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听到下人禀报我来了。就立刻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计,急忙跑出来迎接我,把我迎进她的第一个房间——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向我伸出了两手,脸陡地红了一下。她默默地把我领进自己的房间,又在她做活计的地方坐了下来,并让我坐在她身边;但是她已经不再动手干活了,而是始终以一种热切的关心继续打量着我,但是又不说一句话。
“您让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来看我。”我开门见山地说,她这种过分的体贴和关心,使我有点受不了,虽然我感到很开心。
“我全听说了,我什么都知道。这个可怕的黑夜……噢,您心里该有多痛苦啊!听说,找到您的时候,您已经僵卧在严寒中,不省人事,是真的吗,真的吗?”
“这是兰伯特……告诉您的……”我脸红了,喃喃道。
“我当时就从他那儿听到了一切;但是我一直在等您。噢,他来找我的时候都被吓坏了!在您的住处,也就是在您卧床不起的地方,人家不让他进去看您……可是又奇怪地接见了他……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却把那天夜里的事统统告诉我了,他说,您刚一苏醒,就向他提起了我……提到您对我的忠诚。我感动得都掉眼泪了。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简直不知道我哪点配得上您这么热切的关心,而且还处在您当时所处的这样的情况下!告诉我,兰伯特同您是发小吗?”
“是的,但是这事……不瞒您说,也是我不小心,也许,当时我对他也说得太多了。”
“噢,关于这种肮脏的、可怕的阴谋,他不说我也能知道!我始终,始终有预感,他们肯定会把您弄到这地步的。请告诉我,比奥林格竟敢动手打您,是真的吗?”
她说成这样,仿佛我倒卧在围墙下全是比奥林格和她一手造成似的。我想她这话也对,但是我发火了:
“如果他真敢动手打我,就休想不受惩罚地走开,我现在就不会不报复而坐在您面前。”我热烈地回答道。主要是,我觉得她为了什么目的想故意惹恼我,让我同什么人作对(不过,同谁作对,那是明摆着的);然而我还是中了她的圈套。
“您说,您已经预见到我将被人家弄到这地步,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来说,这仅仅是误解……虽然这话也对,她的变化也太快了,这么快就把她对我的好感变成了误解……”
“可不是吗,也太快了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带着一种兴高采烈的同情接茬道。“噢,您不知道他们现在正在那里耍什么阴谋!当然,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现在很难理解我现在的处境有多微妙。”她红着脸,低下了眼睛,说。“自从那天早上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以后,我采取了一个步骤,这一步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和弄得清楚的,他们不会像您那样还有那种未被污染的头脑,还有一颗未被败坏的、纯洁的爱心。请您相信,我的朋友,我会十分珍惜您对我的忠诚的,我会永远感激您和回报您的。在这世上,当然,会有人拿起石头来打我,甚至都已经拿起来了。但是,即便从他们鄙俗的观点来看,他们也是对的,他们中间又有谁能,又有谁敢甚至在当时说我一个不字呢?我从小就被父亲抛弃。我们韦尔西洛夫家族,是一个古老的俄罗斯望族,然而我们又是一些无赖,我吃的是别人施舍给我的面包。因此我现在要转而投靠一个从小就把我视同己出,如许年来一直施恩于我的人,这不是十分自然的吗?我对他的感情,只有上帝能够看到和作出评判,因此我不许世俗的法庭对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更何况这里还有一桩最阴险和最狡诈的阴谋,他自己的亲生女儿竟与人合谋想要毁掉这个既轻信而又大度的父亲,难道这能容忍吗?不,宁可我毁了自己的名声,我也要救他。我宁可守在他身边,做他的保姆,守着他,看护他,但是我决不让那种冷酷的、世俗的、卑鄙的阴谋得逞。”
她说得异乎寻常地激昂慷慨,很可能一半在演戏,但她毕竟是真诚的,由此可见,她整个人已被卷进了这桩公案,而且陷得很深。噢,我感觉得出她是在假模假式地说谎(虽然态度真诚,因为装假也可以很真诚),她现在是个坏女人;但令人奇怪的是,女人都有这种本领:这种正派的模样,这种高雅的风度,这种高不可攀的上流人士的高洁和孤傲——这一切都把我弄糊涂了,我开始同意她的所有看法,就是说,当我坐在她那里的时候;至少——我不想反驳她。噢,一个男人处在一个女人的绝对的精神奴役中,尤其是如果这男人十分大度的话。这样的女人能够让一个十分大度的男人相信一切,说什么他都信。“她居然同兰伯特混到一起——我的上帝!”我疑惑地望着她,想道。不过,我还是全说了吧:我甚至至今都说不准她到底是怎么了;她的感情的确只有上帝才能看清,再说,人是一部十分复杂的机器,在有些情况下,你简直莫名其妙,更何况这是个女人呢。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到底要我做什么呢?”我问,但是语气相当坚决。
“什么?您这问题是什么意思,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根据所有的情况……也根据一些其他考虑……”我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您打发人叫我来,似乎希望我做什么,那您究竟希望我做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霎时间又说起话来。说得与方才一样快,一样慷慨激昂。
“我不能,因为我太骄傲了,我不能跟像兰伯特先生那样的陌生人做什么解释和交易!我在等您,而不是等兰伯特先生。我的处境是一种可怕的绝境,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被这女人的阴谋诡计重重包围。因此我必须巧施计谋,——而这正是我感到受不了的。我已经堕落到要耍阴谋了,因此我像等待救星一样等您来。不能怪我,因为我贪婪地环顾四周,想找到哪怕就一个朋友,因此一找到朋友我就不能不欢天喜地:这个人,甚至在那样的黑夜里,自己都快冻僵了,还能够想起我,还会不断地念叨我一个人的名字,这人,当然,对我是忠诚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这么想,因此我才寄希望于您。”
她带着这个迫不及待的问题注视着我的眼睛。但是我又没有勇气说服她,让她不要相信兰伯特的慌言,我也没有勇气直截了当地向她解释,兰伯特骗了她,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向他说过似乎我特别忠实于她,也根本没有只想起“她一个人的名字”。这样一来,我的沉默就变成了似乎对兰伯特谎言的肯定。噢,我相信,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得很,兰伯特是在夸大其词,甚至干脆是对她谎话连篇,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他去找她,跟她来往,就有了个体面的借口,如果说她望着我的眼睛,坚信我的话和我的忠诚是真的,那当然她也知道,可以说出于礼貌和年轻,磨不开面子,我也不敢否认,话又说回来,我做这样的推测对不对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这人变得太坏了。
