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影坐在白光原先坐的椅子上:“李先生,我陪你跳支舞吧!”
李坚苦笑:“我不会跳舞——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舞厅。”
张影有些惊讶:“是吗?你和白小姐是……”
“我和她相识刚过二十四小时吧。”
张影更惊讶了,“可是……白小姐说你住在她家的?”
“是的。”李坚承认,“昨夜我在她家住宿,今晚还要回她家住宿,今后还不知会在她家住多久。张小姐,你不会明白的,也没有必要明白。我既不会跳舞,你也实在没有必要陪我,所以你可以自便了。”
张影笑了笑说:“李先生,我不是白陪你的,我是舞女,以陪客人跳舞为生。白小姐是叫我过来‘坐台子’的,她会付给我钱。今晚我就只能陪你了——无论你跳舞还是不跳舞。”
李坚的确是初次进舞厅,对舞厅的规矩一无所知。张影见他流露出惊讶之色,就向他解释舞女有陪舞客跳舞的义务,一般是无须付费的,但舞客总要送给她几张舞票或现金作为小费。给舞票舞女去兑现时,舞厅要“抽头”,一般只给七八成现金,所以舞客多准备好现金,让舞女多得实惠:“坐台子”就是今晚包下来了。一直要陪到舞厅散场,这就需要你给舞女一定费用;也可以将舞女带出舞厅去陪酒应酬或做别的游乐,只是费用更高了。一般都是熟舞客,有了一定交情的,否则舞女也有权拒绝。
李坚问:“你是哪里人?在这里做多久了?”
张影答道:“我是东北人,流亡到上海的。做舞女还不到一年。”
李坚看对方言谈举止很大方。虽也搽粉抺红,却没有这种职业女人的妖气:“在东北大概还是学生吧?”
“是的,刚上了两年大学,战争迫使辍学。一家老小来上海无以为生,只好做舞女了。”张影说着,颇有自卑之色。
李坚说:“职业没有贵贱之分,关键在于个人的作为。歌伎梁红玉不也成为名垂青史的抗金巾帼英雄了吗?”
张影笑道:“好!我们共勉吧。”
李坚听了看看对方:“什么意思?”
张影说:“你很快就要成为公众人物了。刚才记者采访,几分钟后舞厅中已无人不知你的身份,也无人不知你现在住在白小姐家中。今后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成了新闻人物。”
“啊!”这是李坚所想不到的。
吴雅男一手端着高脚酒杯,一手夹着雪茄,摇摇晃晃走过来。
“张小姐,能介绍我与这位先生相识吗?”
张影忙起身做了介绍。
李坚起身伸出了手。吴雅男将酒杯放在桌上,与李坚握了握手,张影忙为吴雅男让座。
吴雅男入座后说道:“李先生,我们是近邻——寒舍与白小姐公馆仅一墙之隔。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李坚听了不禁一怔,暗想:“这位小开怎么见面就说出带火药味的话来?”他只好应付,“啊,兄弟在白小姐府上仅客居,大概不会住太长时日的。”
吴雅男冷笑道:“美女、洋楼,纸醉金迷,这‘不会住太长时日’,是个的托词吧?”
李坚瞪了对方一眼:“吴先生,你无权干涉我的行为!”
吴雅男无视李坚的恼怒,继续以讥讽的口吻说:“白小姐刚才制造了‘英雄美人’的佳话。但是,我认为注定不能成为‘演义’,最终只能成为笑话。因为你非英雄,只不过是个孤军营的逃兵!白光亦不过一歌女,玩物而已。”
李坚攥紧了拳头起了起身,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往后一靠,很冷静地说:“多承吴先生指教了。”
吴雅男对李坚的忍耐力颇感意外,他愣了愣,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以十分感慨的语调说道:“真所谓无独有偶,战前上海来了一位少将军李剑,那时百乐门的歌舞皇后叫白莹。李剑风流倜傥,白莹千娇百媚,那才真是一副绝妙的英雄美人图画。
“少将军李剑来自偏远大西南,却并没有被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所迷惑,也没有被包围他的如云美女所困倒。他玩弄洋人于股掌,最后捣毁日寇在上海的特务机关,肃清了极司菲而路76号内的全部日特!
‘“8·13’淞沪抗战,少将军李剑亲率李家军在上海浴血奋战三个月,守保山月浦一线寸土未失,成为享誉中外的抗日英雄!
“白莹在一次遭遇战中,以身掩护少将军光荣牺牲。
“你,逃离了孤军营的清苦生活,来到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歌舞场,拜倒妖冶的白光的石榴裙下,还能沾沾自喜!
“李坚与李剑,白光和白莹,一字之差,竟然谬以千里!”
李坚始终保持冷静:“是的。我所在的八十八师曾与李家军在上海战场上并肩作战,少将军李剑的骁勇、杀敌守土之坚决,我五体投地!
“我李坚何许人?敢与英雄相提并论!
“说我是逃兵也罢。但是,我还自信在离开孤军营后至今,我的作为绝没有辜负军人的荣誉。今后的一言一行,保证对得起军人的良心!
