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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柴门"喀啦啦"一响,九岁的容姑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姐!姐!同春哥又要回来啦!他不唱戏啦!"梦姑猛地停下纺车,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听谁说?““村里人早传开了。白衣老道给柳大爹带回来一封信,是同春哥让捎的……姐,人家都说,同春哥是为了你才这么着的!”“别胡说!"梦姑满脸红晕,低声斥责一句,眼睛却象晓星般闪亮。两度春秋,当年的红袄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浅淡的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总带着天真纯洁的神情。圆眼睛变长了,眼尾向鬓边扫去。小小的嘴象樱桃那么红,也类似樱桃一般的圆。略长的鸭蛋脸,更增加了她给人的温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点不怕她,一晃脑袋,眨动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我没胡说呀?你不是愿意嫁给同春哥的吗?““死丫头!"梦姑一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开纺车跳下炕,装作生气地说:“再说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说,我偏说!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梦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个跑一个追,姐妹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梦姑姐姐!梦姑姐姐!"院外的喊声使姐儿俩停了追闹。

梦姑开门一看,是费耀色这个小鞑子。他不肯进门,只递给梦姑一个折成飞燕的纸,悄声说:“我在盘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让我带给你这个,过几天他就回来……可别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嘱咐的!……好啦,我走了。”“费耀色别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地叫道:“我给你留了好些麦黄杏,等着!"她跑回屋,拿出装满黄澄澄的鲜杏的扁竹篮,递给费耀色,才扬着小脸说:“你走吧!"费耀色笑嘻嘻地对她扮个鬼脸,抓几把杏儿塞进兜里,吃着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手里攥着那张纸条,象捏着一团火,急急忙忙掀帘退回里间,好半天呼吸才平缓下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只"飞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梦姑贤妹见字如晤:吾已脱籍,五、平日内将归。婚事谅无阻碍,望贤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脱籍归田!……他是京师的红角儿,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结识的都是大老官,金窝银窝他都不要,全是为了我啊!……梦姑想着,感念已极,不觉热泪满腮。

这消息,娘知道了吗?……娘和村边环秀观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观里去了,说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样?……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庄竟破例把那三十亩地仍旧佃给乔家,而没有收回交粮户耕种。乔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庄的土地不纳粮不上税,交了佃租后,乔家所获比哪一年都多。乔氏因而也有点财大气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梦姑的心愿吗?……梦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两只手扭结着,揉搓着,皱一回眉头又悄悄抿嘴笑,终于呆不住,嘱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环秀观去了。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环秀观。袁道姑很仗义,把前院大殿两侧的四间客房让了出来,自己领两个徒弟住到后院。梦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没什么忌讳,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了。

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观院一尘不染,确是出家人修真养性的地方。梦姑不觉脚步儿也轻了,气息儿也微了,生怕搅扰三清,受到天罚。偏偏厢房里传出人声,是那两个小道姑:一个在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在絮絮叨叨地劝,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传到梦姑耳边:“……哭啥哩?杨贵妃娘娘也当过道姑,武则天娘娘还剃光头当尼姑哩!……”这叫什么话?出家人不是修仙吗?梦姑心里有事,无暇多想,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轻喊道:“姑姑!"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旗人,身着褚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可以开荤?

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进来。看到他,梦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当她到观里烧香,这个道童总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象有一团可怕的烈火,直逼梦姑,象要吃人。可是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苍白、双眉紧皱,身姿和表情满含悲伤,显得那么清秀、忧郁,竟使梦姑对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师父,特来领罪,等候受罚?