“我弟弟会帮我的。”她看到我不想回答她的问话,忽然热烈地说。
“我听说,您曾经同他到我的住所去过。”我尴尬地喃喃道。
“要知道,不幸的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公爵,现在已经几乎走投无路,再也摆脱不了这整个阴谋了,或者不如说,再也躲不开自己的亲生女儿,除非逃到您的住所去,即逃到一个朋友的住所去;要知道,他总有权至少认为您是他的朋友吧!……到那时候,只要您还想做点什么对他有利的事,那就请您做这件事吧……只要您能够做到,只要您身上还有舍己为人之心和勇气……最后,还有一点,如果您当真能够做到什么的话。噢,这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那个不幸的老人,只有他一个人是真心爱您的,只有他的心对您永远恋恋不舍,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甚至直到现在,他都在想念您!至于对我自己,我一无所求,甚至包括您,——既然连我的亲生父亲也对我耍起了这么狡诈,这么阴险的反常的把戏的话!”
“我倒觉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本来想开口回答。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她打断了我的话,苦笑了一声,“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当时对我这个开门见山的问题回答得很干脆,他向我保证,他从来没有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有过半点觊觎之心,我在迈出我的这一步时,完全相信了他的这一保证;而事实上,却是他仅仅在听到有关某个比奥林格先生的最初消息之前,才显得那么气定神闲。”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嚷道。“有一刹那,我也相信他爱这女人,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即使曾经有过这么回事,那他现在也可以完全放心了……因为这位先生已经退出了。”
“什么先生?”
“比奥林格呀。”
“谁告诉您他退出了?说不定这位先生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卖劲呢。”她狞笑道;我甚至觉得她面含讥讽地看了看我。
“是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告诉我的。”我不安地嘟囔道,我无法掩饰这不安,而且这不安她也看得太清楚了。
“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是位很可爱的女人,当然,我也没法不许她爱我,但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与她无关的事。”
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因为她正是要燃起我的怒火,而我心中的怒火也果真被她燃烧起来了,但不是对那个女人,而仅仅是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本人。我从座位上忽地站起。
“作为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我要警告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的指望……对我的指望……很可能白费心计……”
“我指望您能帮帮我,”她坚定地看了看我,“帮一个被大家抛弃了的女人……帮您的姐姐,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再过一刹那,她可能就要哭出来了。
“唔,最好您就别指望了,因为,‘很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含糊不清地说道,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该怎么来理解您这句话呢?”她仿佛心惊胆战地问道。
“无他,我将离开你们大家,——一走了之!”我几乎勃然大怒地忽然嚷道,“而把那凭据撕个粉碎。再见!”
我向她鞠了一躬,默默地走了出去,与此同时,我几乎不敢抬头看她的脸;但是我还没有从楼梯上下去,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就追上了我,手里拿着折成对折的半张信纸。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是从哪跑出来的呢,当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话的时候,她又坐哪儿了呢,——简直弄不明白。她半句话也没说,仅仅把信笺交给了我,就跑回去了。我打开了这张信笺: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兰伯特的住址,显然,还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我忽然想起,有一回,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来看我,我说漏了嘴,说我不知道兰伯特住哪,但是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表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兰伯特的住址,现在我已经通过丽莎知道了,而且我还是特意请她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打听的。我觉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这样做也太明显,太无耻了;尽管我拒绝帮她的忙,可是她却似乎一点不信,竟公然让我去找兰伯特。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已经知道了有关那张凭证的一切——如果她不是从兰伯特那里知道的,又有谁会告诉她呢?因此她才让我去找兰伯特商量。
“他们这些人,无一例外,简直把我当成没有主见和没有个性的孩子了,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愤怒地想。
尽管如此,我还是去找了兰伯特。要不我怎么来对付我当时的好奇心呢?原来,兰伯特住得很远,住在夏园旁的歪脖子胡同,不过还是住在那家公寓里;但是,当那天我从他那里跑出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注意路径和距离远近,因此当四天前我从丽莎那儿拿到他的住址的时候,我甚至都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他竟住那儿。我还在上楼的时候,就发现在三楼房间的楼道门口站着两个年轻人,我想,他们在我之前已经拉过门铃了,他们在等开门。可是在我上楼以后,他们俩却陡地背对着房门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这里是公寓,他们当然是来找别的房客的。”我走到他们身边时皱起了眉头。在兰伯特这儿碰到别的什么人,我当然很不高兴。我竭力不去看他们,伸手去拉门铃。
“慢!”一个人向我嚷道。
“请等等再拉门铃,”另一个年轻人用一种响亮而又柔和的声音,每个字稍许拉长了点声调,说道。“等我们完事了,咱们再一起拉门铃好吗?”