“吴先生,或者你有所误会,才会有此激烈言词。无论如何,在下不想以言词来解释,当以先生之言为激励教诲,铭记于怀。”
吴雅男盯着李坚半晌:“啊,或者是我误会了……李先生今日处境,是有不得已苦衷吧?请问:有什么需要兄弟帮助的吗?”
李坚说:“虽然兄弟在上海举目无亲,而且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几小时前尚在巡捕追捕之中。但是,孑然一身无所需求。吴先生美意,兄弟谢谢了。”
这时,白光正站在舞台上唱着流行歌曲:
窗外海连天,窗内春如海,人儿带醉态。
你醉了吗?(白)
你醉的是甜甜蜜蜜的酒,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风采。真情比酒浓,你为什么不理睬?美意比酒甜,为什么不理解?我是真爱你,随便你爱我不爱;只要我爱你,哪管你爱我不爱。
吴雅男听完歌,忽然问李坚:“李先生什么酒量?”
李坚说:“惭愧,兄弟滴酒不饮。”
吴雅男看着李坚:“那岂不辜负白小姐一番深情美意!”
李坚摇摇头:“我与她萍水相逢,她也不过是见义勇为,相识相处刚过二十四小时,谈何情意!”
吴雅男搁在桌上的一只手的指头,在桌面上弹动了一阵:“李先生,这种地方你不该来。更不宜住在白光家里。因为这会有损你的形象。”他说着掏出支票,飞快地开了一张支票,递给张影,“张小姐,李先生人地两生,今后就请你照应吧,我会给你一份工资的。这支票你拿去兑现,替李先生找家公寓安顿下来,生活所需由你安排,钱花完了找我再取。”
李坚忙谢绝:“吴先生,无须你如此费心的,兄弟一个人,怎么就不能活下去……”
吴雅男挥挥始终夹着的、却没吸一口的雪茄:“李先生,我只想帮你走出困境,否则你陷入绝地,还能做什么呢?
“我无恶意,刚才语言冒犯,请勿介意。
“好,今天就算交上朋友了,请李先生不要见外,以后多联系吧。”
吴雅男说罢起身,拱拱手,走了。
李坚目送吴雅男归座,才摇头苦笑:“这位小开好霸气!”
张影笑道:“他今天所以兴师问罪,都因为白小姐宣称你住在她家里——这是极其暧昧的关系,毁掉了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李剑一惊:“噢——”
张影解释:“报上前两天已有报道,说是从孤军营出来的李坚连长,在华界杀了多少鬼子、汉奸,上海人民无不拍手称快。你又是八百壮士之一,人们自然称你是英雄,忽然你和白光搞在一起了,人们就会怀疑锄奸行动是不是你干的?至少,会认为你现在是图安逸、享受,拜倒在歌舞皇后的石榴裙下了!”
李坚懊恼地一挥手:“唉!是这样的!”
“吴雅男是想拯救你——要你离开白光!”
“她的声誉竟然如此不好吗?”
张影摇摇头:“倒也没有桃色新闻,但是,说是歌舞皇后,毕竟也不过一歌女,和我们做舞女的区别不大,人们是有固定看法的。”
李坚咬紧了牙,默不作声。
白光忽然从唱台上下来,直趋桌前。
“吴小开是不是来制造了什么麻烦?”
李坚说:“他想请张小姐做我的监护人。”
白光对张影说:“张小姐,我雇你在前,你不能再受雇。他富可敌国,我也不寒酸,把支票还给他,天锋的花销我供得起。”显然她在台上一切都看清楚了。她招招手,一侍者过来,她说:“去告诉老板,今晚我不唱了。”说罢站起,“天锋,咪咪要回家了,你是留下来,还是跟咪咪回家?”
李坚毫不犹豫地起身说:“好,回家!”
白光很得意地一笑,上前挽了李坚,以“得胜”姿态向吴雅男的坐处挥挥手,往外走去。
回到家里,进了客厅,白光忽然搂住李坚在面颊上亲了一口,又咯咯咯地笑着说:“天锋,谢谢你跟我回来,给了我太大的面子。”
李坚有些尴尬地拭着被吻的面颊:“啊,昨夜你救了我,今天又为解除通缉奔走。难道我是那样绝情无义的人吗?”
