?”
他说:“我不知你们女人是怎么想的。我们男人讲义气,可以士为知己者死!但是,决不能把自己的女人让给别人。”
她伏在他肩头上,痛哭失声。过了半晌,她推开他站了起来。
“阿哥,我们之间在此前并没有海誓山盟。阿哥对阿妹并没有许诺;阿妹对阿哥也没有明确示爱。阿哥不属于阿妹;阿妹也不属于阿哥,所以谈不到谁把谁出让了。”
他说:“白光同样也救我多次了……”
她一挥手:“住口!你怎么可以拿白光来同阿囡比!白光是什么人?她救你是什么目的?难道至今你还做梦以为她对你是一见钟情吗?即便是这样,她冒的风险能与阿囡比吗?何况敌人如果要因救你惩罚她,早就置她于死地了,你看现在龟田抓了她,也还不要她的命,这不说明问题吗?阿囡救你,尤其是最后一次,是冒着枪林弹雨冲进去的。敌人必得你后快,她都把你藏在这里,敌人会恨她入骨!她不像白光单身一个人、无足轻重的歌女,她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吴小开!她有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浩大家业!她没有头脑吗?她不知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她义无反顾地做了!
“你不该想想她为什么吗?
“你不该想想要报答她吗?
“她为你已经还原女身了,你让她再变回去吗?
“时至今日,如果我们反悔,阿囡就彻底被我们毁了!
“阿哥,何去何从,阿妹不勉强你,但阿妹对不起阿哥了,阿妹决心退出!
“你现在除了休养,无须医生护理了。明天我回上海,你自己去面对阿囡吧!”
他颓然跌坐在床上。过了很久很久,他冒出一句话:“阿妹,你——好残忍……”
她咬紧了嘴唇忍了许久,才说道:“这是杀手应该说的话吗?”
“杀手也是人!”
“我意已决!”
他愤慨地喊道:“你甩手一走,叫我怎么去面对阿男?”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柔声说道:“阿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阿妹不是甩手一走了之,是让出空间来,你和阿囡单独相处,可以培养起感情,慢慢你就好接受她了。
“阿哥,现在我们三人都没有了退路。我必须走。你必须接受阿囡。阿囡必须嫁给你!
“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看在我照顾你这么长时间的份儿上,请原谅我吧。
“我走了——明天回上海!”
她吻了吻他,站起来,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李坚被单独撇在房间里。那个有张娃娃脸的姑娘,带走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