我停住手。这两人都是年轻人,年约二十,或者二十二三;他俩正在门口做一件什么奇怪的事,我惊讶地想看个明白。那个嚷嚷“慢”的小伙子,是个大高个儿,身高约两俄尺十俄寸,不会更少,枯瘦,但是肌肉发达,还长着一颗与身体很不相称的小脑袋,脸上有少许麻点,但是面相一点不蠢,甚至还颇讨人喜欢,面色古怪、阴沉,但有点滑稽。他目光专注,但专注得过了头,他神情坚决,但坚决得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是多余的。他穿得很蹩脚:穿一件旧的棉大衣,领子很小,是浣熊皮的,已经脱了毛,而且这大衣与他的身材相比又嫌短——显然是别人的旧衣服,脚上穿的是一双十分蹩脚的,几乎是庄稼汉穿的靴子,头上则是一顶皱得不成样子的,变成了红褐色的高筒礼帽。整个人看来是个邋遢鬼:两只手,没有手套,脏兮兮的,而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污垢。相反,他的同伴却穿得很讲究,试看,他身穿水貂皮的轻裘,头戴高雅的礼帽,十指尖尖,戴着浅色的新手套;他的身高与我相仿,但是他那张帅气而又年轻的脸上却具有一种异常可爱的表情。
那个瘦高个儿小伙子,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领带——一根完全戴旧了的、油渍麻花的带子,或者几乎像根破布条,而那个好看的男孩则从兜里掏出另一条新买来的黑色领带,替那个瘦高个儿小伙子系在脖子上,而那个瘦高个儿则听话地,脸上带着一种十分严肃的表情,伸长了脖子,脖子很长很长,并从肩膀上褪下了大衣。
“不,这不行,这衬衫太脏,”他一边给他打领带,一边说,“不仅不会有效果,而且会显得更脏。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让你戴上假领。我可没这本事……您行吗?”他突然转过身来问我。
“什么?”我问。
“是这么回事,您知道吗,给他打领带。要知道,必须设法弄成这样,能够看不到他的脏衬衫,要不,不管怎样,这效果就整个儿落空了。我刚才特意向理发师菲利浦给他买来了这条领带,花了一卢布。”
“你这是——就那个卢布?”瘦高个儿嘀咕。
“对,就那个卢布;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那么说,您也没法?这样的话,就只能去求阿尔丰辛卡了。”
“您找兰伯特?”瘦高个儿突然粗声粗气地问我。
“找兰伯特。”我望着他的眼睛,回答道,神态坚决,丝毫不亚于他。
“Dolgorowky?”他又用同样的腔调和声音问道。
“不,不是科罗夫金。”我也同样粗声粗气地回答道,不过我没有听清,听错了。
“Dolgorowky?!”瘦高个儿几乎喊起来,重复道,几乎带着一种威胁向我逼近。他的同伴哈哈大笑。
“他说的是Dolgorowky,而不是科罗夫金,”他向我说明,“您知道吗,法国人在《Journal des Débats》上常常把俄国人的姓氏念歪了……”
“在《Indépendance》。”瘦高个儿像牛叫似的又吼了一声。“……反正在《Indépendance》也一样,比如说,把多尔戈鲁基写成Dolgorowky——我亲眼看见过,而且始终把В某某写成comteWallonieff。”
“Doboyny!”瘦高个儿又喊了一嗓子。
“对,还有一个某某人Doboyny。我亲眼所见,我们俩都笑坏了。还有一位俄国夫人Doboyny,在国外……不过,你知道吗,干吗把所有读错的姓氏都一一列举出来呢?”他又突然回过头去跟瘦高个儿说。
“对不起,您是多尔戈鲁基先生吗?”
“是的,我是多尔戈鲁基,您怎么知道的?”
瘦高个儿突然向那个好看的男孩低语了一句什么,那主儿皱起眉头,做了一个不赞成的手势,但是那瘦高个儿却忽然对我说道:
“Monseigneur le prince, vous n\'avez pas de rouble d\'argent, pour nous, pas deux, mais un seul, voulez-vous?”
“啊呀,你这人真讨厌。”那男孩叫道。
“Nous vous rendons。”瘦高个儿最后说,他的法国话说得既蹩脚又别扭。
“您知道吗,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那男孩向我笑了笑,“你以为他不会说法国话吗?他说得跟巴黎人一样好,他不过是故意学俄国人说法文的腔调,那些俄国人在交际时非常喜欢用法语交谈,可自己又说不好……”
“Dans les wagons。”瘦高个儿说明。
“是的,火车上也一样;啊呀,你这人真无聊!不必说明嘛。比如你这人就爱装傻。”
这时我掏出一枚卢布,递给了瘦高个儿。
“Nous vous rendons。”他说道,把钱藏了起来,可又突然向房门转过身去,一本正经地板起面孔,开始用他那粗鄙的大靴子踢门,主要是竟毫无愠怒之色。
“啊呀,你又要跟兰伯特打架呀!”那男孩不安地指出。“您还是拉一下门铃吧!”
我拉了拉门铃,但是那瘦高个儿还是不停地用靴子踢门。
“Ah, sacré……”门背后忽然传来兰伯特的声音,他很快开了门。
“Dites donc, voulez-vous que je vous casse la tète, mon ami!”他向瘦高个儿喝道。
“Mon ami, voila Dolgorowky, l\'autre mon ami,”瘦高个儿的眼睛盯着气红了脸的兰伯特,神气地、一本正经地说道。兰伯特一看见我,仿佛整个人忽地变了样。
“是你呀,阿尔卡季!终于把你盼来了!那么说,你的病好了,终于好了?”