白光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坦白地说,我还看不准,就如同你现在看不透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都不必用语言来表白。因为表白是靠不住的。
“我为什么不向你说明身世?就因为表白靠不住,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我希望彼此坦诚地把自己交给对方,让对方来鉴别到底是否可信?我想只要能接触一段时间,通过观察、生活中的接触,还可能发生一些事,就完全能作出明确的判断。
“虽然我不知吴雅男对你说了什么,还有张影对你说了什么,但我能猜到他们都会劝你离开我,而且他们说出的理由,都会使你动摇。但我不愿作任何辩解,我把去留的抉择权交给你。
“你可以现在就走,几天后再离开我;可以走了再回来,反复多次都可以,我照样欢迎你;你也可以不打招呼就走——不辞而别……”
李坚摇摇头:“白小姐,我绝非玩世不恭者……”
白光忽然固执起来:“不,天锋,你听我说,主观上我愿意你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但我也绝不要你勉强留下,或为什么报恩原因不得已留下,因为我要的是你的心,你的感情。”
白光这一番话,使李坚很感动,也有些愧疚。因为他听了吴雅男和张影的话,的确产生了离开她的念头。
“白小姐,不辞而别绝对不会。今晚我也无处可去,坦白地说,出了大门我只能流浪地露宿街头。”
白光辩解:“唱歌只不过是我的一种爱好,并没有希望通过唱歌得到什么,甚至绝非依靠唱歌换取三餐一暖。我是女人,女人的归宿是嫁夫生子,要以夫为天。
“我也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嫁了丈夫,就也指望夫荣妻贵,因此我要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说什么道不同不相谋,只要你愿意,我来帮助你完成你的志愿。
“当然,男人往往以为女人是个累赘,甚至会妨碍男人的事,不愿让女人知道他的行动,甚至不愿告诉女人他的想法。这也没什么,我不会询问你有什么打算,不会过问你干了什么,不会阻止你外出。你完全可以不打招呼就走,回来也不必告诉我出去干了什么、和什么人交往,等等。
“但有一点我要强调:我是女人,是很自私的,要求爱情专一,你不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如果我发现你和别的女人有了超乎一般友谊的来往,我会踹翻醋坛子,那可够你喝一气的!”
“嗨!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她很认真地说:“天锋,咪咪愿意一开始就把话说开了——我是非常认真的。
“如果你不接受我便罢,只要你接受了我,那么,若被我发现背叛了爱情,女人的报复是最最凶狠的。咪咪的报复,绝对是你所承受不起的!
“天锋,咪咪是认真的。你听好了,听好了!”
李坚大有啼笑皆非之感:“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我们现在连朋友都谈不上。”
“我愿意有言在先!”
“我也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啊。”
“天锋,十里洋场是很复杂的,你注定要接触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人你不会了解;很多事情你弄不明白。至少在初期你还需要我来指导,否则你会陷入歧途的。”
他试探地问:“那么,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去做呢?”
她说:“你现在首先要排除一切干扰,要先住下来;其次,你要熟悉环境;第三,你要结交一些人。
“我不否认,你住在我这里会遭到一些非议,但非议现在已经形成了,你就是离开,也抺不掉曾经在我这里住过的影响。所以你还不如就这样住下去,公然无视,见怪不怪,议论自灭。而你住在我这里,有我照顾,衣食无忧,相对安定。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可以设法援助。
“你现在对上海这个环境毫无认识,连马路走向都不清楚,你想活动都不可能。所以你需要每天出去转转,有个人领路、指导,这样,张影陪着你就非常必要了。
“你不能总是孤立的,要结交一些人,干什么事都要有帮手,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他认为她所说不无道理。
“好吧,我听你的。”
她舒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拉紧和黄金荣的关系,这会对你有好处。明天把帖子送去吧——成了他的徒弟,各方面都会关照你的。”
“帖子该怎么写呀?”
“我来起草,你誊写清就行。明天早上张影来陪你出去逛街,我给你一些现金、一本支票,消费用支票也是一种派头。下午我陪你去送帖子。”
两人吃过夜宵,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说:“天锋,该睡了……咪咪卧室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他没说什么,起身去他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张影来到白光家。
白光对张影半开玩笑地说:“张小姐,我把天锋交给你了,是要你陪他逛逛街,熟悉熟悉环境。我把他交给了你,你可不能把他拐跑了,也不能让别的什么人把他勾引去了啊。”
李坚说:“你可真……”
白光指点着李坚:“天锋!天锋!咪咪并非神经过敏,你是还不知自己的价值。我就担心有一天冒出个识货的人把你拐走啊。”
出了白光家,张影就指着旁边的一幢花园洋楼对李坚说:“那就是吴公馆。”
李坚顺张影所指看去,见是一幢三层洋楼。这幢楼的体积比白光住的楼大多了。四周种着法国梧桐树,前花园百花盛开,金鱼池冒着的水柱喷得足有五六米高,门前有印度籍巡捕守卫,看上去气象非凡。
李坚“哼”了一声:“难怪这个小财阀骄傲得不可一世!”
张影说:“你错了。吴家在上海滩口碑极好的。他家可不是那种为富不仁者,吴老太爷热衷慈善事业,也很有爱国心。他家在华山路办了一个华山医院,免费给穷苦人看病;‘8·13’淞沪抗战,吴老太爷慷慨捐助李家军大量物资;吴雅男也是很豪爽的人,虽现在已是吴家掌门人,却绝非纨绔子弟,没有吃喝嫖赌劣迹,广交朋友,慷慨大方,你们孤军营接受他的捐助最多……”
“你是想要我对吴小开刮目相看吗?”
“不,我只是提供一些公众的看法而已,看来他对你很有兴趣,以后会和你结交的,你自己去认识吧。”
李坚一笑:“这样就好——我喜欢对一切事、一切人都自己去认识。”
“看来你是要继续住在白光家了?”
“类似的问题,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还是那句话:让我自己去感觉,去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