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宛昭忽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营销号做过某一个盘点业内知名影视公司的短视频中,只有一位老板因为“形象出众”特意给了好几个出席活动的特写镜头。一个人有颜已经足够惹人注目,如果有颜有钱,更不会缺一些追捧者,哪怕只在视频中见过一面,当时的评论区已经业务熟练,热切地喊上了老公。
就这么一个人,喊罗廷喊的是老师。
罗廷是老师,只不过同时副业也写剧本。因为写的东西还算能看,有点所谓的个人风格,加之业内不给力的同行衬托,有些名不副实的名气——这是罗宛昭这么多年以来心中给她亲爹的定位。
师生前面聊,她就背着包,隔着一段距离,打着呵欠跟在后面。
一路七拐八拐,终于走到走廊尽头的一处棕色雕花门。
包间门开,服务员引着他们三人进去。
里面早有个女人等着,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长裙,面容姣好,正和另一个服务员交流着什么,看见他们了,立刻对对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温温柔柔地站起来,笑着迎接。
“小闻来啦。”
桌面的热茶和果盘上的时间刚好,等的人说话得体,挑不出一点错处毛病。
万琪做事从来妥帖。
当年罗廷再婚,罗宛昭爷爷听说对方比自己儿子小了十几岁,第一时间就表达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奈何罗廷一意孤行,双方针尖对麦芒,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好几年内都没怎么来往。结果这么多年下来,再婚的夫妻俩之间孩子有了,家庭有了,稳定的生活有了,继母也当得看起来还算不错,家里上上下下维持得井井有条,老爷子再尖锐的态度,也被万琪用自己的好脾气渐渐磨平了。
包间里一切到位,罗廷显然很满意自己夫人的办事能力,顺手将脱下来的西服外套递过去。
“小科呢?”
“送我妈那儿去了。”
万琪接过衣服,挂上包间里侧的架子,低声交代,“我想你和小闻肯定要聊天,放他一个小孩儿过来吵吵闹闹反而容易坏心情……”
她看罗廷将闻亦周引到主座那头,听两个人聊的是什么文学艺术诗词歌赋,很快知情识趣地就退到一边,抬头瞧见一旁的罗宛昭,熟稔地笑着招呼。
“让他们爷俩聊,昭昭,你跟我坐。”
罗宛昭笑了笑,没说话,只点点头。
罗宛昭取下书包,自觉到包间里侧的架子上挂好,坐回座位上喝起热茶,又揉了揉腹部。
头顶的灯光亮度刚好,晕出昏黄的光打在另外三个人身上,她用叉子吃着果盘里的蜜瓜,和刚刚在外面一样,把自己当个称职的空气人,聊天声当背景音。
闻亦周一会儿还要开车,不喝红酒,罗廷就陪着他喝茶。
“亦周刚从意大利回来是吧,现在是在休假?”
“是。”
闻亦周没动茶和水果,答完话,径自问服务生要了杯柠檬水。
他不喝茶,嫌苦嫌涩,在吃吃喝喝有自己讲究的一套,也不是故意要拂谁的面子。
万琪看他要柠檬水的动作,脸色微妙了一秒,不过瞬间又压下去。罗宛昭在旁边托着下巴,咬了一口西瓜,余光笑眯眯地带过,继续当不懂人情世故的晚辈。
罗廷对这些细节毫无所觉,他久违地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正是开心高兴的时候。
“挺好,能好好度个假也不错,虽然平时大家都说年轻的时候精力最好,要抓紧时间工作,但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嘛。”
“你现在这个节奏就不错,出品的作品贵精不贵多,别急着挤占生活时间。”
闻亦周简洁沉稳地接话,“有自己的生活是很重要。”
坐了几分钟,寒暄完毕无话可说了,罗廷才像是想起桌子上还有其他人,应该需要向闻亦周解释两句。
“对了,差点忘了跟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夫人,万琪。”
他像一个称职的一家之主,手掌在旁边点了两下,随后转向罗宛昭的方向,“这是昭昭,我的大女儿。”
罗廷一边说,眼神静静跟过来,似有警告她乖乖听话之意。
罗宛昭放下茶杯,不去看他,笑着乖乖巧巧地搭腔。
“小闻叔叔好。”
她和对方对视,面不改色,喊得很天真。
闻亦周目光落在她脸上,微微扬眉,眼神看不出情绪,不急着接话。
万琪闻言没忍住笑,“哎哟我们昭昭可真是……小闻这么年轻,又是你爸爸的学生,哪里用得着叫叔叔这么生分。”
她朝罗廷使了个眼色,夫妻之间默契十足,即刻就有人顺着反驳。
“亦周是我的学生没错,但更出名的还是圈子里比较标杆的出品人。”
罗廷眼高于顶惯了,能让他这么夸的人一向不多,用上“标杆”俩字儿的更不多,这么一介绍,亲切有之,自豪有之,捧人的意思亦有之。
万琪放下筷子,抱怨起他的健忘,“知道,哪有不知道的呢。小闻给上部投拍的片子做宣传,你不是还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念叨了一次,非要请大家去电影院包场……”
聊天岔开到别的话题,该不该叫“叔叔”的问题就没了答案。
服务生开始上热菜。
热菜一上,这顿饭也就算开了头。适合成年人在餐桌上谈论的话题,无非家庭事业生活,来来回回聊天的工夫,罗宛昭已经从自己父亲嘴里总结出了闻亦周这个人的个人情况:二十七岁,未婚未育,事业有成且多金。
艺术家也不过凡夫俗子,聊了会儿欧洲文学艺术,中国古代历史,话题就开始渐渐变成身边人。
万琪见自己插得上话了,轻擦了擦嘴角,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的某位侄女刚好从美国留学归来,相貌出众学历优秀之类云云,罗廷笑着不出声,闻亦周似笑非笑,擦擦手,又问服务生要了杯柠檬水。