他抓住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了握;总之,他是那么真诚地欢天喜地,使我顿时觉得开心极了,我甚至爱上了他。
“我头一个就来看你!”
“Alphoncine!”兰伯特叫道。
阿尔丰西娜立刻从屏风后跳了出来。
“le voilà!”
“C\'est lui!”阿尔丰西娜惊呼道,她把两手举起来一拍,又张开双臂,扑过来要拥抱我,但是兰伯特拦住她,护住了我。
“喏喏喏,别动!”他像吆喝小狗一样向她喝道。“你知道吗,阿尔卡季,今天我们几个人商量好了,要到鞑靼餐厅去吃饭。我决不放你走,跟我们一块去吧。咱们先一起吃饭;吃过饭,我立刻让这两人滚蛋,那时候咱们再聊个够。进屋,快进屋吧!咱们进去只稍待片刻,立刻出来……”
我进去后,站在房间中央,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回想着上次的情况。兰伯特在屏风后面匆匆更衣。瘦高个儿和他的同伴并没有介意兰伯特刚才说的话,也跟着我们俩走了进来。我们大家都站着。
“Mademoiselle Alphonsine, voulez-vous me baiser?”瘦高个儿又跟牛似的吼道。
“Mademoiselle Alphonsine。”那个年纪较小的向她指着领带,也想凑过去,但是阿尔丰西娜却恶狠狠地呵斥了他俩。
“Ah, le petit vilain!”她向那个年纪小的喝道,“ne m\'approchez pas, ne me salissez pas, et vous, le grand dadais, je vous flanque à la porte tous les deux, savez-vous cela!”
那个年纪小的,尽管她鄙夷不屑和厌恶地把他推开,可他却似乎当真害怕被他弄脏似的(对此我怎么也弄不懂,因为他长得那么英俊,当他脱去皮大衣后,里面又穿得那么好),——那个年纪小的还是死乞白赖地央求她给他那个瘦高个儿朋友系上领带,而在打领带前,必须从兰伯特的假领中先找一个干净点的给他系上。听到这个建议,她气得差点没冲过去打他们。但是让兰伯特听见了,他在屏风后面向她嚷道,叫她不要耽误时间,他们请她做什么,她就照办得了,“要不然,他们会纠缠不休的”,于是阿尔丰西娜立刻抓过一条假领,开始给瘦高个儿系领带,但是已经毫无厌恶之意了。而那瘦高个儿则像刚才在楼梯上那样,在她面前伸长了脖子,让她系领带。
“Mademoiselle Alphonsine, avez-vous vendu votre bologne?”他问。
“Qu\'est que a, ma bologne?”
年纪轻的那个解释道,“ma bologne”就是哈叭狗的意思。
“Tiens, quel est ce baragouin?”
“Je parle comme une dame russe sur les eaux minérales,”le grand dadais说,仍旧伸长了脖子。
“Qu\'est que a qu\'une dame russe sur les eaux minérales et……où est denc votre jolie montre, que Lambert vous a donné?”她忽然对那个年纪小的说。
“怎么,又把表弄丢啦?”兰伯特在屏风后面怒气冲冲地说。
“吃了!”le grand dadais又吼了一嗓子。
“我把它卖了八个卢布:要知道,这是一块镀金的银表,而您说是块金表。这种表现在在商店里——只要十六个卢布。”年纪小的那个,对兰伯特不乐意地辩白道。
“以后,不许这样!”兰伯特更加光火地继续道。“我的年轻朋友,我给您买衣服,给您好东西,不是为了让您把钱花在您这个瘦高个儿朋友身上的……您这买的是什么领带呀?”
“这不过花了一个卢布,花的也不是您的钱。他根本没领带,还得给他买顶礼帽。”
“屁话!”兰伯特还当真发了火。“我给了他很多钱,也足够他买礼帽的了,可他却立刻去吃牡蛎和香槟。他身上有股味儿;他是个邋遢鬼,这种人是带不出去的。我怎么带他出去吃饭呢?”
“坐出租马车呀!”那dadais又像牛似的吼道。“Nous avons un rouble d\'argent que nous avons prèté chez notre nouvel ami.”
“不借,阿尔卡季,什么也别借给他们!”兰伯特又叫道。
“对不起,兰伯特;我要您干干脆脆地立刻给我十个卢布。”那男孩忽地生气了,甚至满脸通红,因此变得几乎加倍地可爱,“以后永远不许您说您刚才对多尔戈鲁基说的那些蠢话。我要十个卢布,先把一个卢布立刻还给多尔戈鲁基,而其余的,我要立刻给安德烈耶夫买顶礼帽——您自己会看到的。”
兰伯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给您三张黄票子,三个卢布,直到星期二什么也不给了,休想……要不然……”
Le grand dadais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钱。
“Dolgorowky,给您一个卢布,nous vous rendons avec beaucoup de gràce,彼佳,坐车去!”他向自己的同伴叫道,紧接着忽然举起剩下的那两张钞票,挥舞着,两眼逼视着兰伯特,用足力气吼道:“Ohé,Lambert!Où est Lambert, as-tu vu Lambert?”