然而,梦姑万分惊异: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抢前几步,一字排开,竟扑扑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无局促。坐定后,三人又肃然行了三跪九叩礼,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个座位坐下了。

梦姑完全昏了头,不知眼前这怪事是真还是梦。她怕被人发现,不由得缩紧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声调呜咽地说:“流亡数省,也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最近听说李定国退出广东、败走南宁,乐安王兵败被杀。观时度势,天意可知……诸卿历尽艰险随我奔波,本想使我继承祖业,但大势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听说鞑子摄政郑亲王济尔哈朗病死,入关战将俱殁,正是主少臣疑,国事不稳之际;郑成功已陷舟山,势力大张,不如前去投他,乘机而为!“白衣道人摇头道:“郑氏名虽奉明,志在自立,可联而不可投,且舟山狭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鞑子朝廷,主虽年少但颇具见识,上有太后挈纲,下有良臣辅佐,外有吴三桂、尚可喜一干人卖命,根基已牢,一时难以动遥唯有南联永历,东通郑氏,立定脚跟徐图发展,或许大事可成。"青衣客从袖中取出一图,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筹划六年,惟此一区可暂立国。昨日接到几处旧将密书,都正练兵积粟待变。臣意先取三山为根本,然后御驾亲临,勇气自当百倍!……”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四个人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开朗。

梦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明白了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处在艰难之中,不得不改装流亡。于是,说书瞎子口中许多落难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动起来,她更加可怜这个倒霉的"公子",对白衣道人这些"义士"也就格外敬佩。这些日子积存心头的对小道士的恶感,转眼间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道士低声说句什么,三位"义士"面露难色。小道士不高兴了:“既欲延某一线祀,却又如此推托!"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窃愿王爷以大业为重。况且先前已经……”“时至今日,本王尚无子嗣!"小道士抢过话头,生气地说:“若是绝后,大业纵使成就,又是谁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连连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弘光帝前车之鉴,深恐酒色误事,臣等不得不再三进谏。王爷所欲,臣已嘱环秀观主去办了。"小道士面色转喜:“办成了?”“想来没有阻碍。袁道姑已对她明说。她只要一见凭证。"小道士笑道:“这好办!叫袁道姑领她见驾!"褚衣人出去一忽儿,又领进两个妇人。前面那个头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后面一位梦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着猛地往后一缩,吓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乔氏啊!

袁姑姑拉着乔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头了!梦姑又惊又怕,心跳得怦怦响。她自幼温良、听话,非常胆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来就比说书唱戏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亲竟卷了进去!这就更加不可捉摸。梦姑象发寒热病似地簌簌发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着炕桌,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拿说书和唱戏的故事套来套去,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她叹口气,不想了,起身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那对碧玉镯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莹洁光润,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鸟艳丽的羽毛。她把脸儿贴在温润的玉镯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现在眼前……有人敲门。她连忙藏好她的宝贝,伸了个懒腰,走去开门。

“啊!你!……你找谁?"梦姑意外地看到,门前站着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样炙热,烤得梦姑心里发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着:“就找你!”“不!不!"梦姑惊慌失措,急忙关门,但小道士身子一横,挡住了。"我娘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梦姑竭力压抑着恐惧,正颜厉色,口气非常坚决。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这不是你娘给我的吗?“他举起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镶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梦姑一见就怔住了,这是母亲珍藏多年的唯一宝贝,是当年父亲娶母亲的定物。原是一对,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随父亲入葬了。

趁梦姑发愣,小道士跨进门,返身把大门插上。梦姑慌了,张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不许嚷!跟我来,有要紧话告诉你!"除了许多年前,父亲曾这样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视下步步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

“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平天下大势,处处起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门,喊道:“梦姑,开门哪!"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而去。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大哭。

梦姑哭得上岂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乔氏语无伦次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你丈夫了…………”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乔氏心里一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失身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象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啊!……”“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作梦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

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指路的小伙儿呀!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泪滔滚滚。

这哭声几乎听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的饮泣……四“禀太太,有位夫人来拜望。"顾媚生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台新咏》,左手仍然抱着她那个装纱点银、香气袭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弯眉,说:“糊涂!为什么不报来客府第?"老仆连忙躬身,诚惶诚恐地说:“来客不肯明言,只说是太太的故旧……坐着八抬大轿,仆从烜赫……”顾媚生想了想,说,"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老仆下楼去了,顾媚生这才把"小相公"递给身边的保姆,站了起来,端茶盏用香茶漱漱口。丫环赶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罢,又赶忙退下。但顾媚生并不急着下楼,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细刻着云朵仙鹤的椭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门、二门、前院,外面却看不见她。