大人们要热闹亲切地聊天,罗宛昭就尽可能专注在吃饭这件事上,也不挑拣,什么随着圆盘转到她面前就吃什么。生虾扇贝,酸辣鱼片,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转过来的玉米排骨汤也不自觉连着喝了好几碗。
再往后,胃和整个腹部都变成了沉沉的水袋。
白天的反胃劲儿渐渐开始重新涌上来,她抓着手机,在聊天声中不声不响地退出包间,直奔服务员提示的洗手间方向,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隔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无可吐了,罗宛昭就靠在隔板喘了几口气,收拾好残局,在洗手台用冷水洗了把脸。
简直倒霉得离谱。
她抬头盯着镜子里惨白的脸,恍惚一下,摸出外套里的唇膏补了唇色,又往脸颊上拍了一点。
回到包间门口,四下无人,罗宛昭干脆靠在墙上,借地方缓缓神。她低着头,旁边的包间门却开了,出来的人大概也没料到她在这儿,脚步一顿,捏着响铃的手机,垂眸看了过来。
走廊里灯光氤氲,不怎么能看得清对方的神色,但也足够两双眼睛对视片刻。她懒得多加应付,撑着墙起身,尽量自若地点了下头,顺势进了包间。
因为实打实地不敢再塞任何东西,罗宛昭就坐在位置上就着空碗假意动动筷子。
最后一道海鲜粥上了桌子,闻亦周也接完电话,不紧不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万琪主动起身,体贴地给两位男士各自分上一碗,最后还记得照顾到碗里空空如也的身边人,低声笑着交代。
“来,昭昭尝尝这个,这里的特色,特别鲜。”
她在她这里做了什么好事,一贯都是一定要说出口给人听的。
罗宛昭习惯得很,面不改色,三两勺吃了个干干净净。
片刻后,胃果然再次开始翻滚,左右都不舒服,她就干脆侧了个身,背对着倒在靠背上看起手机。
恰巧上一个话题结束,罗廷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禁皱眉瞥她一眼。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万姨照顾你给你夹菜,平时那活跃的精神劲儿呢?”
一番问话,忽然把她变成餐桌上的焦点。
罗宛昭镇定地回:“您不是聊得挺好的么,我参与反而不专业。”
罗廷眉头一皱,筷子一停:“你!”
“怎么不专业了?”
眼见父女俩又有吵起来的苗头,万琪即刻笑着打圆场。
“要我说,我才是这桌子上最不专业的。对了,昭昭你大学不是在读制片么,刚好专业对口,要不要留个你小闻哥哥的联系方式?”
好么,叔叔变哥哥,真会讲话。
罗宛昭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和闻亦周对视一眼。
对方的碗碟内一点红油不沾,正微微倾身,喝了一口粥,没料到这里还有他的事,勺子顿在碗沿,目光若有所思。视线内,少女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巴掌脸尖下巴杏眼,及背的小羊毛卷束成马尾,目光明亮,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写脸上,正是少年人该有的气盛,叛逆得很坦诚。
就是脸色惨兮兮的。
闻亦周不慌不忙,放下汤勺,简短沉稳地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昭昭今年多大?”
……
事后回忆,他跟着罗廷称呼她昭昭,基本是将把她当作一个乳臭未干小屁孩儿的事儿摆到了明面上。哪怕顺着自己师母的话,也只是单向让她加了他的微信就算了——这年头,台面上加了微信,回去就删的例子多的是,何况人家还是影视公司老板。
但话不算有多错。
她的确还是道行不够,一顿饭不能跟罗廷和睦到最后,和万琪虚伪到最后,忍到刚下桌子,就找了个和同学有约的借口开溜。
出了酒店,罗宛昭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晃悠一阵,这一回没能撑到最近的公共洗手间,问推车卖水果的阿姨买了好几个塑料袋,蹲在垃圾桶旁边又吐了一次。
秋天的月亮升在头顶,入夜后,寒风更凉更潮。
她手脚冰凉,找了个公交站台的长椅坐下,又摸出唇膏,给唇瓣补了一层红色。
这会儿不用见人,公交站台也没人,纯粹是能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狼狈。
罗宛昭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所谓的家,看人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她就这么坐在秋风里,浑身冰凉粘腻,盯着头顶的月亮,直到耳边传来“哧”的响动。
罗宛昭微微蹙眉,坐正,入目处,那辆今天载她过来的轿车缓缓地停在面前。
副驾驶的窗户降下,有人侧头,静静地朝她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第三根肋骨姑娘的地雷;
谢谢若雨翩然、我有一支山茶花、山外云里、喜欢两个大男孩、一座空中城、牧了纯姑娘们的营养液;
这段时间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规律,都会提前说的,宝们周一或周二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