“不许,不许您乱叫乱吼的!”兰伯特也非常恼火地喝道;我发现,这一切之中有某种我根本不知道的过去的情由,我诧异地看着他。但是瘦高个儿一点也不怕兰伯特的恼怒;相反,吼得更厉害了。“Ohe, Lambert!”等等。他俩就带着这吼声走到楼梯上。兰伯特本来想追上他们,但是却半途折回了。
“嗳,我会很快让他们滚蛋的!他们出的力比不上他们要的价……咱们走,阿尔卡季!我去晚了。那里也有个……有用的人……在等我。也是个畜生……这些人都是畜生!草——包,草——包!”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又叫道;但是他又忽然彻底醒悟过来。“你总算来了,我很高兴。Alpbonsine,不许走出公寓一步!咱们走。”
门外台阶旁,有宝马快车在等他。我们坐了上去;但是一路上,他仍旧不肯镇定下来,对这两个年轻人十分脑火,静不下来。我觉得奇怪,他居然这么认真,再说他们对兰伯特很不敬,而他甚至于有点怕他们。而我根据我根深蒂固的小时候的老印象,总觉得大家都应该怕兰伯特才是,因此,尽管我已经完全独立自主了,但是,此时此刻,我自己大概还是怕兰伯特的。
“告诉你吧,这两人都是大草包。”兰伯特还是不肯善罢干休。“你信不信:三天前,这个高个儿混账东西居然在体面的交际场合出我的洋相。站在我面前,大叫‘Ohé,Lambert!’居然在体面的交际场合!大家都笑了,知道他是让我给他钱,——你可以想象他那副下作样子。我给了。噢,这帮恶棍!你信不,他曾在部队里当过贵族士官,后来给开除了,可以想象,他是受过教育的;他曾在体面人家受过教育,你可以想象!他有思想,本来可以……嗳,见鬼!而且他力大无穷,像是赫拉克勒斯(Hercule)。他有用,但用处不大。你看得出:他根本不洗手。我曾把他介绍给一位太太,一位年老而又显贵的太太,说他痛悔前非,由于良心发现,想要自杀,可他来到她那儿,竟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吹起了口哨。而这另一个,漂亮的——是个将军的儿子;家族以他为耻,是我把他从一场官司里救出来的,可他却这么报答我。简直不能算人!我得让他们滚蛋,滚蛋!”
“他俩知道我的名字,你对他俩说起过我?”
“做过这种傻事。劳驾,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只管坐着,沉住气……去吃饭的还有个大浑蛋。这主儿——非但浑蛋透顶,而且还很狡猾;这里的人全是无赖,这里没一个好人!等咱们完事了——那时候……你爱吃什么?唔,无所谓,那里的菜做得很好。我请客。你放心。你穿得很好,这就好嘛。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常来。你想,我在这里供他们吃喝,每天都有大馅饼;这表,也就是他给卖了的,——这已经第二回了。那小的,叫特里沙托夫,——你见过了,阿尔丰西娜瞧着他都恶心,不许他靠近,——他忽然在饭馆里,当着许多军官的面,大叫:‘我要吃田鹬。’我只好给他要了田鹬!我非报复他不可。”
“你记得吗,兰伯特,咱俩有一回在莫斯科坐车去一家小饭馆,你在这饭馆里用叉子扎了我,而那时候你手里怎么会有五百卢布的呢?”“是的,我记得!嗳,见鬼,记得!我喜欢你……这点请你相信。谁都不喜欢你,可是我喜欢;不过,你要记住,就我一个人……待会儿到哪里去的还有一个麻脸——这是个十分狡猾的浑蛋,如果他说话,你甭理他,如果他问你什么问题,你就胡扯一气,不理不睬……”
至于,他由于激动,一路上他竟什么也没问我。他对我这么有把握,甚至都没怀疑我信不过他,我甚至感到受了屈辱;我觉得,他脑子里有个混账想法,以为他可以像过去一样对我发号施令。“再说,他这人非常没教养。”我走进饭馆时想道。
海洋街的这家饭馆,过去,当我可憎可厌地腐化堕落的时候,也常来,因此这些房间,这些稍一打量便能认出我是老主顾的堂倌们,以及,最后,我突然身陷其中、似乎已经无法脱身的、兰伯特的这帮诡秘的朋友们,——这种种人与物,产生的印象,而主要是我有一种阴暗的预感,我是自愿地去干某种卑鄙下流的事的,我无疑会以做坏事而结束,——这一切仿佛忽然刺痛了我的心。有这么一刹那,我差点没有跑掉;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了,我仍旧留下来没有走。
那“麻脸”(不知为什么兰伯特非常怕他)已经在等我们了。这是一个小人,一副买卖人的混账相,这种类型的人我几乎从小就深恶痛绝;年约四十五岁上下,中等个儿,头发挺白,脸刮得光光的,光得令人恶心,斑白的连鬓胡修剪得既窄小又整齐,就像两根香肠似的,紧贴在非常扁平而又非常凶恶的脸的两腮。不用说,这人很枯燥,一本正经,不爱说话,甚至,根据所有这些小人的习惯,还很傲慢。他非常仔细地把我打量了个遍,但是一句话不说,而兰伯特竟愚蠢到这种地步,他让我们俩共坐一桌,却不认为有必要介绍我们俩互相认识,因此,那主很可能把我当作是陪同兰伯特前来搞恫吓诈骗的同谋犯。在整个这饭局中,他跟这两个年轻人(几乎和我们同时到达)也没说过一句话,但是看得出来,他同他们很熟。他同兰伯特说着什么,但是只跟他一个人说话,而且几乎在窃窃私语,并且也几乎只有兰伯特一人在说话,麻脸只是在敷衍他,断断续续地说些气冲冲的、最后通谍式的话。他的举动很傲慢,一副凶相,面带嘲笑,然而,兰伯特却与之相反,十分激动,显然,一直在劝他,大概想劝他加入他们的什么勾当。有一回,我伸手去拿一瓶红葡萄酒;麻脸突然拿起一瓶赫雷斯酒,递给了我,在此以前,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您尝尝这个。”他在递给我酒瓶时说道。这时我才猛地醒悟,他肯定已经知道了我在这世上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姓名,或许还有兰伯特指望我干的那事。一想到他可能把我看作是兰伯特手下的一名小伙计,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就蹿上来了,可是当麻脸一跟我说话,兰伯特的脸上就表现出某种极其强烈和极其愚蠢的担心。麻脸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笑了。“兰伯特简直离不开这些人。”我想,这一刻,我打心眼里恨他。就这样,我们虽然整个饭局都同坐一桌,可实际上却分成两拨:麻脸和兰伯特是一拨,靠近窗户,两人相对而坐,另一拨是我和挨着我坐的邋遢鬼安德烈耶夫,而特里沙托夫则坐在我对面。兰伯特急于吃饭,不时催促堂倌快点上菜。当堂倌端上香槟酒的时候,他突然向我举起了酒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他说,打断了和麻脸的交谈。