随着家中老仆,先进来两个艳妆的丫头,跟着,一位贵妇人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慢慢走进来,身后随着两个丫头,丫头的背后是两个穿号衣的老仆。再看那贵妇,披了一领镶金嵌银的湖色披风,头上蒙一幅如云似雾的面纱。顾媚生不快地想:尊贵也罢,矜持也罢,犯不上到我家来摆!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快下楼去到内花厅,早在进门之前,就把亲切、灿烂的笑堆上面庞。跨进花厅,她心里一惊:来客已除去面纱披风,侧立壁前,观赏那一幅宋代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此人下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对襟薄绸衫,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上头顶,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扁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面貌虽然看不见,但风姿绰约,淡雅如仙,令顾媚生为之目夺。

听到脚步声,贵妇转身面向主人,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款款地说:“顾太太,久闻大名,特来拜望,不见怪吧?"顾媚生笑着寒暄:“拜望二字,实不敢当。请坐,请茶……”她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识……她称自己顾太太,难道是江南宦门的家眷?

“顾太太别来无恙……你真的不认识我了?"顾媚生仍然妩媚地笑着,那双有名的号称横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饰下,极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非常得体地、决不使人见怪地轻轻摇了摇头。

来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开时节,在姑苏虎丘西施井边,银炉焚香,义结金兰……阿姐,你当真记不得了?"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苏白道出,立刻勾起顾媚生那遥远的回忆。她惊喜地一把捏住来客的双手,失声喊起来:“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顾媚生动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态,又激动又急切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两次劫难怎么逃脱的?如今在何处安身?为什么到今天才来看我?这些年叫我好想啊!……”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地淌了下来。

素云微笑地拍着顾媚生的手背,温柔地安慰着:“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吗?甲申、乙酉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专来找阿姐叙旧的呀!"顾媚生慢慢安静了,听到素云在"叙旧"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立刻会意,说:“这里不好讲话,快跟我上楼,到我房里去!"她拉着素云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向庭院深处。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风姿,好气度。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消受你这一代佳人哟!……你看你,仆从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个金龟婿,做起了夫人,对不对?……他是谁呢?在京师吧?在哪个衙门当差?"素云笑而不答,只说:“阿姐,你样子没变,性情也没变,还象早年那么活泼的。结拜的时候,论年纪你是阿姐,论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哟!惫嗣纳Φ溃骸罢庑┏轮ヂ槔霉茸樱髂慊辜堑盟*"十五年前,她们都是不到十六岁的姑苏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苏人称之为荷花生日,她们相约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结拜。她们都精通诗书旗画,选择的时间地点很有诗意。她们愿自己象荷花那样美丽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们一样,是美人,也是个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西施终于有个与心爱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结局,那也正是她们所向往的。

两人携手走进顾媚生的香闺,抱着"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连忙跪下请安。素云立刻上前抱过"小相公"仔细欣赏,笑道:“真正名不虚传。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带一个弟弟来!”“你也听说我家小相公了?"顾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骂我是人妖!才不理他们呢,人妖就人妖!

咱们生来是挨骂的命!再说,女人家生不出儿子,丈夫再疼爱,亲戚朋友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要骂的,什么母鸡还生蛋,母猪还下崽的,讨厌死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啊,顾太太三个字怕不重过千斤!"说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动:素云上楼一见木孩子,就称"小相公]方才进门,第一声就喊顾太太。十多年不见了,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

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这话怎么讲?"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姐儿俩了,顾媚生道:“好啦,你讲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显,你妹夫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满、汉同列不同权,处处要小心,又怕人说结党营私,有碍官声……”“那么,今天怎么敢来了?“顾媚生不满地问。