“您能允许我也跟您干一杯吗?”那个漂亮的特里沙托夫隔着桌子向我伸过自己的酒杯。在上香槟酒之前,他一直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沉默寡言,Dadais则根本不说话,却在默默地大嚼,大快朵颐。
“很高兴。”我回答特里沙托夫。我们碰了一下杯,一干而尽。
“我就不来为您的健康干杯了,”Dadais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倒不是因为我希望您死,而是因为我希望您今天别喝多了。”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但是很有分量。
“您喝三杯也就够了。我看,您在瞅着我这不干不净的拳头是不是?”他伸出拳头放在桌上,继续道。“我是从来不洗手的,就这么脏兮兮的租给兰伯特,一旦兰伯特遇到什么麻烦事,我就用它来砸烂别人的狗头。”他说完这话后,忽然使劲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因为使劲太大,震得桌上的杯盘都跳了起来。除了我们以外,在这屋里还有四桌人在吃饭,都是军官和各种器宇不凡的先生。这饭馆是一家时新饭馆,所有的人都顿时停止了谈话,向我们这角落张望;看来,我们早就激起这里人的某种好奇。兰伯特满脸通红。
“啊,他又要闹事了!似乎,我早就请求过您,尼古拉·谢苗诺维奇,要好自为之。”他用恼怒的低语对安德烈耶夫说道。安德烈耶夫用悠长而又慢条斯理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
“我不希望我的新朋友Dolgorowky今天在这里喝得太多。”
兰伯特的火气更大了。麻脸默默地听着,但却显然很高兴。对安德烈耶夫的出格举动,他不知为什么很喜欢。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该喝酒。
“他这么闹只是为了拿到钱!听着,饭后,您会拿到七卢布的——不过,请让我们先把这饭吃完,别丢人现眼。”兰伯特向他咬牙切齿地说。
“啊哈!”dadais得意扬扬地吼叫道。这可把麻脸乐坏了,他不怀好意地嘻嘻笑起来。
“我说,你也太……”特里沙托夫不安而又痛苦地对自己的朋友说,显然希望他能够收敛点。安德烈耶夫闭上了嘴,但是时间不长;他心里的打算不是这样。在我们一旁,隔开一张桌子,约五六步远,有两位先生在吃饭,在热闹地交谈。这两位看上去都是非常爱面子的中年绅士。一位是高个儿,很胖,另一位也很胖,但是小个儿。他们说的是波兰话,谈的是现在巴黎的时局。Dadais早就好奇地不时向他们俩张望和倾听他们俩说话。显然,他觉得小个子波兰人很滑稽,于是他就立刻恨透了他,大凡肝火旺和肝脏有病的人,常常会没来由地突然发火,他就属于此例。忽然,小个子波兰人提到了议员马迪埃·德·蒙若的名字,但是,根据许多波兰人的习惯,按照波兰话的说法,把重音落到了倒数第二个音节上,结果读成了马迪埃·德·蒙惹了。Dadais要的就是这话把。他向波兰人转过脸,神气活现地挺直了身子,仿佛向人家提问似的,一字一顿地、大声地忽然说道:
“马迪埃·德·蒙惹?”
那两个波兰人怒气冲冲地向他转过了身子。
“您要干吗?”那大个子波兰人用俄国话厉声喝问。Dadais等的就是这话茬。
“马迪埃·德·蒙惹?”他忽然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震动了整个餐厅,也不再作任何解释,就像不久前在兰伯特家门口,他向我步步逼近,愚蠢地不断向我嚷嚷似的:Dolgorowky?波兰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兰伯特也从桌旁一跃而起,他本来想跑过去劝安德烈耶夫,后来又撇下他,跑到波兰人身边,开始向他俩低声下气地道歉。
“这是小丑,先生,这帮人都是小丑!”小个子波兰人鄙夷不屑地一再重复道,气得满脸通红,像根胡萝卜似的。“以后这里来不得了!”餐厅里骚动起来,发出了抱怨声,但多半是笑声。
“出去……劳驾……咱们出去说!”兰伯特完全不知所措了,嘟囔道,他正在竭力想办法把安德烈耶夫弄出房间。安德烈耶夫想探个究竟般观察了一遍,终于看出他现在就要拿出钱来了,遂答应跟他出去。大概,他已经不止一次用这种无耻的手段向兰伯特要钱了。特里沙托夫本来也想跟在他们后面跑出去,但是他看了看我,又留下了。
“啊,多混账啊!”他用自己的尖尖的手指捂住了眼睛,说。
“太混账了,您哪,”麻脸低声道,这一回他那模样,已经十分恼火。这时,兰伯特回来了,几乎满脸煞白,开始热烈地比划着,低声向麻脸说着什么。这时麻脸吩咐堂倌快上咖啡;他厌恶地听着;显然,他想快点离开这里。然而,这整个起哄和闹事,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小学生般的胡闹而已。特里沙托夫端着一杯咖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转到我这边,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很喜欢他。”他以一种十分坦诚的样子对我说,倒像他一向都在跟我谈论这事儿似的。
“您简直没法相信,安德烈耶夫有多不幸。他把给他妹妹作陪嫁的钱都吃光喝光了,又在他当兵的那一年,把他们家的所有东西都吃光喝光了,我看得出来,他很痛苦。至于他不爱洗手——这是因为他绝望的缘故。他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思想:他会突然对您说,小人与君子——都一样,没有区别;什么事也不要做,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或者都一样——好事与坏事都可以做,而最好是拥衾高卧,整月都不脱衣服,就管吃喝拉撒睡。但是,请您相信,他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您知道吗,我甚至想,他今天之所以寻衅闹事,是想同兰伯特彻底决裂,一刀两断。他昨天还这么说来着。您信不信,他有时候夜里,或者长时间一人独坐斗室,就会哀哀痛哭,您知道吗,他哭的时候有点特别,不像普通人那样哭法:他会吼,大声吼叫,您知道吗,这就更加让人可怜了。更何况这么一个大高个儿,这么一个坚强有力的人,竟会突然号啕大哭。他有多可怜啊,不是吗?我想挽救他,可是我自己——又是一个十分恶劣和十分堕落的孩子,您简直没法相信!多尔戈鲁基,如果我去拜访阁下,您会让我进去吗?”
“噢,欢迎光临,我甚至还很喜欢您哩。”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不过谢谢您。我说,咱们再干一杯,不过,我这是怎么啦!您还是不喝的好。他说得对,您不能多喝,”他突然别有深意地向我使了个眼色,“可我还是要喝。我现在反正已经无所谓了,而我,您信不信,我不管干什么,都克制不了自己。如果您对我说,我不要再上饭馆去吃饭了,可是我只要有饭吃,上哪都行,干什么都行。噢,我们真心实意地想做个好人,真的,但我们总是一拖再拖。
“岁月蹉跎,韶华付东流!
“而他,我非常害怕,——他会去上吊的。跟谁也不说一声就去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眼下,所有的人都爱上吊;谁知道呢——也许,很多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比如说,没有多余的钱,我就活不下去,多余的钱比必需的钱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我说,您喜欢音乐吗。我非常喜欢。我去看您的时候,我可以给您演奏点什么听听。我弹钢琴弹得很好,学了很长时间。我是认认真真学的。如果我写歌剧的话,那,您知道吗,我一定要选用《浮士德》里的情节。我很喜欢这个主题。我一直在构思大堂里的那出戏,只是构思,在脑子里想象,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大堂内部,唱诗班,圣歌悠扬,格蕾琴走进来,要知道,唱诗班是中世纪的,要听得出是在十五世纪。格蕾琴神情忧郁,起先唱宣叙调,声音低低的,但是可怕和痛苦,而唱诗班的歌声却在阴郁、严厉和无情地轰响:
“Dies irae, dies illa!
“突然——响起了魔鬼的声音,魔鬼的歌。魔鬼看不见,只听得见歌声,与圣歌并存,与圣歌一起,几乎与圣歌重合,然而又完全不同——无论如何要做到这点。这歌很长,不绝于耳,这是男高音,一定要男高音。开始时声音低低的,柔和的:‘格蕾琴,当你还天真未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跟着你妈常常到这座大教堂来,看着一本旧的祈祷书,在学念祈祷文,——这情景你还记得吗?’但是这歌声却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充满激情,节奏越来越快;音符越来越高:其中有眼泪,有忧伤,一种不绝如缕、走投无路的忧伤,以及最后变成了绝望。‘没有饶恕,格蕾琴,这时对你没有饶恕!’格蕾琴想祈祷,但是从她胸口迸发出的只有哭喊,——您知道吗,当胸中憋着太多的眼泪,憋得实在难受,是怎么回事吗,——可是撒旦的歌声始终不肯止息,而且像一把利刃似的越来越深地刺进您的心,歌声越来越高,——忽然几乎被一声怒喝所打断:‘一切都终了了,你受到了诅咒!’格蕾琴双膝下跪,合掌当胸——这时便响起她的祈祷,祈祷文很短,近似于宣叙调,但是十分质朴,没有任何装饰音,是某种高度中世纪的东西,四行诗,总共只有四行诗——斯特拉代拉就曾作过好几首这样的乐谱——于是她在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后晕倒了!台上出现了骚动。把她扶了起来,抬走了——这时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合唱。这声音就像铁骑突现,万马奔腾,合唱充满了灵感,仿佛是一曲压倒一切的胜利凯歌,就仿佛我国的《天使颂》;仿佛地动山摇,一切都受到了彻底的震撼——一切都转为一片万众欢腾的齐声高呼:‘Hossanna!’仿佛普天之下发出的一声呐喊,随着,她就被人抬走了,抬走了。这时候大幕立即落下!不,您知道吗,如果我还能做点什么,我一定会做出成绩来的。可现在我却什么事也做不成,只会幻想。我一直在幻想,一直在幻想;我整个一生都变成了幻想,仅仅是幻想而已,连夜里我也在幻想。啊,多尔戈鲁基,您看过狄更斯的《老古玩店》吗?”
“看过,怎么啦?”