素云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近日你妹夫扈驾出都,我才得空来看望阿姐。”“扈驾?"顾媚生心中一惊:“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谁?"素云挽过顾媚生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山东聊城傅以渐,字于磐……”“啊!傅以渐!内秘书院大学士!"素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歪着脑袋靠在顾媚生的肩上,三十岁的人了,倒象个娇羞的女孩儿。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顾媚生推开素云,假意要拜下去,素云一把拦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顾媚生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当年她的狂笑曾风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还能辨出早年那丝毫不损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她心里真的高兴,这对丈夫的起复不会没有好处。她拍着素云柔软的小手,连声说:“好啊,好啊!当初结拜,数你年纪小,大姐笑你有富贵命,你还生气了呢,说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隐居山水花木间。如今怎么说?"素云一笑,拉顾媚生一道坐下,顺着她的话问:“姐妹们近况如何?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顾媚生道:“倒是我们这些在野的人家,来往走动得勤,芝麓又极好客,消息蛮灵。"于是,她扳着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后来嫁给钱谦益,顺治三年,钱谦益在明史馆充副总裁任上辞归,回常熟与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娱,颇为安乐;二姐便是她顾媚生;三妹陈圆圆已是平西王次妃,顺治初年她留京时,还时有来往,平西王接她随军,出京时顾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给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经去世……“金陵的一帮姐妹呢?"顾媚生与柳如是一起,在崇祯末年去了南京,对秦淮名妓的归宿都很清楚:马香兰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门也都遁入空门。

“唯有我们这些俗人,还在红尘中沉浮!"顾媚生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感慨的话,随手在杯盘间拈了几块蜜饯果脯,津津有味地嚼着。

“哎哟,阿姐,再吃这些东西,你还要胖起来,再胖可就不容易养儿子了!”“死丫头,嘴巴还那么刁!”“阿姐消息灵通,可曾听说江南十世家谋反的事?姐妹们有没有给牵连进去?"素云终于小心地、仿佛无意地发问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计其数。

要是芝麓还在都察院,总会拚死进谏的。姐妹们嘛,要有,便是钱家、冒家。可不曾听说呀?”“好象还有仁和陆文康家吧?"素云突然单刀直入,提出了她此来的中心题目,不过口气非常平缓,似在随意闲扯。

“不错,仁和陆家,弄得很惨,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万贯家私查抄一空。““家中再没有人了?”“不是入狱监禁,就是绝了户,记不清了……你和陆家相识?”“倒不。是一个亲戚与陆文康有同窗之谊。"素云表示很有兴趣,便夹起了一块凉藕,跟着她就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她再挑动,顾媚生已义形于色地讲起这场冤狱的详细经过,滔滔不绝。这些都是由来往于龚鼎孳门下的文人之口传出,比官吏的文书奏折生动得多。看来,这位二阿姐对于素云在苏州后来的遭遇竟一点都不知道,或许已经忘却了。

素云样子很悠闲,吃着点心,喝着香茶,似听非听。实际上,顾媚生的每句话,她都听进心里去了。直到顾媚生转到别的话题,她才起立,走来走去地巡视阿姐的香闺,不断向她打趣。当她停在窗前,象顾媚生刚才看她那样向外观看时,却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见她的老仆正在与一个少年书僮讲话,就是这个明眸皓齿的俊书僮,害她找得好苦。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姐,那个小厮是你家的人?”

顾媚生走过来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门生张汉的书僮。

说来可怜,他原是梨园名角,曾发誓不肯再唱戏,要脱籍归田。结果父亲病死,订亲的媳妇又退了婚,只落得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这才又回到京师。他敬慕张汉的才学人品,自荐当了书僮。可是他又不肯卖身为奴,只算是个侍候张汉的伙计。张汉倒也愿意,这就叫做缘分。主仆两个,都跟画儿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顾媚生说着,掩嘴笑了,是那种中年风流女人说到漂亮后生时暧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们下楼去,我要找他问话。”

“哟,小阿妹,你那大学士不醋吗?"顾媚生斜瞟素云一眼,笑得更厉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为他漂亮标致。一个月前他替我娘家捎来一封信,还没谢他,也没细问,他就走了,再没找到。

今儿个可要问问清楚!……”

素云到家,随傅以渐出去的旗人前来禀报: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云灵机一动,身子摇摇晃晃,跟着躺了下去,喊头痛说恶心,午饭也没有吃。于是閤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静,素云那深邃宽大的寝室里,更是宁谧十分,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标飘动的细微声息。侍女在门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素云懒懒地躺在翠帐如烟的绣床上一动不动,头脑却异常活跃、灵敏。十四年的岁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开了。正因为时间相隔太久远,素云得以清楚地看到整个事情的全部过程,好象她是一个戏台下冷静的看客,而不是当事人:浙江仁和陆健,才气豪放,风流潇洒,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门公子一样,喜欢蓄养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苏,遇到十六岁的名妓素云,惊为天人,以三千两银子为聘礼,把她买回家中。素云色艺为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宠爱。

一天,忽有山东书生投刺请见,门丁以从不相识为理由予以谢绝。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非常固执,安坐门前,大有候陆公子驾出的意思。陆健只好在客厅接待了他。书生无暇寒暄,自称"山左傅以渐",因听说陆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艳倾宇内,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陆健颇觉意外,迟疑半晌,逡巡着说:“劳君远来,请先待茶,慢慢商议。”傅生慷慨陈辞:“某千里徒步而来,于公子并无他求。公子若幸而许我,诚当少候;否,则不必相留。"陆健无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声,便同意了,傅生这才就座。此时已近暮夜,陆健即命旗人摆上酒宴款待傅生。酒过数巡,灯烛辉煌,环珮锵然,十多名侍女前导后拥,如众星捧月,素云出见了。傅生起立,长久地凝视素云,叹道:“果真名不虚传,不负我来此一行!"说罢就向主人道别。陆健坚持要留他多住几日,傅生笑道:“得睹倾城之貌,私愿已遂,岂是为饮食而来!“他一揖告辞,径自走了。

陆健坐立不安,怏怏不乐,如有所失。惆怅之余,猛然惊觉,拍案大呼道:“陆舰陆健,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他立刻牵来骏马,跨上雕鞍,向北飞奔,终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渐,强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礼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陆健把傅以渐引进一间红烛高烧、锦帐华褥的寝房,对傅以渐拱手道:“君来此虽属无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赠,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渐坚辞不就,说夺人所爱将陷他于不义。陆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赠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单,难致佳丽,我粉黛盈侧,岂少此女。我视君为大丈夫,方有此举,何必效书生羞涩之态!"说罢,侍女已导引素云出拜。傅以渐惊喜过望,便也就依从了。

在陆府,傅以渐夫妇过了满月,陆健父为素云出装奁十箱,更赠傅以渐千金,送归聊城。傅以渐安然当了富家翁,从此得以博览群书,专心举业。

甲申之变天下大乱,傅、陆两家音书断绝,整整十二年了……素云在床上翻了个身,侍女连忙用托盘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壶,素云端着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绵长的回忆…………这件事从头到尾,两个男人都以豪爽侠义相标榜,自以为可传为佳话,可留于青史。但陆健也罢,傅以渐也罢,谁都没有想到去问问素云的意思,问问素云到底喜欢谁,愿意跟谁--尽管她身价高达三千两银子,尽管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姑苏美人。直到洞房花烛夜之前的那个下午,陆健才告诉素云要把她嫁给傅以渐。

素云大吃一惊,感到蒙受了耻辱。应该说,她见到的傅以渐,给她的印象是不错的:宽额、隆准、阔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当时她就想,此人仪表非凡,气度轩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恋的是风流潇洒的陆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泪好象使陆健有些感动,他柔声说:“你是嫌他穷吗?你这么个超逸的人儿,竟也脱不了俗气。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过十年二十年,仍不过是个歌姬,嫁给傅以渐,你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傅以渐乃国士,你还愁当不了一品夫人?“素云使气,跺着脚说:“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欢你。可你,拿我当一件东西,随便送人!……”陆健不说话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他眼睛不看素云,低声说了一段话,那忧郁的声调,伤感的表情,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素云,别看我只大你三两岁,在男女之间的事儿上,真情实意早就埋葬到坟墓里去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凡事不过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对你也无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恋的?不错,我拿你送人,没有把你当人看。那么从今以后,我拿你当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当是天经地义了!……”他没有食言,送给她的嫁妆跟他亲妹妹的相同;她随傅以渐回山东后,在来往书信中他也以兄长自居,称他们为贤妹、妹夫……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听那小书僮说起在盘山相遇的情景,他该是很狼狈的了。他一定老了许多,十四年没见了!……