“您记得吧……慢,让我再干一杯,——您该记得,该书的结尾处有一个地方写到,他们——那个疯老头非常可爱的十三岁的小姑娘,他的孙女儿,经过奇异的逃亡和流浪之后,终于栖身在英国边境的某个地方,近处有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于是这小姑娘就在这里找了个工作,带领游客们参观大教堂……有一回夕阳西下,这孩子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全身洒满了这最后的夕阳,她站在那里,望着落日,在她那童稚的心里,感到十分奇妙的心里,掠过一丝静静的遐思和默想,仿佛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谜——太阳就像是上帝的思想,而教堂就像是人类的思想……不是吗?噢,我说不好,无法表达,但是上帝一定很喜欢孩子们童蒙初开的想法……而这里,在她身旁,在台阶上,那个疯老头,她爷爷,却用他那停滞的目光望着她……您知道吗,这里没有任何非同寻常的地方,在狄更斯的这幅画里也完全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但是此情此景您却一辈子忘不了,于是这就在整个欧洲留传了下来——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美!这是童蒙初开!嗳!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好。我在上中学的时候一直喜欢看小说。您知道吗,我有一个姐姐在乡下,只比我大一岁……噢,现在那里的一切都卖掉了,已经没有了村庄!我常常同她一起坐在凉台上,坐在那几株古老的菩提树下,读着这部小说,这时太阳也快下山了,我们突然停止了阅读,互相向对方说,我们也要成为好人,我们也要成为心地美好的人,——那时候我正准备考大学……啊,多尔戈鲁基,您知道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
他忽然把他那漂亮的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哭了。我觉得他非常非常可怜。不错,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同我说的话是那么真诚,那么真诚,那么友好,而且还这么动情……突然,就在这一刻,街上传来了喊叫声和用手指重重敲打我们身旁窗户的声音(这里的窗户都是用的整块大玻璃,而且又在底层,所以可以从外面用手指敲)。这是被带出去的安德烈耶夫。
“Ohé,Lambert!Où est Lambert?As-tu vu Lambert?”从外面传来他那粗野的喊声。
“啊,他原来在这儿!那么说,他没走?”我那男孩霍地从座位上蹿出来,叫道。
“结账!”兰伯特咬牙切齿地对堂倌说。当他开始付账的时候,气得两只手都在发抖,但是麻脸却不许他替自己付钱。
“为什么?难道不是我请您来,您接受了邀请吗?”
“不,对不起。”麻脸掏出自己的钱包,算清了自己那一份,单独付了账。
“您是让我难堪嘛,谢苗·西多雷奇!”
“我就是这样,您哪。”谢苗·西多罗维奇断然道,接着他便拿起礼帽,也不向任何人告辞,独自走出了餐厅。兰伯特把钱扔给了堂倌,也跟在他后面匆匆跑了出去,在不安中,甚至把我也忘了。我和特里沙托夫在大家出去后才走了出去。安德烈耶夫像根路标似的站在大门口,他在等候特里沙托夫。
“混蛋!”兰伯特忍不住骂道。
“喏喏!”安德烈耶夫向他怒吼道,他一挥手把他的圆筒礼帽打落在地,这帽子沿着人行道滚了几步。兰伯特只好低三下四地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Vingt cinq roubles!”安德烈耶夫向特里沙托夫指了指他从兰伯特身上敲诈来的一张钞票。
“得啦,”特里沙托夫向他嚷道,“你干吗老闹事……你干吗向他勒索二十五卢布?只要他拿出七卢布就行了嘛。”
“干吗向他勒索这么多钱?他答应开单间请我们吃饭,还有陪酒的女人,可是女人没来,却来了个大麻子,此外,我没有吃完,还在外面挨了冻,这就非得加十八卢布不可。他还欠我们七卢布——加起来一共二十五卢布整。”
“你们俩快给我滚蛋,见鬼去!”兰伯特吼道,“我要把你们俩统统撵走,我要让你们俩乖乖地听话……”
“兰伯特,我要把您撵走,我要让您乖乖地听话!”安德烈耶夫喝道。“Adieu, mon prince,不要多喝酒!彼佳,走!Ohé,Lambert!Où est Lambert?As-tu vu Lambert?”他一面大踏步走开,一边最后一次地大声吼道。
“那我上您家去,可以吗?”特里沙托夫一面急忙追上自己的朋友,一面向我匆匆地喃喃道。
我和兰伯特单独留了下来。
“好了……咱们走!”他仿佛喘不过气来似的说道,甚至,似乎人都变傻了。
“上哪?我哪也不跟你去!”我急忙挑战似的叫道。
“你怎么不去?”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害怕地、惊觉地问道。“我就等着剩下咱俩在一块儿呢!”
“那去哪?”不瞒诸位,我喝了三大杯葡萄酒和两小盅赫雷斯酒,头也有点儿晕,在嗡嗡响。
“这儿,上这儿,瞧见啦?”
“这儿是卖鲜牡蛎的,你瞧,写着呢。这儿的味太难闻了……”
“这是因为你刚吃过饭,而这是米柳京商店;咱们不吃牡蛎,我请你喝香槟……”
“我不喝酒!你想灌醉我呀。”
“你这是听他们瞎掰,他们在笑话你。这些坏蛋的话你就信了!”
“不,特里沙托夫不是坏蛋。再说我自己也应当小心为是——就这话!”
“怎么,你也有骨气?”
“是的,我也有骨气,而且比你强,因为你见谁就对谁奴颜婢膝,低三下四。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你见了那两个波兰人就跟奴才似的,请求人家原谅。可见,你经常在饭馆里挨揍,是不是?”
“要知道,咱俩得好好谈谈,傻瓜!”他叫道,露出一种既鄙夷不屑又不耐烦的神态,他那模样就差点没说:“你也跟我耍这一手?”“你害怕了,是吗,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你是骗子。咱们走,目的就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不怕你。啊呀,这气味多难闻呀,一股干酪味儿!真恶心!”