十四年来,她与傅以渐相依为命,倒也十分恩爱。傅以渐确是个不同凡响的男儿,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从不问起素云在陆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当结发妻相待。素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连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顺治三年,他以头名状元大魁天下,授内弘文院修撰。为了显示荣贵,同榜进士纷纷在京纳妾,他却毫不动心。事后素云问他何不入乡随俗,也纳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纵然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拙荆?"傅以渐居官谨慎,尤其拜大学士以后,得在议政王大臣、满尚书等满洲亲贵间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们,真是费尽心力。江南十世家谋反案,从顺治初年直闹到今天,满官总是一口咬定。因为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户,文人渊薮,在满人看来,他们谋反是确定无疑的,不严加镇压,江南就难以服帖。傅以渐敢去碰这棘手的事儿吗?弄不好,丢官丧命都是可能的。不见陈名夏的前车之鉴!

可是,人不能没良心啊!……素云努力压制着烦乱,在心里演习着如何说服激励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样了!"还在窗外,傅以渐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他一进门就听说素云卧病,一步未停,边走边脱朝衣、朝帽,直赶到寝室,几个大步就迈到了床前。侍女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

素云慢慢回脸,睁开迷迷矇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来,他的最大变化,就是唇边颔下多了一些胡须,略略遮住了阔嘴;由于薙发,额头更显得宽大,可是鼻梁高耸,目光清湛,和当初一样,是个可以依赖的男子汉。她怦然心动,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劳累吧?““我还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暑呢?”“在花园太阳底下站久了。”“丫头为什么不撑把阳伞?"他转头要责问侍女,素云连忙示意侍女们退出,说:“不怪她们,是我不小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总放它不下。"傅以渐端起茶壶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排遣。”“这几日,天天晚上梦见庙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说什么女子也当报养育之恩,你岂能忘记娘家!连梦三夜,心绪不宁,如病缠身,但我向来不记事,离家年久,又逢世乱,实在不知娘家在何处啊!"傅以渐想了想,和悦地说:“贤卿难道忘了?按理而论,仁和陆府实在应该算是你的娘家,对不对?"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对的!但不知陆健在哪里?"傅以渐叹口气,低声道:“我听说顺治初年,陆家就牵入十世家谋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学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寻访他的消息,回报说痛遭冤祸,家没身亡。怕你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素云静静地对傅以渐凝视片刻,说:“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贫困交加而得以专心向学、坐致通显,实在是陆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数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实在是陆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会忘记吧?”“没齿不忘,终身铭记。"傅以渐说得很郑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将何以报答?"傅以渐一惊,看素云时,病态全无,炯炯目光直视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说:“果真如此,以身相报尚且不惜,何况其它!”“此话当真?““可对天日!"素云立刻拿出陆健的那封信。傅以渐脸色都变了,开封时双手略略发抖,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写给妹夫和贤妹的信。信中不过恭问起居寒温,但末后说了一句:“因遭冤狱,数载亡命山野,昭雪无由。"素云一面看着傅以渐的表情,一面小声解释:“这是你出京后一个小厮送来的,连他也不知文康现在何方……”傅以渐看罢,收信入封,面容严峻,沉吟不语。

素云见状,猛跳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头发就剪,傅以渐连忙阻拦时,已剪下一绺二尺长的青丝了。素云手捧青丝,望天发誓:“人生在世,信义为本。

要是不能报恩,狗彘不如!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啊!……”

傅以渐夺过剪刀,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

不报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权尽属满官,汉员不过是陪从。我虽拜大学士,也不过秉承皇上和王大臣会议的意思办事,哪能说了就算数?何况逆谋大案非同小可,满官视为禁脔,从不让汉官插手……““照你这么说,报答文康还不是一句空话!”“我想,唯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圣明,或许有开恩之举,但也需时日。我将遍谋有识之士,看准有利之时机,会同申奏,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得成的…………”这些,素云理解。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狱的事,你是经我提醒才想到的吗?”“哪里。如今讦告成风,汉官人人自危,再不设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唉,"素云长叹一声,又躺下了:“但愿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狱,让江南还如旧日江南那般昌盛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